「你架子倒是不小,還要我親自來請你出去。」
余舒萬沒想到薛睿會親自找到牢里來,幾個月前他們兩個在義陽城鬧得不歡而散,雖沒說是恩斷義絕吧,但離形同陌路也差不了多遠,就算他顧念舊情出手相幫,找個理由把她從牢里放出來就算了,斷沒道理再往跟前湊。
可人現在就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信不信。
薛睿眼神兒是好的,借著牢里過道上火把的光亮,看清楚余舒一臉的糾結和納悶,暗自發笑,這丫頭往常是精明又滑頭,要見她這傻樣兒,可是不是件容易事。
「還躺著做什麼,不趕緊起來,你要在牢里過夜嗎?」薛睿打趣著站起身,後退了兩步,走到牢門外頭,朝她招了下手。
都這份兒上了,再賴著就矯情了,余舒咕噥一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塵土,抬腿跟在他身後。
一路無話,出了牢房,經過兩道牢門,暢通無阻地離開了大牢,余舒听著有幾個獄卒一聲聲地敬稱著薛睿為「大人」,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做了什麼官,白天在春香樓那等派頭。
朝廷科考是在二月,那時候他還在義陽城,想來這官兒不是正常科舉的,而是家中蔭佑,據說這薛家在安陵城門第極高,不然也不會一個管家到了義陽,都得紀家幾個老爺親自登門去拜見,還點頭哈腰的。
余舒瞅著薛睿後腦勺,偷偷撇嘴,人家都是官二代,這小子卻不知是官幾代了。
牢門重地畢竟是關押犯人的地方。門外面正沖著一條偏僻的街道,很是冷清,路邊停著一輛單匹駕的馬車,牢頭將他們送到門外頭,就請命回去了,余舒看著薛睿上了馬車,猶豫著步子,不知該如何開口同他道辭。雖說這個樣有過河拆橋之嫌,但她是真的不想和他共處。
薛睿一坐上車,就撩了窗,看余舒站著不動,對她那點小心思了若指掌。手指在窗沿上敲了敲,不等她開口道辭,便先聲道︰
「上來吧,今日晚了,先送你回去。」
這黑燈瞎火的,真叫余舒一個人回家她許得模迷了路,听到他說要送她回去,而不是到別處。便松了口氣,干脆地上了車,和駕車的馬夫報了一個地名。
可是馬車剛跑起來丈遠,她就後悔了。
「說吧,你為何到安陵來了?」薛睿疊著兩條長腿,好整以暇地看著余舒,他是說要送她問去,可沒說不會在車上和她聊幾句。
「」
薛睿等了半晌沒見余舒回應。就看她低著頭玩指頭,好像是沒听見他問話,實則是在裝啞巴,換在別的時候,他有的是耐性等她自願開口說,但是今天不行,路就這麼長。等下把人送到了,他晚上還有別的事做。
「好,不問這個,那就說說今天的事,」薛睿話題一轉。口氣帶了那麼點兒嘲笑︰
「我道你比誰都精,今日方知你也有比人傻的時候,你到那長青幫的地盤上去賭易,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麼,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听這話,余舒抬起了頭,皺眉看著他,心里大不對勁,就沒有在意他的調侃,回過頭來去回想今天早上在春香樓的賭場,就這麼稍一琢磨,便覺出哪里古怪,再一作想,就恍悟過來是自己入套了。
三十個人一起賭,怎麼那個花錢挑號的人剛好就選中了她,四道題下了四百兩的賭注,原來不是對題目有信心,而是把她當成了弱雞。
那個出題的賭客就算不是長青幫的人,也和長青幫月兌不了關系,應該是一早打算好了要挑個新手來訛詐,所以在選牌號這一關節上動手腳。
虧她還以為是瞎貓踫到死老鼠,滿心要贏人家的錢,原來早就被人家先給坑上了,難怪那兩個被請來做判的易師不肯給她解題,這群人全都是一伙的,就不知道這三十個人里,有幾個和她一樣是被坑的。
薛睿看著她面上露出惱色,才開口道︰
「十賭九詐,只要佔個賭字,就沒有不藏奸的,你以為城南為何要禁賭,賭易起源,本是易客們閑時比斗的游戲,偶爾添上彩頭,後來才為人牟利所用。安陵為天下首府,三教九流多來于此,過不去城北,便聚于城南,因隱于市面,難以管束,是以常有聚賭害人之事滋生。近年來,又有人以賭易之名,圈陷易客,借用賭債脅迫易者,你今天遇到的,剛好就是這麼一個局,那三十賭客中,除你之外,還有兩人都是進京為赴大衍,若被他們拿捏,日後便要服其勞,受其控,想要月兌身難矣。」
余舒听了他這番詳解,稍有些後怕,轉而又記起來此次是靠他才得以月兌困,這人情她是不想欠都遲了,心里頭郁悶,但還是要道謝︰
「還好你帶人查到那里,不然我又要倒霉,多謝。」
薛睿笑容一轉,兩手交握在膝上,道︰「那現在可以說說,你是怎麼到京城來了嗎?」
余舒暗嘆一口氣,這就是她為什麼討厭欠人情,不能理直氣壯地拒絕,就只有老實回答︰
「我得罪了紀家,在義陽城待不下去,怕給旁人添麻煩,所以就離開上京來謀生。」
薛睿當然清楚余舒同紀家的恩怨,也知道她是怎麼得罪了紀家以至于必須離開。幾個月前,還在義陽,她上縣衙去擊鼓鳴冤時他有在場,親眼目睹了她指陷紀家的狠辣勁兒,至今回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讓他意識到眼前這以假亂真的少年郎,絕非是如長相這般親善老實。
余舒見薛睿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就有點不自在,挪了挪身子,咳了一聲,抬眼看著車頂上掛著搖搖晃晃的橘色燈罩,面無表情道︰
「那時候,對不住了。」
薛睿稍一遲疑,問︰「那時候?什麼時候?」
余舒不知他是故意裝傻,還是真不記得,抿了下嘴唇,干巴巴地說︰「就是在義陽別館,我砸你那一下。」
「哦,」薛睿眼神一動,半眯了看她,「為什麼要說對不住我?」
他以為那天他的過分行為,兩人再見面,真提起來,也該是他道歉才對。他沒有想過事後還能再遇見,也就沒有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被她先開口道破,按理說他是該高興才對,至少她沒有誤會他當時的用意。
可是听到她這麼直接就把話說出來,沒有一般女孩子的羞澀和計較,卻讓他覺得哪里有點奇怪。
余舒當他是揣著明白當糊涂,哼笑一聲,側頭模著耳朵,有幾分尷尬道︰「你那天是為了激怒我,才故意說那些奇怪的話,還對我——咳,我當時沒看出來,以為你是真要討我做妾,還對我失手砸了你的腦袋,對不住。」
老實說當時他一句「跟了我吧」真是嚇著了她,那番正經要討她做妾的言論,更叫她誤會,不然也不會看不出來他在做戲,惱怒之下給了他一記狠的。
薛睿听她說完,這便知道是哪里奇怪了,看她一本正經的道歉,半點沒把他當時的話當真,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一手扶住額頭,禁不住笑出聲來︰
「哈、哈哈。」
他那天說的話,做的事,的確是為了激怒她沒錯,可這不代表他是說假的啊,這丫頭,精起來要人命,傻起來,怎麼就能這麼傻呢。
虧他前天在街上撞見她,因擔心她會因此躲避,沒敢冒認她,原來她根本就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余舒看他好端端地笑起來,可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麼好笑的,便納悶地問︰「你笑什麼?」
薛睿放下手,輕輕搖頭,含住了嘴角笑意,一雙黑漆漆的眼楮抬起來看她︰
「沒什麼,你不記恨我就好。」
余舒聞言,看他不計較,心里頭就有點高興,言行遂放開了一些,挑眉道︰「我又不是分不清楚是非,有什麼好記恨的,你把我看的太小心眼了吧。」
薛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也不知道是誰,因為我取笑她滑頭,就在我賬本背面偷偷畫烏龜,在背殼上寫我的名字的。」
這話一說出來,余舒就被口水噎了一下,正想著怎麼回嘴,突然間愣住。
這事兒說的是她還在勉齋打工的時候,他還是曹掌櫃的時候。
在義陽,他一直都沒親口承認過他就是曹子辛,現在卻忽然提起了往事,是不小心說漏嘴,還是
薛睿看著她怔忡,大概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輕嘆一聲,歉聲道︰
「阿舒,那時候,對不住。」
余舒听到他叫她名字,便回了神,心里頭說不出來有點酸巴巴的,就學著他方才的樣子,裝傻反問他︰
「你對不住我什麼?」
薛睿正色道︰
「因為一些苦衷,我在義陽不得不假作不認識你,不是故意作弄你,讓你難受,對不住了。」
余舒低下頭去,半天不吭聲,就在薛睿心里頭有些打鼓時,就听車夫在外頭道︰
「大人,西六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