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同彈劾朱亮祖的奏折,已經擺在了布政司衙門的桌案之上,徐立雖然比道同的品級高了很多,但是依舊不敢壓著這份奏折。
大明有規定,上官不得壓制屬下的奏折,那怕這份奏折就是彈劾徐立本人的,他也只能老老實實的按照規定,在一定的時間內發到南京城的中書省去。
雖然不能壓制,但是提前知會一聲,那是絕對沒有事情的,反正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規則,所謂的官官相護,護佑朱亮祖的同時,也是對于自己的一種保護。要知道,朱亮祖的事情,要是被朝廷坐實,那自己這個布政使也是有罪責的。
為什麼,因為既然在你的地方出事,你身為布政使為什麼不彈劾朱亮祖,卻是讓一個知縣搶了先機,首先瀆職一說,徐立就逃不過去,而且,就道同來說,和徐立照樣有些嫌隙,道同這個蒙古人,還真的有些臭脾氣,原則之下,有時候連布政司的面子也不給。
比如一次,道同正打一個犯法醫館先生的板子,還沒打完,可是徐立急著想要找那個醫生,派了士兵告訴道同釋放他。道同嚴正地說︰「徐公竟然也效法永嘉侯嗎?」打完了板子才送走那個醫生。從此,徐立嘴里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對于道同,卻是失去了一些好印象。內心深處,很討厭這個蒙古人不識趣,不懂得官場規則。
當然,表面上,徐立當然不會和道同過不去。但是在關鍵時候,尋個借刀殺人的機會。他還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見到朱亮祖,徐立似乎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血腥之氣。心里也沒有往別處想,只是想到朱亮祖是軍伍出身,身上有些殺伐之氣,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哪里能想到,朱亮祖剛剛殺了自己的一個小妾,而原因,不過是那個小妾多看了外人幾眼。
如果徐立要是知道,估計會很後悔有了這次的通知。像是如此暴虐之人,在戰爭時期是一個立功大戶,但是要放在和平的時期,那就會顯出他的短命之相。
「就彈劾我那幾條罪名?」朱亮祖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的看了徐立一眼,覺得對方有些大驚小怪,徐立要不是胡惟庸的親信,朱亮祖都有端茶送客的想法了。
「不錯!」徐立回憶了一下奏折上的內容,肯定的回答道。無非是朱亮祖飛揚跋扈的一些事情,不過道同收集證據收集的十分充沛,放在正常的朝議上去說,雖然構不成死罪。但是回京賦閑的機會還是很大,但是朱亮祖絲毫沒有當回事。
「大人不得不小心,如果沒有什麼大的過節。那不如去見一下道大人,老夫在拿出這張老臉。看能不能說和一下,皆大歡喜可好。」
徐立這麼說。卻是沒有一絲絲想要說和的意思,那個意思,竟然讓人感覺有些火上澆油的感覺。
開什麼玩笑,朱亮祖是什麼級別,堂堂的永嘉侯,手握重兵,官居極品,而道同呢?一個七品的知縣,剛剛升的從六品,也是看在是個府治屬縣的份上,兩個人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語,而徐立的意思,竟然讓朱亮祖去服軟,那不是火上澆油是什麼。
朱亮祖明白布政使徐立是什麼意思,冷笑一聲,卻也不說破,兩個人對視一眼,心中都有數,但是再也不提及這件事情。
朱亮祖的手指帶著節奏,好像軍中的鼓點那樣,均勻的在檀木桌面上敲打著,好像在考慮什麼,他以為徐立想要突出胡惟庸的地位,有些討要情面的意思。
估計也就是想要替胡惟庸籠絡自己,但是自己真的值得為這件小事落下一個人情嗎?草莽出身的他,當然知道人情的重要性,欠人情難還,欠一個丞相的人情更加難還,沒來由的被人要走人情,自己會付出什麼代價呢?
朱亮祖在權衡著得失,但是卻想錯了徐立的來意,說句實話,徐立此行,不過是想借著朱亮祖的手,搬走道同這塊礙事的絆腳石,無論誰有個如同茅房石頭般又臭又硬的下屬,都不會心里舒服。
而且徐立並不像朱亮祖那樣單純的只是署理軍事,地方政務才是徐立的主要職業,而一方大員,封疆大吏的身份,要讓徐立比朱亮祖更加知道如今的朝堂之上的形式。
老恩師胡惟庸最近一直要致仕回鄉,但是皇帝卻是不準,這個消息在不但在邸報中已經公布,而且在最近幾期的「大明周報」中,也有披露出來,以徐立的政治嗅覺,當然知道是恩師自己的意思。
要不然,憑借中書省唯一一個丞相的身份,誰敢拿這個說事。
朱亮祖想的什麼,徐立稍微動一下腦筋便想通了,這是什麼跟什麼啊,朱亮祖無非以為,道同的奏章遞交給中書省,只要自己這邊說話,那邊身在中書省老恩師,直接將道同這份奏折壓下來就行。
這種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徐立這邊央求老恩師暫時壓下奏折,不過是拿出自己的忠心,還有一些錢財就可以了。
就算是朱亮祖修築廣州城,當時工部和兵部的通過,也是由老恩師得到利益之後,才暢通無阻的執行下來的。
看來朱亮祖有些吃滑溜了嘴,在這還以為自己是來敲詐勒索呢。
徐立冷笑一聲,遂主動張口,說道︰「侯爺,剛才下官說的可是真心話,最近恩師想要致仕還鄉,已經多天沒有去中書省署理政務,這個邸報中已經說了,這次想要恩師再次幫忙,估計丞相大人不會輕易張口的。」
朱亮祖聞言不由一愣,半晌沒有領會徐立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是推辭,還是為難。他也算是比較有心機的一個人,但只是表現在行軍打仗上。而且就算朱亮祖的出身,也不過是一個地主階層。在蒙元時期,家中薄有一些田地,在當地十里八村里稍微有些名氣,可以說只是一個土財主,論心眼怎麼能比得上那些讀書人呢?
看到朱亮祖的一臉迷茫,無奈之下,徐立又將最近朝中的事情,撿著重要和相關的,又和朱亮祖說了一遍才算是結束。就算是這樣,也說了近一個時辰。
自從徐立做了布政使之後,很久沒有和一個人有過這麼多的廢話了,但是這件事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吧。
他好不容易在廣州和朱亮祖搭上關系,雖然說地方政務官員嚴禁和軍方打交道,但是他從最近的風向中,覺得老恩師可能有些為難,這次的致仕說不定是真的。而自己呢,在朝中除了胡丞相之外,由于常年外放做官的緣故,疏于打理。肯定是有些欠缺的。
這個朱亮祖雖然是軍方出身,但畢竟也算是淮西派系的人物,而且功勞卓越。軍中關系也算是十分扎實,如果有一天老恩師真的顧不上自己。自己也算是又找了一個守望相助的人不是。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道同那廝。真的讓人惱怒,有這麼一個下屬,自己怎麼在廣州一手遮天,怎麼上情下達,百無禁忌。
如果道同也是淮西派系,甚至如果是浙東派系的官員,說不定徐立都會考慮一下後果,但是偏偏道同是蒙古人,現在帶兵打仗的蒙古人都被我們大明趕走了,你一個窮酸秀才出身的道同,又有什麼值得我顧忌的。
而且徐立堅信,就算是朱亮祖的事情有朝一日東窗事發,皇上在一個功勞卓著的侯爺和一個蒙古人中間,會選擇誰,不用腦子,用腳趾頭都可以想象出來。所以,在很多綜合因素的條件下,徐立很自然而然的選擇了與朱亮祖站在一艘船上的意思。
這個才近五十歲的徐立,原本是蒙元時期江南行省的吏部侍郎出身,蒙元逃竄,大明立國之後,憑著他絕頂的精明干練,也藉著與楊憲是同鄉同里這層干系,左右逢源,平步青雲,幾年間便完成了從知縣、國子監教席、御史的三級跳。
楊憲倒台,他又經過了李善長、汪廣洋和胡惟庸的三個丞相的時代,隨著他的見風使舵,不但沒有因為當時他跟隨楊憲而受到牽連,反而一躍為三品吏部右侍郎,對于胡惟庸也深懷提攜之恩,背靠大明中書省丞相的蔭蔽,使他體察到一般同僚所難以企及的便捷、榮耀,希冀能巴結更多有權勢的朝臣,也有意靠近徐立,巧妙地制作他們的網絡圖和護官符,一直在洪武十年,外放到廣州做布政使。
本來是胡惟庸安插到廣州對付汪廣洋的一個棋子,但是卻是沒有用上,徐立一直擔心自己被胡惟庸雪藏起來,所以一直想要自立門戶,但是他遠遠那個手段和關系,只能憑借一絲絲可能去努力著。
徐立剛剛五十歲出頭,正是滿懷雄心壯志的時候,對于自己唯一能接觸到的侯爺,自然奉上了一絲絲的恭順謙卑……。
「事情就是這樣的!」徐立講完之後,身體前傾趨前向正沉思的朱亮祖說道。
「啊,原來是這樣的,本侯真的是消息閉塞了,如此多謝布政使大人提攜!」
朱亮祖掩飾對徐立剛才所說情況的激動,裝著漫不經心地微笑道。
「不敢,不敢!」徐立小聲說道︰「侯爺,其實下官也想了,對于道同這種不識趣的人,必須要嚴而厲之,下官已有牽制道同的方略了。」
「什麼方略,說說看吧。」
朱亮祖並不笨,原本是天天玩樂,疏于去理會關于朝廷的信息,是覺得在廣州做個逍遙侯爺的確不錯,他也基本上不依賴別人,覺得光是靠自己的軍功就可以保持住榮華富貴而已,而且,他本來就是一個地主出身,沒有什麼遠大的目標,所以才這樣。
但是這樣不代表他笨,不代表朱亮祖會被隨意當做槍使喚,通過對于事情的了解,他幾乎是馬上就想出了事情的原委,以至于想通了徐立此次前來的意圖,所以談話到現在為止。竟然有些矜持起來。
身子坐正,仔細听徐立怎麼說。雖然看透了對方的想法,但是對于這些讀書人的勾心斗角。朱亮祖是深有體會的,索性先听取一下對方的辦法。
「本官屬下暗察番禹,道同是蒙古人這一點是肯定的,本官那里有他的履歷,但是最近兩年,道同有些事情的確有些可疑,經過本官屬下的明察暗訪,發現他經常收留一些來歷不明的人,經證實。這些人都是蒙古人,有的人甚至來自雲南梁王的麾下……並且有一個重要人物?」
「誰?」
「汪有德。」
「汪有德……何許人也?」
「汪有德是雲南梁王府的一個幕僚,這個人是漢人,卻對韃子忠心耿耿,本官屬下探明了他來廣州的意思,竟然是想借船出海,其心叵測啊。」
「那為甚不趕快將其擒拿歸案?」
「侯爺說的是,不過……本官想步步扎實,做到心中有底。」
「那麼……你心中有底了嗎?」
「回侯爺的話。本官屬下已將汪有德秘密的控制起來了……。」
「噢?你審訊過他了麼?」
「審訊過。」
「他怎麼說?」
「他辯稱自己是逃出雲南,前來投奔道同,因為他們以前是同窗,所以熟識。但是道同不肯收留他,但是答應給他找船出海,讓他避禍……」徐立轉動雙眼。詭秘地說︰「這個汪有德十分狡猾,在本官下屬的嚴刑拷打之下。已經招認是想謀反,來顛覆我大明的江山的。道同就是內幕,他還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道同滿府上下,全部都是蒙古人,竟然沒有一個漢人,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在此證據之下,縱使道同呼天叫地也難辯其冤。」
朱亮祖嚴厲地逼視著徐立︰「你就這麼自信?」
徐立笑道︰「有了汪有德這個人證,縱然是他道同說破了天去,也說不清道理。本官深知這個道同頑固,下官豈有不憎惡之理?侯爺只管寬心,本官整治道同確有把握。第一,下官已呈奏折歷陳道同罪狀,皇上自會下旨查核問罪,今日前來,是想請侯爺一起具名,也顯得侯爺的為國之心;第二,有了汪有德供述之後,因為下官手下衙役短缺,鑒于道同府上全都是蒙古人,恐怕會有所爭斗,還請侯爺遣兵,將其傳上堂審訊,有了口供,還怕他能飛上天去不成。第三,道同唯一法寶便是咬口不認,所以態度坦然。但是,本官略施小計,便叫道同千口莫辯。」
徐立說得口沫橫飛,將如何做手腳、如何上下配合、如何瞞天過海、如何做得天衣無縫……一一向朱亮祖詳盡描述。朱亮祖不放過其中每一個細節,不斷地指出其間可能出現的漏洞、疑點,徐立都作了令人信服的說明。
送走了徐立,朱亮祖立即去書房。
這時天已經黑了,遠處傳來隱隱雷聲,天上的月亮在雲中時隱時現,書房里有燈光,卻是朱亮祖的長子朱暹正在擺弄剛剛商賈們送來的一些兵器,其中有一種緬刀,據說是南方山民的特產,鋒利無比卻是有柔軟異常,在北方卻是沒有見過,正在稀罕擺弄呢。
朱亮祖輕聲地喊了聲「暹兒」,提腳朝書房走去。跨進門檻時,專心玩弄刀劍的朱暹沒有發現父親的來到。
听到父親召喚,才抬起頭,連忙行禮,卻也是周到,沒有京師中紈褲子弟的做派。
朱暹今年三十出頭了,從十六歲隨著父親一起南征北戰,已經沒有了少年的情況,倒是沒有父親那囂張跋扈、貪財的心思,只是對于各種兵器有著無比的痴迷。
看到父親一臉凝重的進來,心里訝然,白天的事情他知道了,不過是殺了一個有外心的小妾而已,值得父親這麼嚴肅嗎?
誰知道,听到父親講完事情的原委後,不由大怒起來,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知縣,竟然敢彈劾父親,不知道死活的東西,當時就有拿著手中緬刀去將道同劈倒的想法,但是卻被朱亮祖制止住火氣,讓他坐下,慢慢的將與徐立謀劃如何懲治道同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朱暹當然無條件的贊同,兩人商議了半天,無論從那個方向考慮,都覺得萬無一失,絕對不會出現什麼紕漏,于是就定了下來︰
在這幾天里,朱暹負責收集道同的所謂罪狀,而朱亮祖負責寫一封奏折,先揭發道同的謀反之罪再說,有道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單憑道同是蒙古人這一條,扣他一個謀反的罪名,就綽綽有余了。
至于自己的罪責,朱亮祖暫時就沒有考慮,什麼欺瞞鄉里,什麼囂張跋扈,那是軍事上的需要,自己有守土之責,任憑道同怎麼告,朱亮祖也不太害怕,但是鑒于胡惟庸這次在京師中弄出的風波,朱亮祖還是決定將自己這份奏折通過軍方的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師,爭取早一步送到京師,先將道同治罪。
到時候生米做成熟飯,皇帝總不會為了一個死人而為難自己吧,朱亮祖這樣想著,他怎麼也不會料到,自己的這份奏折,竟然讓胡惟庸陷入了一片尷尬當中。
而致仕還鄉以躲避災禍的想法,徹底的在胡惟庸心目中消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