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空望玄窗獨守月,只是淒美近人心。
大理寺甲級監獄的戊九監牢里,沈雲蜷著腿,手肘搭在大腿上,托著下巴,望著只有腦袋大小的玄窗。
周圍早就安靜下來。那些重刑犯們在熱鬧一陣之後也都安歇了。石老三郁悶的叨咕了最久,翻來覆去說虧了,要沈雲過去「引頸就戮,賠償那一根銀針的損失」---這是石老三的原話,沒想到這個瞎子重刑犯,竟然還頗有學問。
鼓上蚤看沒了好戲,也就懶得再搭理石老三,只是幸災樂禍地對沈雲問這問那,都是些沒營養的廢話。
沈雲卻一聲不吭,他可不敢相信這些重刑犯的話,萬一這石老三還有一根銀針呢?剛才那險之又險的情況,已經讓沈雲對所有人都抱著最大的戒心。
右邊的監牢里,從始至終那個強壯到有些變態的家伙就沒有再吭聲,更沒有再出現。黑漆漆的監牢里只有悶重如擂鼓的呼吸聲。沈雲甚至在想,隔壁住的,到底是人還是熊?
到了凌晨時分,沈雲終于弄明白為什麼其他房間會沒有燈火了。原來玄窗旁的燈油量並不夠點一個晚上,差不多只能燒半個時辰左右。這還是看在戊九監牢有新人的情況才有的待遇,一旦燒完,就再也不會有人來添加了。
丑時的梆子聲剛剛敲過,沈雲卻依舊毫無睡意。
正在這時,對面的鼓上蚤卻「嘻」地一聲笑了。這個笑聲在安靜漆黑的監牢里顯得格外刺耳,特別是對心中忐忑的沈雲來說。他忙抬起頭,望著只有零星月光灑落的鐵欄。
「吱」一聲,對面的鐵欄牢房竟然開了!然後就听見一個小碎步邁到沈雲監牢前,那雙雪亮的眼楮直勾勾地望著沈雲。
「?,我說這位公子,你到底是誰啊?怎麼會被送到這里來?」鼓上蚤靠著沈雲監牢的鐵欄坐了下來,扭頭問道。
借著月光,沈雲看清了這個與水滸英雄同名的家伙。細眼、塌鼻,身材消瘦干練,頭上有個小抓髻,發髻不牢,幾縷粗黃的發絲貼在干瘦的臉頰上。唇邊兩撇八字胡倒是別致,可總透著一股子狡猾。
沈雲特別注意到,他手上並沒有手銬和腳鐐。
鼓上蚤見他不說話,又「嘻」了一聲,道︰「別擔心,我並不想取你性命。我只是在這牢中跟這些骯髒貨待得煩了,所以想跟你說道說道罷了。」
「你,怎麼出去的?」沈雲最終還是開口了。也許是上輩子喜歡看水滸的關系,他始終覺得會有鼓上蚤這種外號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小偷雖然可惡,可終究沒有強盜可怕。
鼓上蚤用髒兮兮的手指模著八字胡,賊兮兮地笑道︰「這種小伎倆不足掛齒,普天之下,還沒有我鼓上蚤不能來去自如之地……不說這些,我且問你,你可是得罪了什麼人物?」
沈雲搖搖頭。
「可是殺了人?」
沈雲還是搖搖頭。
鼓上蚤模了模頭上的小抓髻,有些苦惱地道︰「你既沒殺人,又沒得罪人,那緣何來此地??,石老三,別他媽裝睡了,跟老子分析分析!」
沈雲悚然一驚。左邊黑漆漆的監牢里,傳出石老三桀桀的怪笑︰「還分析個球,你又不會放你石爺爺出去。明知道爺爺在這里等著這小子靠過來好結果了他,你卻故意點破,莫不是真的想跟爺爺作對不成?」
鼓上蚤嘿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個人出來溜達溜達,屠老大也不會說什麼。但如果把你們都放出來,那我可就遭殃咯!」
石老三冷哼一聲,似是不敢對那「屠老大」表示不滿。周圍的人似乎也見怪不怪,他二人的聲音不高,但也不低,其他人愣是沒听見一般,繼續呼呼大睡。想來鼓上蚤離開監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鼓上蚤看沈雲又戒備地靠在牆角,便笑道︰「公子放心,這石老三真的就剩最後一根銀針了。你只要不靠近,他也奈何你不得。只是你若想要安全地活過明日,那可就要看你的造化咯!」
他故意用很玄妙的語氣來說這番話,本是想引得沈雲主動求教。可沈雲卻依舊靠在牆角,不發一言。
其實不是沈雲听不出鼓上蚤的語氣,而是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地該說什麼。
求饒嗎?不,他沈雲做不出。若他是會求饒的人,上輩子也不會因為毆打高官之子而落得家破人亡。
求教嗎?也不。沈雲雖然很想知道誰想殺自己,也對這些陌生的「牢友」很好奇,可他明白,從這個鼓上蚤嘴里是問不出什麼東西的。因為他們都有一個畏懼的人---「屠老大」!
所以沈雲只是冷冷地看著鼓上蚤,不發一言。
等了半天,鼓上蚤頓覺無趣,跳起來,拍拍上並不存在的泥土,笑道︰「也罷,本想指點你一二,卻不想你連留下名號的膽氣都沒有。無趣,無趣的很吶,還是回房睡大覺算了!」
「我叫沈雲!」沈雲想了想,還是報出了自己的姓名。
鼓上蚤腳步一頓,愕然回頭,又趴在鐵欄上笑道︰「喲,終于又開口了。沈雲?耳生的很,江湖上似乎沒听過,喂,百曉生,你倒是說說看,江湖上可有叫沈雲的人物?」
這最後一句,鼓上蚤是跳起身,扭頭大喊的。
從最邊上的甲九號監牢里傳出個渾厚的男中音︰「名喚沈雲者,江湖上有三。滁州點蒼將沈雲沈冷禪,汲水浪淘客沈雲沈懷川,南洋笑劍鋒沈雲沈孤鴻。」
這個男中音每說一個名字,鼓上蚤就回頭看沈雲一眼,但都搖頭說「不像」,最後一個名字時,卻雙眼放光,道︰「對對對,可能就是這個。沈公子,你可是沈孤鴻?」
沈雲也有些愕然,沒想到這個世上還有這麼多同名不同字的人啊?這個百曉生也端是厲害!
「不是。在下乃是渤海沈雲!」
「渤海沈雲?」男中音的聲音突然拔高,「你是渤海侯世子沈雲沈淵讓?!」
「正是!」
此言一出,原本安靜的監牢里頓時傳出一陣整齊的吸氣聲---敢情是誰都沒睡著,都醒著呢!
鼓上蚤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最後扶著鐵欄有些虛弱地道︰「你是,你真是渤海侯世子?」
沈雲很詫異他的表現,很自然地點點頭︰「不錯。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在下的確是沈雲沈淵讓!」
鼓上蚤的表情頓時變得的很奇怪,細長的眼楮拼命睜大,手腳都有些無措的感覺。
左邊的監牢里突然傳出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後就看見那個瘦骨嶙峋的石老三連滾帶爬地跑到鐵欄前,用顫抖的聲音桀叫道︰「天吶,我,我剛才竟然差點殺了渤海侯世子!天可憐見,還好我壞了一雙眼,不然就鑄下大錯了!」
沈雲還沒看明白呢,那邊鼓上蚤卻猛地朝沈雲跪了下來,梳著小抓髻的腦袋不住地磕頭,用激動近乎哭泣的嗓音道︰「時遷拜見恩人!剛才不知是恩人駕臨,多有冒犯,還請恩人恕罪!」
其他牢里突然也紛紛傳出聲音,大都是些粗豪的聲音在嚷嚷。
「臨淄侯闞謝過恩人!」
「澤州歐陽復拜見恩人!」
「蜀中章暨銘感恩人于五內,請受一拜!」
……
沈雲錯愕的都快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亂哄哄了一陣子,沈雲才反應過來,跳起身撲倒鐵欄前,抓住還在磕頭的鼓上蚤時遷道︰「別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自問從前紈褲放蕩了些,也喜好交結朋友,可卻從未與各位認識,更不曾施恩于各位江湖豪杰。你們這是作甚?」
渾厚的男中音又再度響起,只是少了些穩重和平緩,語氣里帶著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感恩。
「沈世子莫要謙虛。這是你應得的。世子雖然未曾施恩于我等,但汝父渤海侯卻對我等有指天難蓋之大恩!我等無緣親見渤海侯一面,以報心中感激,今日能得見世子,磕幾個頭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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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渤海侯別府沒有因為是凌晨時分而冷清下來,相反,這條在白天都沒什麼人走的街道上,卻是人聲鼎沸。數不盡的轎夫和僕役在渤海侯別府外排成了長隊,一頂頂顏色各異的轎子就停在府門口。火把沿著長街一直延伸到街口的梧桐樹下,街道兩旁燈台的光線都被比了下去。
府門口,木更正頭纏白巾,腰系麻繩,猥瑣的臉上帶著悲戚的表情,不住地向來往的人拱手行禮。他的行頭倒是和主人辭世符合,唯一的別扭就是,他腮幫上貼著一塊厚厚的膏藥,干瘦的臉頰也有些凸起---這是傍晚被沈武一拳打的。
在木更正旁邊,沈湛也同樣的裝束,一些前來的人就是在他的引領下帶入正廳庭院。
這倆人已經操持起了渤海侯別府的一應事宜。木更正和沈湛,分別從藥房和港口處抽調來人手,將別府里的紅燈籠摘下,掛上白素燈表,庭院廊道上披上白綢。花園里盛開的花兒也全都鋤去,只剩下蕭瑟的枝葉。
渤海侯的尸身已經用紅檀木制作的殮木盛裝,停放在正廳的偏室隔出的靈堂內。棺槨已經著手定制,就等親人到場,過了喪辰就可以入殮。
白慘慘的靈堂內,一片素裹。沈武一身縞素,跪坐在枯草蒲團上,低頭垂拜每個來靈前鞠躬的人。
能夠進入這靈堂的,大都是有官爵在身的。京都雒陽里就官多。他們在得知渤海侯遇刺之後,就紛紛帶著祭禮來到別府,做哀悼之姿。
不過這還不是正式的祭拜,來的大都也是政務院禮部的官員。他們圍在庭前和靈堂外,各自引經據典地發表議論,同時表示極度的哀慟。
幾個主簿已經鋪開宣紙,研墨記下大人們的話語,準備規整出一個適合渤海侯身份的出殯禮節來。
沈武對外界的紛雜表示了最冷漠的應對。原本跪在這個位置上的不該是他,而是渤海侯世子!可是如今,渤海侯世子卻在大理寺甲級監獄---就在渤海侯不幸的今天!
也許用「出離了憤怒」來形容沈武此刻的心情是再準確不過。他甚至不想走出靈堂,因為一走出去就會見到木泗那個讓他惡心至極的男人!如果不是還要為侯爺守靈,為世子繼承家族盡力,沈武現在就會那把刀直接將木泗砍翻在地!
木泗似乎也知道自己很不受沈武的喜歡,所以遠遠地站到門口去迎賓。
丑時剛過,一輛馬車風塵僕僕地從街口沖了進來,一路掀翻許多頂軟轎,惹來一片罵聲。不過那馬車還是不管不顧地沖到別府門口,一個身穿墨綠長衫的中年人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頭冠有些歪斜也顧不得,直接摘下塞到旁邊一個如幽靈樣的僕人手里,徑直朝門里撲去。
木泗一看這人,忙上前一步,彎腰行禮,悲戚地道︰「公甫大人,主人不幸,嗚呼哀哉……」
「少說廢話,快帶我去靈堂!」來人正是公甫效,他身上的墨綠長衫還是昨日那件,一雙馬靴上滿是泥點,似乎是剛從城外趕回,听見木泗還要說廢話,頓時怒喝道。
木泗的客套話還沒說話就被咽了回去,臉上神色有些尷尬,忙回頭道︰「青蚨,你帶公甫大人去侯爺靈前祭拜!」
青蚨就是沈湛,他也是認識公甫效的,于是趕緊頭前帶路。公甫效忙著往里走,也沒注意木泗的臉。
來到庭前,卻見這里到處都是朝中同僚,政務院禮部在京的三十八位官員,除了禮部尚書東方?和三位侍郎之外,之外竟是全都到了。
「公甫大人!」
「藹成君!」
「公甫賢弟。」
……
不一而足的稱呼,讓公甫效有點頭疼。他沒想到渤海侯遇刺竟然引來了這麼多人。這樣他還怎麼去找沈雲呢?
好不容易從人群里月兌身出來,徑直來到靈堂。看見沈武跪坐在那里,頓時吃驚道︰「小武,怎麼就只有你在這兒?」
沈武霍然抬頭,看著公甫效風塵僕僕的樣子,不禁淚濕眼眶,悲喊一聲︰「公甫大人,侯爺他,侯爺他走了!!」
他想站起,卻因跪了太久雙腿發麻,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公甫效撲前扶住,眼眶也有點發熱,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連夜趕了回來……小武,淵讓呢?侯爺去世,淵讓怎麼不在靈前守靈?」
「世子他,被抓進大理寺了!」沈武終于哭了出來,噙著的眼淚終于滑落。
公甫效從城外急急趕回,一時還真沒听說沈雲被抓進大理寺的事。本來今夜宵禁,他是連城都不能進的,幸好他身上有內閣簽署的緊急公文,加上人又不多,這才能進的城來。
听沈武斷斷續續地將事情講了個大概,公甫效勃然大怒。
「木泗可惡!竟敢污蔑主人,此子該死!宮三!」
一直跟隨左右的宮三在他身後如幽靈樣出現︰「在!」
「將木泗那廝給我拿下。等我將世子迎出再論他的罪!」公甫效聲色俱厲。
「是,老爺!」
宮三就要出門,沈武卻趕緊收聲道︰「大人,先不急。木泗那廝定是受人指使,擒了他容易打草驚蛇!大人如若有心,請盡快將我家世子從大理寺中救出來……那里魚龍混雜,又是甲級監獄,小人曾听說那些重刑犯都是窮凶極惡之人,萬一世子在里面有個三長兩短,小人如何對得起侯爺啊!」
公甫效攙著沈武起來,安撫道︰「不礙的不礙的,若是在別的監獄,我或許還會擔心一些,可在甲級監獄你卻不用掛懷了!除非牢中之人不明淵讓的身份,否則一定敬若上賓,不會有所損傷的!」
「這是為何?」沈武不解。
公甫效強笑道︰「你可知道渤海郡的彌蘭農場?」
「知道。那是侯爺剛剛繼任家主之位時設立的。」
「那你可知在彌蘭農場勞作生活的都是何人?」
「這個,小人不知。我只陪侯爺去過幾次,那里勞作事情不重,多是一些幼兒寡母在那生活,還有些白發蒼蒼的老者……侯爺沒說,小人也不好問。」
公甫效道︰「嗯,這也是清泉信任你的原因。我告訴你,彌蘭農場住的都是那些重刑犯的親眷!
當年清泉繼任家主之事你也知道一二?他曾對我說,此事讓他自覺殺孽過重,所以想做些善行來彌補。那些重刑犯凡是家中獨子的,清泉就會征求他們同意,然後把他們的父母子女接到彌蘭農場生活,若是有子女的也一並帶到彌蘭農場,好生撫育。如此一來,也能讓那些重刑犯好生在牢中思過悔改。」
沈武恍然,正要說話,公甫效卻先道︰「此事也不是什麼秘密。朝中很多大人都是知道的。不過若是無事,也不能到處去宣揚。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沈武道,「可是,世子真是無辜的。大人,你要想辦法查明是誰刺殺侯爺,幫世子洗月兌冤屈啊!」
「這個自然。不過現在天色已晚,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尚書大人!」公甫效看了一眼渤海侯尸身,幽幽長嘆道︰「清泉你放心,就算拼了這身官衣不要,我也定幫你找出凶手,還淵讓一個清白!」
渤海侯沈慕靜靜的躺在那里,蒼白的面色沉靜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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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直想系統的將大漢帝國的官制構造通過某個人物表述出來。但現在看來卻是不可能。因為那顯得很拖沓,對整個故事節奏也很不好。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列個大綱,放在作品相關里。大伙若是覺得看的不是很明白,還請費神去看看作品相關!拜謝了!
另外,這章的章節名不是亂起的。含義就在內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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