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1003年五月二日夜。軍團大帳。
侯鑒眉頭深鎖,眼楮里帶著驚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出奇的校兵。
在這個年輕校兵旁邊,是同樣驚異,同時還帶著莫名愁緒的百里束。他的八字胡一抖一抖,見自己說了一遍侯鑒仍舊端坐在帥案後,無奈又高聲道︰「殿帥,此乃大漢渤海侯是也!」
侯鑒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起身,繞過帥案,在沈雲面前抱拳躬身︰「哦,在下大漢出雲伯侯鑒,見過渤海侯!」
侯鑒行的是官禮,與軍禮無關。
沈雲的臉色古井無波,身上的校兵鎧甲上還帶著血跡,看的侯鑒心里有點不自然——這渤海侯不在渤海郡好好的住著,跑這來添啥亂啊?看著樣子還上陣廝殺了!要是不小心陣亡了,皇帝和胡公怪罪下來,到底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不得不說,侯鑒對突然冒出來的渤海侯還是有些了解的,正是因為了解,所以心里的怨言也更大。當然,在官面上,侯鑒雖然穿著鎧甲,但還是要先給爵位比他更高的侯爵行禮。
沈雲抬手,卻沒有還侯鑒一個官禮,而是右臂抱拳橫胸,行了個莊重的軍禮,面色如水,聲音如鐵︰「殿帥,你可知今日又陣亡了多少袍澤兄弟?」
侯鑒一怔,直起腰,原本有些苦大仇深的臉上帶著疑惑,見沈雲並未還官禮,便也挺胸抬頭,沉聲道︰「侯爺何故有此一問?今日傷亡名冊還未遞來,我如何知曉?」
「那好,我來告訴殿帥!」沈雲踏前一步,攤開雙手。已經略顯粗糙的手掌上滿滿的都是血色,還有幾絲未曾干涸的血跡在指紋間流淌,「今日十里坪一戰,我軍共陣亡兩千七百四十二人,連同昨日,我軍陣亡四千五百零四人!」
聲音如金石般砸在侯鑒心頭。他心里一痛,但臉上卻依舊苦大仇深,眼神一肅,喝問︰「你如何得知?」
沈雲面色一沉,忽然露出一個慘笑。望著雙手道︰「每具尸體我都親手為其裹尸!殿帥說我為何知道?!」
慘笑過後,沈雲卻又抬頭,目光炯炯地望著侯鑒,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今日一戰,我軍起初出動兩鎮軍隊。而敵軍竟有四鎮出戰!甫一交鋒,我軍即陷入劣勢。而後殿帥下令添兵。前師幾乎全員皆動。苦戰半日,殺聲震天!日暮時分,敵又有一師兵力參戰,十里坪血流成河,我軍幾近潰決!前師袍澤舍生忘死,搏殺在前。告急斥候由我面前疾馳而過,可直到收兵,殿帥卻再無一絲一毫的添兵命令,我想這是何故?莫非殿帥真的要將這上萬袍澤當作棄子?」
沈雲的問話可謂無禮至極。在這戰場之上。侯鑒就是最高統帥,別說他沈雲只是侯爵,就算他是王爵,也不能這麼質問一軍最高統帥!
侯鑒已經徹底沉下臉,道︰「沈雲,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如果殿帥想用前師和後師上萬袍澤的性命來牽制敵軍,好讓你帶著中師逃跑就絕對不行!」沈雲毫不示弱地喊道。
「混賬,你是什麼身份?居然跟本帥這樣說話!」侯鑒氣的血灌瞳人,順嘴吼道。
沈雲冷哼一聲,道︰「你說本侯是什麼身份?!」
「……」侯鑒一時沉默下來。
這沈雲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啊,剛才跟他行官禮,他以軍禮回應。現在以軍人身份責問,他卻又自稱本侯,這,這根本就是胡鬧嘛!
侯鑒心里著實氣惱,但卻無話可說。
百里束見局面僵持,忙上前道︰「侯爺息怒,殿帥息怒!侯爺,其實今日之戰,殿帥並不是想讓前師頂在最前面送死。而是有新的軍報,十里坪當面之敵已非月氏第六軍團,而是在西面的第四軍團,同時還有第八軍團一部。在未探明月氏第六軍團動向之前,殿帥不敢輕易下令,所以……」
沈雲一愣。這個他倒是不清楚。他之所以如此義憤填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看見了今日戰況之慘烈。特編部雖然沒有參戰,但從前線不斷搬下來的尸體,還是讓他的心靈受到了最大的沖擊。特別是看見前師報急求援的游騎像水一樣從身邊走過,而軍團大帳卻遲遲不肯下令派援兵時,沈雲簡直快要氣炸了肺。
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士兵對于見死不救的將領都會心存怨恨吧?沈雲就是這麼個情況。正好入夜之後,得到消息的百里束親自到特編部來找沈雲,並將他帶到軍團大帳中,所以才有一開始那一幕。
侯鑒見沈雲也沉默下來,深吸一口氣,放緩口氣道︰「侯爺,你也是軍人,當知戰場不是江湖,更不是街頭斗毆。本帥也是看日暮將至,敵軍不可能天黑繼續作戰,所以才忍痛讓前師繼續作戰。雖然死傷慘重,但也總算頂過了今日不是嗎?」
作為堂堂軍團長,侯鑒這麼說話可謂放低了身份和姿態。沈雲也不是個二愣子,非要糾纏這件事,只是一想到那些自己親手裹尸的袍澤,心里卻總有一股莫名的憤怒,他聯想到昨日第五連說的話,不由問︰「殿帥,你可真的想要撤退?」
侯鑒一怔,看向百里束,一時間有些不明白,這件事原本只有幾個人知道,為何連一個小小校兵都清楚了?若是這般,那他之前的籌劃不就落空了?
百里束趕緊上前,在侯鑒耳邊輕聲道︰「渤海侯乃特編部第一曲麾下第一連連長,昨日第五連得知要撤退的消息後曾向渤海侯詢問,是否要雖軍團大帳撤退,所以……」
侯鑒恍然大悟,而後用眼神看了看沈雲,再看向百里束。
百里束明白,繼續輕聲道︰「第五連心知渤海侯身份重要,所以並未告訴特編部徐少校,而是只告訴卑職一人。哦。對了,第五連麾下還有一個淮南侯世子!」
侯鑒一听,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身為大漢將領,其實最頭疼的就是這種事情出現。貴族子弟(甚至是貴族本人)偷偷模模參軍,想學戲文上一鳴驚人,然後衣錦還鄉,卻每每在遇到危險時找到主帥,露出身份。這個時候主帥還不能置之不理,只能咬牙派兵士保衛。那些至死都不暴露身份的還好些,怕的就是這些軟骨頭慫包蛋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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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聖祖之後的大漢軍事史上。這種事情其實並不少見。
最著名的是漢元430年,錦公馬超奉詔帶兵西征。西征大軍中有一支偏師在一場大戰後誤入敵軍側後,被包圍在里海北岸的一個小樹林里。當時僅剩的一千余人的漢軍已經做好馬革裹尸的準備,想要出林與敵同歸于盡。就在這時,一個身穿校兵服飾的士兵突然找到主帥。亮明自己的身份——居然是奉聖祖皇帝命令,隨軍歷練的大漢七皇子劉舒!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後人都能想象的到當時那位師長臉上的精彩表情——必定是吃了蒼蠅一樣的。
當然。最後這支偏師也沒有全軍覆沒。早就知道七皇子身份的錦公馬超,在第一時間帶領大軍趕到,救回了七皇子。而直到戰役結束,敵軍也不知道他們差點抓到了大漢皇子這件讓他們遺憾終生的事!
但也因為這件事,原本屬意將皇位傳給七皇子的聖祖改變了主意,最終將皇位傳給了四皇子劉承。原因是七皇子臨陣怕死。不足以擔當皇位重任。而同為四皇子的劉承在之後也遇到過同樣的險境,可因為有了七皇弟的前車之鑒,寧死都沒有曝露身份,最後居然殺出來了。
應該說。在皇位繼承人的選擇上,聖祖皇帝采用了極其殘酷的方法,那就是自然淘汰。他老人家曾規定,每個皇子成年之後都必須入伍服役,而且絕對不允許曝露身份。一旦曝露就失去了皇位繼承權。同時失去的還有王爵,只能以一個富家翁的身份在帝國某個角落終老。
當然了,皇子的身份是絕對保密的,一般只有主帥還有寥寥幾個直屬將領才會知道。而且在皇子成年退伍之前,他們的身份都是不被公眾知曉的。平時上學,皇子們也是通過暗衛的機密安排,進入普通學校,與普通百姓一起上學。甚至與普通人一樣打架或者被打,這些情況都有發生。這也是沈雲的父親,還有胡公益公等人為何能與當今皇帝交好的原因。
對于撫養皇子,聖祖可謂費盡了心思,為了保證皇子不會因外界因素(比如皇妃、皇後甚至是皇親國戚)的干預下正常成長,一向反對冗官冗員的聖祖卻在皇子撫養中設置了無數的監督體系,層疊架構之復雜,若是出書簡直讓人嘆為觀止,絕對是集古今之大成。
其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大漢帝國傳承五百年,未曾出過一個昏君!
即使有那麼幾個性格特別的皇帝,也絕對沒有到出格荒唐的地步,比如大漢五百年最愛玩的漢樂帝(注1)就是諸多皇帝中的典型,幾近于昏君。但因為有內閣制度和聖祖之前留下的眾多機構,保證了即使出了這麼個皇帝,帝國依舊正常運轉,並不會出現如明朝那種混亂情況。
受皇室教育皇子的方式影響,眾多貴族也紛紛效仿。不過皇室的教育方法是絕密的,貴族們也只是學了個皮毛。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根據皮毛教育出來的孩子也不是個個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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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鑒在听說除了一個渤海侯外還有一個淮南侯世子,頓時臉色就不好看起來。更關鍵的是,侯鑒可是知道,淮南侯雖然曾經有四個兒子,但現在這個世子可是獨苗……
沈雲見他們嘀咕了半天,不耐煩地說︰「殿帥,若你真的想要逃跑,本侯決定留在這里,與殿後袍澤同生共死!」
這話一出,頓時將侯鑒和百里束雷的外焦里女敕——這算什麼?威脅嗎?
百里束的表情有點怪異,囁嚅地說道︰「侯爺,咱們就沒有殿後軍隊。」
「嗯?」沈雲奇怪地看著百里束。「你們不是想讓前師和後師殿後送死,然後自己好逃跑嗎?」
侯鑒哭笑不得︰「這是誰說的?我侯鑒的名聲如此不堪嗎?」
沈雲也奇道︰「你不是‘兔子將軍’(注2)嗎?」
侯鑒更加苦笑︰「侯爺,我雖然被稱為‘兔子將軍’,但你可曾听人說過,侯某人是舍下袍澤自己逃跑的‘兔子’?」
沈雲一愣,仔細想了想,傳言中說侯鑒見敵強就跑,見敵弱就沖,不論是跑還是沖,倒還真沒听說他獨自拋下袍澤自己逃之夭夭的。就算上次追擊匈奴時。友軍在進攻,他在後撤,也沒有說撤的太離譜,只能說不如友軍進攻的那麼凶猛罷了。這個撤退還對敵軍形成了有效牽制,最後殲滅了敵人。
這麼說來。侯鑒還是「游擊戰」的先行者?
「游擊戰?」侯鑒听見了沈雲最後嘀咕的這三個字,頓時眼前一亮。「侯爺總結的精闢。不錯。本帥采用的就是游擊戰!」
沈雲看著興奮不已的侯鑒,不由想到了倭王明治,心想,這位不會也是穿越者吧?不由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殿帥,可曾听過‘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四句真言呢?」
侯鑒迷茫搖頭,沈雲頓時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不過隨即又被侯鑒一聲大叫給嚇得差點背過氣去。
「哈。侯爺好見識!這四句真言,可真是本帥游擊戰的精髓啊!」侯鑒此刻眼神大亮,看著沈雲的表情就像看見一個果/女,讓沈雲有種此「兔子」要向彼「兔子」轉移的感覺。
見侯鑒如此興奮,沈雲不得不小心地道︰「殿帥,這游擊戰固然精妙,但您就沒注意到游擊戰的使用環境嗎?」
「什麼環境?」
現在侯鑒已經處于興奮之中,眼楮里的神采簡直快變成實質。看向沈雲的目光也不如之前看見麻煩似的煩躁,反而帶著濃濃的欣賞意味。
一直以來,侯鑒所采用的戰術都被世人所詬病,一部分原因是與主潮流不符合,更大的原因是沒有形成系統的戰術理論。侯鑒畢竟只是大漢帝國的一個軍團長,還沒有達到毛委員的高度,自然也總結不出這樣精闢的理論來。
而今,沈雲這短短的四句話,卻將侯鑒的心聲道出,頓時有種遇到知己的感覺。若不是沈雲的身份放在那里,侯鑒恨不得將他摟在懷里狠狠的親幾口。
可侯鑒沒有想到的是,這套戰術理論最基本的環境背景是敵強我弱!當初毛委員會拿出游擊戰也是逼不得已,正面戰場打不贏日寇,無奈之下才使用這套戰術。沒看三大戰役結束後,坐擁北方十余省,擁兵百萬的毛巨巨也不說游擊戰了,直接「百萬雄師過大江」「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就行了。
現在的世界,大漢帝國是第一強國,只有它欺負人的份,哪還需要跟人打游擊?月氏人跟大漢玩這套還差不多。侯鑒這套理論不吃香的原因也就在這里。
當然,這套理論還有一個基礎條件,那就是本土作戰。是敵強我弱,受人侵略在本土作戰時才能發揮出威力的戰術。這點稍後再說。
沈雲將「游擊戰」所需要的背景環境跟侯鑒仔細說道,侯鑒听的忽而眉頭直皺,忽而欲言又止,似乎有一大堆話想說,但卻被沈雲不停的打斷。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聲音,一個參謀急匆匆地跑進來,興奮地對侯鑒道︰「殿帥,時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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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時機,是漢軍已經偵查到月氏第六軍團調到西面,而南面的月氏軍團已經集結了三個軍團,看來明日是打算直接一鼓作氣在十里坪與漢軍決死了。在只偵查到敵軍四個軍團番號的漢軍而言,這就是向東突圍的好時機!
時機到來,侯鑒也就沒有再偷偷模模,而是直接擊鼓聚將,準備進行部署了。
在等待將領的這段時間,百里束將侯鑒的計劃大致地跟沈雲說了一下。
第三軍團共計騎兵是兩萬五千余人,還有步卒一萬余,輜重百萬石。這就是第三軍團的全部兵力。而在之前幾日的作戰中,我軍傷亡已達一萬余人,其中六千多是騎兵。所以真正可戰的騎兵只有不到兩萬,這還都集中在中師和前師。後師如今只有騎兵兩三千,其他大部分是步卒充任的。
原來侯鑒的安排是,在十里坪與敵消耗,逼迫他們不斷從東西兩面抽調兵力到十里坪,然後利用重騎強悍的破陣能力從東西兩個方向同時突圍。至于輜重,侯鑒已經拿到了胡公的臨陣處置權,決定大部分就地焚毀,一部分深埋地下或者沉入湖中——當然,這件事是絕密進行的,由特編部在負責——這個計劃的關鍵點就在于必須消耗對手,讓敵人不得不從兩翼抽調軍隊。
漢軍也必須擺出一副決戰,但兵力不濟的態勢。這也是今日日暮時分,侯鑒不派出援兵的原因之一。
總之,這場計劃是對兩方統帥臨陣調兵,指揮戰陣的考驗。從月氏人的反應來看,侯鑒要勝出一籌了。
接下來,就看侯鑒的部署是否也能勝出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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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漢樂帝是漢烈帝的父親,是當今皇帝的爺爺。他的事情在後面還會有說到。
注2︰兔子這個詞,在這個時候還不是搞基的意思,是代表了膽小怕事而已。有時候還代表靈活。這個時候搞基一般都被稱為「龍陽之好」「斷袖之癖」,不是什麼大的罪過。「兔子」真正成為搞基的意思是在清朝……(未完待續……)
ps︰下一章,《補天裂,殘騎裂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