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夏初雨悠悠揚嗓。
「你說什麼?!」
「你听見了,我說,我不走。」
傅信宇震懾,眸光灼灼焚燒,用力瞪著眼前這個容顏平靜無痕的女人————她怎能如此冷靜?如此厚顏無恥?怎能完全不把他的警告當回事?
「夏、初、雨。」他磨牙。
「你不用提高嗓門叫我,我耳朵很好,听得見你說什麼。」她嫣然淺笑,神情自若。「如果是別的時候,如果我還有更多……時間,我今天可能會先走,不打擾你,但不行,我時間不多了。」
「什麼意思?」他不懂。
她似乎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徑自從廚房里捧出一個野餐籃,然後將布丁蛋糕、迷迭香烤小羊排,燻鮭魚三明治以及一瓶紅酒裝進去。
「其他的太麻煩,就不帶了。」收拾妥當後,她轉向他。「走吧!」
他驚異地瞪她。「走去哪里?」
「去尋找快樂。」她笑喃。
話落,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她不由分說地牽住他的手往外走。
「夏初雨,你放開我!」他厲聲撂話。
她更加握緊。「除非你打我,我是不會放開的————你要打嗎?」
她怎能用那麼無辜甜美的笑顏對著他,問他要不要對她施展暴力?她當他是哪種男人了?
「不打的話,就跟我走。」她相當堅決。
他一時不知所措,只這麼短暫地出神片刻,便已隨著她走出店外。
其實就算不打她,他也可以選擇轉身走人的,只是不知為何,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都做不得。他就是怔怔地看著她鎖上店門,又跟著上了她的車。
她帶他來到河岸邊,在草地上鋪開野餐布,晚風徐徐,送來陣陣笑語呢喃,月光與水影共舞,映著美麗的夜色。
夜晚的河岸很熱鬧,有人騎單車,也有人溜著直排輪,呼嘯而過。
「你帶我來這種地方干麼?」傅信宇怒視夏初雨。
她笑睨他。「我只是想讓你看看,在你的生活過得這麼黯淡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人過得很快樂。」
他狐疑地眯眼。「你這意思是想諷刺我。」
「不是諷刺,只是想跟你說————我們人可以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活著,而你身為某間公司的執行長,能夠擁有的選擇又比那些在社會基層為生活艱辛奮斗的人更多。」
「你的意思是……」
「你已經很幸福了。」她輕聲道,像吐露著什麼亙古的秘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過得比多數人都幸福。」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比多數人都幸福?
傅信宇怔立原地,心海翻騰如潮。他有個因酒精中毒去世的父親,一個只有需要錢時才會想起他的母親,一個從來跟愛情無關的婚姻————這樣的他,幸福?
「你可以的。」彷佛看透他的思緒,她幽幽啟齒。「快樂跟幸福都是我們自己找的,只要你願意敞開心房,享受生活。」
他瞪著她在月夜里顯得格外迷離的水眸,鼻間習慣性地噴出冷哼。「我不是來听你說教的。」
「我看起來像在說教嗎?」她苦笑。
「這些大道理誰不會說?」他嘲諷。「隨便去買一本勵志書都比你說得更好更深入。」
「所以你覺得這些都是唱高調?」
「……」
「就算是唱高調也好,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就試著過一個快樂的晚上好不好?就一個晚上,答應我,在午夜十二點前,跟我一起找快樂。」
「午夜十二點?呵,你當現在在演《灰姑娘》的童話?」
「就算是又怎樣呢?跟我演一次你會有任何損失嗎?」
暗信宇一凜,心下猶豫不定,良久,他驀地轉身。「抱歉!我沒那種美國時間陪你玩這種無聊游戲……」
一條藕臂霎時緊緊拽住他。「你的時間不會比我少!」
他皺眉,回頭。
映入眼潭的是一張蒼白的容顏,她像是努力擠出微笑,眉宇之間卻染著某種難于描繪的哀愁。
為什麼?
看著她這樣的表情,他的心不禁隱隱抽痛,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就是無法保持無動于衷。
她像是察覺了自己方才過分激動,勉強笑道。「我的……我的時間也沒你想象的那麼多,沒那麼閑,我的時間也很寶貴好嗎?」
「那你就別浪費在我身上啊!」話語方落,他立即後悔了,看著她轉瞬黯淡的眸光,他覺得自己像是說出極度殘忍的話。
兩人僵持半晌,終于,他舉白旗投降。
「好吧!隨便你,我就當自己今晚中邪了!」他話說得負氣又逞強,她听了,絲毫不惱怒,憂郁的容顏反倒破開燦爛的甜笑。
她笑得愈開朗,他愈覺得自己像傻瓜,不情願地別過眼,不去看她令他心動的表情————
「你說吧!要從哪里開始?」
從填飽肚子開始。
吃了烤小羊排和燻鮭魚三明治,喝了點紅酒,跳過他堅決不吃的蛋糕,兩人帶著微醺,向小販租借了兩雙直排輪。
「我記得你說過你小時候很會溜輪鞋,我們來比賽吧!」她提議。
「以前的輪鞋跟這種直排輪可不一樣,你會嗎?」他很懷疑。
「那你呢?你會嗎?」她反問。
兩人彼此相凝,都看得出對方從未試過直排輪,也看得出誰都不想認輸。
「比就比!」傅信宇一攤雙手,接下戰書。
夏初雨笑著穿鞋,系緊鞋帶,搖搖擺擺地扶著公園座椅的背把站起身。
「走嘍!」
傅信宇不愧是小時候玩過輪鞋的高手,不用扶手,直接便開步滑,雙手平舉找到平衡點後,很快就抓到訣竅。
「只是多了幾個輪子而已,沒問題!」他很滿意自己的表現。
「等等我啊!」眼看他已經開始加速,夏初雨急了,忙忙追上,一個煞車不及,從後面沖撞向他。
「啊??」她緊張地尖叫,怕自己撞傷他,焦急地喊︰「快閃開、閃開!」他果然一個輕巧地側身讓開,她沖過他繼續往前,狼狽地揮舞著雙手,正當她以為自己會難看地摔得四腳朝天時,兩條有力的臂膀從身後攬抱她的腰,穩住她的跌勢。
「放松,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低沈的聲嗓給了她勇氣,也給了她力量,在一陣左右搖擺後,她總算勉強掌握住平衡。
「其實不難的。」他靈巧地將她轉個方向,讓她站在自己身後。「抓住我的腰,我來帶你。」
她猶豫。「可是我們說好了要比賽的……」
「這時候你還跟我說什麼比賽啊?小姐,還沒開始比你已經注定輸了好嗎?」他話里分明噙著揶揄。
她不服氣地嘟嘴。
「怎樣?你到底讓不讓我帶?」
「好啦好啦我認輸!」她嚷嚷。「你帶我吧!」
他滿意地朗聲笑了,一把抓過她小手,攬在自己腰際。「扶好。」
「你……要溜慢一點喔。」她怕怕的。
「知道了。」他莞爾。
于是,兩人一前一後,她像企鵝寶寶小心翼翼地跟著爸爸,一、二、一二,在他耐心的引導之下,她漸漸溜得有模有樣了。
清風撩起她的發,而她晶燦的明眸,只看見前方男人寬厚的背脊,那麼令人感到溫暖安心的背,她好想、好想緊緊擁抱啊!
她想起自己以前,最愛從背後抱他了,然後把臉蛋貼著,感受那隆起的骨脊,她常常故意撒嬌地埋怨他脊椎好硬,靠起來不舒服。
「可以了嗎?我要放開了喔!」他忽然說道。
不!她不要他放開。
她驚慌地搖頭,一時心急,顧不得失態,雙手不自覺地收緊,交握攬抱他肚腰。
他詫異地停住。「怎麼了?」
她沒回答,只是更加抱緊他,臉頰悄悄地貼上他後背。
他感覺異樣,想回頭看她。「初雨,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嗓音細啞如貓咪的喵嗚。「你不要動,借我靠一下就好。」
他听出她話里的依依眷戀,頓時恍然,定立不動。
她靜靜地靠著,在河岸邊,在月光下,兩個依偎相貼的剪影顯得極親密。路過的行人當他們是一對熱戀的情人,都是會心一笑,誰也沒打擾他們,留給他們私密獨處的空間。
這個夜晚,這個時空,他是屬于她的,夏初雨覺得自己好幸福。
但願他也能領受到同樣的幸福。
她幽幽嘆息,淚水盈眸,費了好大的決心與努力,才能強逼自己放手。「好了,你可以放開我了,我自己溜。」
他怔了怔。「你真的行嗎?」
不行也得行,她不可能永遠依賴他,有一種漫長而黑暗的道路,注定了只能孤獨一個人走。
「走吧!」她笑著推他,由于反作用力,兩人正好滑往不同的方向。
他看著她溜遠,一寸一寸地遠離自己,胸口一擰,莫名堵著某種捉模不定的慌張,他深吸口氣,也不知哪來的沖動,快步追上她,幾近霸道地鎖扣她手腕。
「干麼?」她不解。
「不準放開我,跟我一起溜。」他粗嗄地命令。
他不曉得他隨口一句話對她而言宛如天籟,是十天賜予的恩典,是她此生忘不了的奇跡。
謝謝。
她張唇,無聲地道謝。
在還不確定有沒有幫助他找到快樂之前,她已經確定自己很快樂。
他們手牽手溜直排輪,之後又牽手沿著河堤散步,他幼稚地跟幾個孩子比誰丟的石子在河面上激起最多次水花,輸了還很不甘心地表示要再來一次。
他們肩並肩仰躺在草毯上,數著天空幾顆寥寥的星星,在城市的光害下,那些星星顯得那麼微渺陰暗,可他們卻數得很開心,數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