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從福安鏢局離開,已經中午,到孫記酒館去領余小修,余小修見她又得一包銀兩,驚訝的合不攏嘴,半晌才想起來問她哪來的錢,听說福安鏢局請她做常客,每個月就算什麼不做都有二十兩銀子拿,余小修比余舒還要高興。
「姐,那你不是不用每天起早出來擺攤了?」余小修是覺得,每月二十兩在安陵城足夠他們幾個人花銷了,他姐就沒必要再出來風吹日曬受累。
「怎麼不用,」余舒摟著懷里的銀包,道︰「你當這二十兩夠花嗎,學易不要錢啊?」
余小修以為她只是說他,便奇怪道︰「你教我不就行了,還用得著花什麼錢。」
以前余舒同余小修提過有位大師教她易學之事,余小修那會兒還以為她哄騙,但後來發生一連串事故,他早就信以為真,自覺得以他姐的能耐,教他是綽綽有余了。
余舒搖頭︰
「我會的東西,你多半都不能學,還得要從正經的書籍看起,實話說,你姐我也只是個半吊子,晃晃蕩蕩離滿差得遠呢。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將來要開大易館,賺大錢,住大房子,受人尊敬。這學易之事不能耽擱,你要學習,我要精科,豈能無米而炊、無師自通?得找大易館去買書籍,以後還要上大師家中拜訪請教,一就要十好幾兩銀子,登門禮品不需要錢嗎,你說這二十兩銀子夠不夠花?」
余小修撓撓頭︰「可你擺攤又賺不了什麼錢,還那麼累。」
「誰說賺不到錢,那這是什麼,」余舒把手里的銀包塞到余小修懷里。「現在已經有了生意,越往後會越好的,累一點不打緊,要想過好日子,哪能等著天上掉錢,你說是不是?」
余小修抱著沉手的銀子,撇嘴道︰「就你一個人累了,我還什麼都沒做。」
余舒揉揉他頭頂。爽聲笑道︰「因為我是姐姐啊。」
她上輩子,做過不少缺心事,不堪回首,唯獨一樁,是來到五百年前依然讓她自豪的。她是一個好姐姐,從頭到尾。
余小修鼻子忽地發酸,抬起一手揉揉眼楮,放下去,偷拉了余舒的衣袖,跟著她的步子,總覺得再遠的路都不難走。
***
手頭上有了錢,余舒回家途中。拐彎走了一趟藥鋪,報上景塵吃的藥方,抓足了十日的分量,又買了幾貼據說是除疤效果很好的藥膏。
景塵月復部的傷口已經愈合,但是留下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余舒沒有親眼見,但听余小修說起過。
到了家門口,余舒手里拎著東西。余小修走在她前頭開門,里頭門栓沒落,一推就開了,余小修剛往前走了一步,便愣在那里。
余舒看他擋在門口站著不動,就拿手肘推了他一下,余小修猛地回過頭。指著門內沖她結巴道︰
「景、景、景——」
「景什麼景,」余舒听到院子里唰唰異響,就把余小修推到一旁,進門一瞧,一樣愣在那里。
只見那不大的四合小院里。滿眼都是一道白色的人影,一把長劍飄著綠光,嘶嘶破風,行走四身,履步仿若燕子輕盈,時進時退,動靜恰逢,點劍出劍,似蛟如龍。
那使劍的人,披散著頭發,容色肅肅,一時看得清楚,一時看不清楚,側步連轉,發尾掃拂眉尖,天生而來一股正氣,凶煞了鬼惡,清湛的目,如能照出世間濁物。
那劍最後一抹綠光劃出,反腕收勢在背後,他長身而立,閉上雙眼,萬籟俱靜,只可聞那綿長的吐息聲。
余舒和余小修站在家門口,夏明明蹲在屋門口,這一段,三個人都瞧傻了眼,還是余舒最先反應過來,拎著大包小包兩步跑上前,興奮叫道︰
「景塵,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听這一聲喊叫,景塵方回過神,視線低下,看到眼前人,習慣性地想要對她笑一笑,然而嘴角還未揚起,便覺胸口一團火辣的燥痛,他猛地一咳,口中便有了腥甜的味道,他抬手捂住嘴想要遮掩,但還是遲了一步,從余舒眼中看到了驚慌。
「怎麼了這是,快快,先到屋里躺著去,」余舒看到景塵吐血,急忙丟下手里大包小包,攙扶住他,指揮著余小修把門關上,夏明明到廚房去打水。
余舒和余小修一左一右架著腳步虛浮的景塵在床上躺下,拉開他捂在嘴上的手,見他閉著眼楮,滿嘴猩紅,眼楮一疼,有段不美好的記憶頓時涌上心頭。
那晚他們跳船逃生,因為抵擋那一劍,景塵身受重傷,卻還是在她的要求下,背著夏明明,堅持陪著她走了很長一段路,那時在山洞中,她升起火堆,頭一眼看到景塵背靠著山壁垂下頭,滿身是血的畫面,很長一段時間都縈繞在她腦中。
她並非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該狠心的時候,她可以稱得上是鐵石心腸,然而對景塵,卻有一份難得的惻隱之心,和她對待趙慧,對待夏明明不同,她對趙慧好,是因為報恩,對夏明明寬容,是考慮到日後得益。
然而對景塵,卻獨是那份惻隱之心在作祟,明知道這是個天大的麻煩,依然接收下來。
她甚至弄不清楚那份惻隱之心究竟是從何而來,或許是因為景塵那滿是無奈的命數,或許是因為他秉性中的單純和善良,又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兩次在于她困境時都陪在她身邊,讓她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不至于一個人面對。
她想要幫助景塵,但不知該如何幫起,她沒能耐幫他找到那個破命人,也沒種冒險帶他回龍虎山,就只能這樣將他帶在身邊,假裝看不見他有多希望要恢復記憶,假裝不知道他的無力和無奈。
余舒自嘲一笑,拿手巾把景塵臉上的血跡和汗水擦干淨,又掰了他血漬漬的手指,一根根仔細地擦拭,景塵微微撐開眼皮,看到余舒,才又放心地闔上,胸前起伏,渾身乏力,使得他片刻後就昏睡過去。
***
景塵昏睡中,余舒出去請了郎中,因為前車之鑒,特找了一位懂得看內傷的郎中,診斷結果和她的猜測大差不差,景塵是因之前的內傷未愈,就妄動內力,經脈不堪負重,傷及五髒,是故嘔血。
讓余小修把郎中送走,余舒為景塵掖好被子,叫了夏明明到屋外說話。
「怎麼一回事?」
夏明明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那會兒我正在屋里躺著,听到外頭動靜,就出去看,他就在那里舞劍,緊跟著你們就回來了。」
余舒料她不會說假話,就給她拿了一串錢,打發她到街上買吃的回來,轉身又回到屋里照看景塵,還得等他醒了,才能問個清楚,他是恢復了記憶,還是只記起了武功。
三個人半下午才吃午飯,余舒蹲在院子里煎藥,金寶原本在她腳邊曬太陽,聞見藥味飄散出來,就挪遠了一點,這小黃毛最近吃吃喝喝日子過的踏實,又不怎麼動彈,長肥了一圈,臥著時就是個毛毛球。
景塵送了余舒很多水墨畫,這里頭金寶佔了大半篇幅,各種有趣的姿態,生動鮮活,余舒當時沒覺得奇怪,現在回想起來,才知景塵用心,要知道金寶大多時候都在睡覺,要抓住它動態作畫可不容易。
景塵一直到夜里才轉醒,余舒就坐在他床邊看書,一盞昏黃的燈,足夠他看清楚她的臉,她安靜的時候,和說話的時候很不一樣,沒有了那些鮮活的姿態,不經意泄露的情緒,反而讓他覺得更加真切,觸及她眼角的疲憊,他心里有些難受,不知為何。
他抬起手,剛一動,余舒就轉過頭,見是他醒了,臉上露出喜色,將書放到一旁,挪到床頭,關切問道︰
「醒了啊,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嗎?」
景塵搖搖頭。
余舒板起臉︰「不許騙人。」
景塵猶豫了下,抬手放在心口上。
「就只有這里不舒服嗎?」余舒確認道。
景塵點頭。
余舒輕吐一口氣︰「沒事,應該是淤血,我給你揉揉。」
景塵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她伸手,撥拉開他的手,按在他胸口,因為外衫上沾了血月兌掉,他上身僅著一件單衣,那溫熱的掌心就隔著一層布料貼在他心口上揉動,不知為什麼,非但沒能讓他好受一些,反而更讓他心慌。
景塵下意識按住了余舒的手背,不讓她再動。
余舒被他突然抓了手,掌心下屬于別人的撲撲心跳聲,多少喚回她的女子自覺,微微紅了下臉,但一想到景塵將她當成是男的,就撇下這不自在,開口問道︰
「怎麼啦,是疼嗎?」
景塵搖頭,拿著她的手離開他的心口,就放在床邊上,手指動了動,卻沒有松開,就這麼握住她比他小上許多的手,是怕她再去揉他心口。
余舒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換了個話題,兩眼緊張地盯著他,問道︰「景塵,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