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鸚鵡肉能吃麼?」她眸光一轉,抬頭望向那屋前掛在長廊下的金絲鳥籠,里面一只金色鳳尾鸚鵡,紅爪黑眼,正低頭咬著核桃,神氣活現。
七爺臉色稍霽,順著她好奇的目光望過去,突然想起她端來的一盤盤美味佳肴。
「死丫頭!臭丫頭!」鸚鵡極通人性,素來恃寵而驕,如今主子在場,更加變本加厲,撲著一對金色翅膀,尖聲咒罵。
「我鬧著玩的,傻鸚鵡。」韶靈笑眯了眼,友善的不像話,嗓音放軟,討好地詢問。「等冬天到了,我給你洗澡,對了,你愛吃油炸大蝦嗎?」
金絲籠中養尊處優的鳳尾鸚鵡突地跳上金桿,身子抖了抖,卻閉了嘴,不再粗聲咒罵,生怕這些酷刑降臨到它身上去。
男子望向她的側臉,俊美面龐上卻劃過一抹諱莫如深的顏色,許久不言。老馬說她大智若愚,他卻不這麼覺得。
沒有人會當著他的面刁難這只昂貴不菲的鸚鵡,俗話說得好,打狗還要看主人。哪怕她不知他的身份,不知自己所處的到底是江湖上何等厲害的地方,她實在是膽大包天。
這只鸚鵡三年前卓耀子贈與他,天賦異稟,听得懂人話,但乖戾驕傲,脾氣很沖,自從跟在他身邊,至今還沒有別的人制得住它。
身後那一道試探的瑞光,幾乎要滲入她的骨髓深處,韶靈仰著脖子,肆無忌憚跟鸚鵡逗趣。「傻鸚鵡,我叫小韶,你呢?」
鸚鵡無聲無息偏過腦袋去,假裝沒听到她無趣的問題,烏黑眼珠子轉了轉,索性閉目養神。
韶靈噙著笑,指尖輕觸鸚鵡金色的羽毛,年初,她約莫隔了半年才見到七爺的面,好幾回經過七爺的院門口,發覺這個院子的大門緊鎖,出入此地的人只有一個馬伯。
後來她再見著七爺,總覺得他有些變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偷偷地打量他,他已經佇立在窗前,後背倚靠著花梨木椅背,柔軟寬袖垂泄而下,右手覆上雕花長台上的那把古琴,白皙修長的五指輕輕壓在琴弦上,暖光打在那指節分明的長指上,干淨的指甲都泛著微微的光點,仿佛他一出手,就能撫出絕妙曲調。他的左手輕松至于膝上,袖口微皺在手肘處,露出大片肌膚。
左手背上殘留一片火燒之後的痕跡,好似一條龐大的蜈蚣般蔓延而上,皺巴巴地停駐在離手腕三寸左右處,她雖未失聲尖叫,也是在心中倒抽一口氣。
以前見著七爺,他的手還沒有如此可怖的傷痕。
她正想收回目光,卻跟他審視她的那一束犀利眼神不期而遇,他的眼楮驟然一眯,抿緊嘴唇。
韶靈陡然心中一跳。
他清冷一笑,那原本就迷惑人心的漂亮容貌,驀然透出冷峭霸氣的凜然高貴,秋日陽光打在他的紫衣華服之上,領口的簇團銀色溝紋泛出涼意,整個人冷的令人不敢靠近。
深夜。
韶靈抱著柔軟錦被在床上打了無數個滾,終究還是沒有半點困意,睜大了雙目,她起身穿了一件粉灰色外袍,在夜色中穿行,不知不覺走去了七爺的庭院。
這兩年源于元氣虧損,她常常夜不能寐,睡眠輕淺,易受驚擾。
半月前自從看到七爺清冷入骨的笑,她就再也沒睡過一天好覺。
她自然沒有多嘴,自己也不過是學了些醫術的皮毛,不值得拿出來現眼,七爺若想除疤,雖不敢說七八分,五六分還是不難的。
七爺容貌出眾,衣食住行樣樣都要配得上他的奢侈華美,居然能夠忍受那麼丑陋的疤痕出現在他的身上?!
悠然盤坐在桂花樹下,她的身上染上桂花濃郁香氣,她美眸半眯,眼神散漫,仿佛決心在樹下打坐。
這個秋天,桂樹反反復復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已經是第三回了。
月黑風高三更天。
七爺的屋子還亮著光。
她盯著那門旁的兩尊無臉的石像,幾乎要將它們的臉燒出一個洞來,等待了許久,門口終于拉開一道細微的縫隙——一抹秋天楓葉般的紅光,在她眼底閃逝而過。
又是一名紅衣男孩。
跟半月前見到的那個少年不太一樣,這個男孩看來還不滿十歲,五官端正分明,只是……他眼下發青,衣裳松松垮垮地垂在他的身上,褶皺凌亂,直瞅瞅地望向前方,像是一具被抽掉了靈魂的木偶。
那詭異的紅,一點一滴聚在她的眼底,再回首看向七爺的屋內,果然熄了燭火,漆黑安謐。她在樹下坐了很久,心緒繁雜,回到自己的屋子,全身酸痛,倒頭就睡。
天還未亮,她便醒來,靠著床頭,望向內側的灰白牆壁,指月復劃過一道道往日留下的痕跡,眼底陷入深思的幽深。
怪不得,一旦入了夜,七爺從不留她。
她似乎抓住了七爺的秘密。
……
天漸漸轉涼,滿地菊花堆積,天際籠罩著散不開的黑雲,一陣涼風襲來,卷起無數金色殘花,看得人格外心地寒涼。
她不曾跟任何人透露,她在七爺院里見到的一切。
這幾個月來,她見過了形形色色的男孩在深夜出入七爺的屋子,她曾經好奇,到如今……心早已麻痹。
七爺已經要到了弱冠年紀,他身邊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婢女,侍妾,也不曾听說他定過親或是有成親的打算。
她早該發現其中的蹊蹺。
韶靈垂眸,嘴角揚起惡劣的壞笑,指尖卻因為突地掌握不好力道,應聲弦斷,她抽回,指月復卻還是染上一線血色。
她含著白女敕指尖,吮吸著鮮血,耳畔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輕抬眼,回眸望去。
他本是循著琴聲而來,只可惜她彈琴的時候分了心,斷弦曲終,但他好奇的是,明明她彈奏的是一曲明快的江南小調,但她唇邊的笑……仿佛一只偷腥的貓兒般惡劣狡猾,不可告人的隱晦。
而如今,他的眼底卻是落入這般的美景——地上翻卷著金菊花瓣,女子一襲鵝黃對襟袍衫,削肩細腰,青絲微揚,背著他撫琴,令人想起五柳先生的詩。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不經意的回首,她卻是輕含青蔥指尖,紅唇微微嘟起,清澈見底的眸子對著他,宛若無辜的孩童,卻又更像是一種無聲無息的曖昧勾引。
她的身上突地散發出來一種軟媚風情。七爺半眯著邪魅眸子,他明目張膽地觀望審視,如浪洶涌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溺斃。
韶靈心中咯 一聲,自從九歲那年他踏入她的院子後,他從未來過。
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絕不會以為自己學了幾年琴,琴聲曲調差強人意,就能將行蹤不定的七爺引到她的院子里來。
「這兒還是爺的地盤嗎?都讓人不認得了。」他斂去眼底的探究,墨玉般的眼眸,環顧四周,記憶中他不過是給了一座偏僻的雜院而已,雜草叢生,無人問津。
而如今,這兒成了她的領地,怡然自得的小天地。庭院前開墾了一片花圃,栽種了明黃的秋菊,四處圍著半人高的籬笆,翠綠的金銀花藤蔓纏繞在籬笆上,遠遠望去像是一片矮小的綠牆。一條鵝卵石小路從花圃中央蜿蜒而過,停至屋前,門前輕紗飛揚,虛渺幽靜,仿佛映襯出主人遠離塵俗,超凡灑月兌的心境。
一個十三歲少女居然能有這樣的心境?!他轉過頭來看她,眼底閃過幾分玩味的邪佞。
她緩緩起身,笑道。「主上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我自己住的院子,總該打理打理。」
「有點歸隱山林的意思。」七爺挑了挑斜長入鬢的墨眉,唇角勾起笑弧,一步步走近她,紫袍翻涌成雲,更顯高貴雍容。他及其淺淡的語氣,卻听不出是褒還是貶。
「主上怎麼到我這兒來了?」
她垂手而立,眸光清淺而單純,噙著笑問。方才人淡如菊抑或嫵媚蠱惑的剎那,都像是他的錯覺。
「歷山的山賊鬧了好幾年了,這回朝廷把他們一鍋端了,將在菜市口問斬。」七爺態度傲兀,佯裝不知地揶揄。
笑意,一瞬崩落,她垂眸盯著右手食指上的那道血痕,血珠不再冒出,但她胸口的傷痕卻似乎被人再度狠狠扯開,鮮血如泉噴涌而出。
斷弦,果然是有所征兆。
將她臉上的風雲變化盡收眼底,七爺笑著問,眼底一片妖嬈風姿,溫柔的近乎詭異。「要不要去看看?」
他問的漫不經心,絲毫不曾察覺語中的殘忍,就像是……問她要不要去看看戲園子的新戲,要不要去看看集市上的雜耍,要不要去看看這世間一切好玩的新鮮的玩意兒。
他要不是真心關切,就是本性暴戾。
她垂著螓首,肅立良久,談及往事,他本以為她觸景傷情,肩膀輕顫,定是要流淚哭泣,感懷心痛。
他的眼陡然幽深冷漠,面色死沉,她居然不是在哭,而是……分明是在笑!
果不其然,那張小臉悠然抬起,唇畔含笑,雙眼亮的驚人,甚至眼圈都不曾發紅︰「當然要去看看了!」
七爺淡淡望著她的雀躍,皺了下眉,隨即冷漠地展開,一笑置之,沒再說話,若有所思。
兩人一道騎著馬,去了幽明城內,菜市口前人潮涌動,她身子如青松般挺立,像是在背脊上釘了塊鐵板似的僵硬,端坐在高頭大馬上望向前方。
前頭跪著九個魁梧粗壯的男人,被五花大綁著,清一色的白衣白褲,身上血跡斑斑,蓬頭垢面,應該在牢獄里受了好一陣打。
正中央坐著一個官吏,他拿著文書說了一連串的話,正氣凜然,卻沒有一個字落在她的耳畔。
她的眼甚至不曾眨一下,目光從左邊頭一人,一個,一個,緊盯著到最後那個人身上去。
七爺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垂在身側,他側著俊美無雙的面孔,不以為然地打量著她,只覺她臉上的笑,越來越淡,越來越淺,卻遲遲不曾泯滅。
他勾著笑,目視前方,臉上的表情,突地覆上陰雲般深沉難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