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天際浮著淡淡灰白的雲彩,太陽還未升起,天地之間仿佛混沌一體,分不清楚。
門被輕輕關上,清晨的寒冷被隔絕在外。紫衣男子消無聲息地走入,依靠在門背,深秋的涼意沾了他一身,卸下冷冽和凜然,他歸于最初的散漫乖戾。
他微眯起黑眸,雙臂環胸,眼底爍爍,宛若星點火苗在其中躍動,淺淺的氣息,像是三月清風般拂過他的耳畔。
韶靈睡得很好,很顯然,噩夢早已過去。
她慵懶嬌弱地半趴著,烏黑的長發有幾綹垂在胸前,雲鬢散亂,是種他不曾見過的軟媚風情,身下的薄毯皺巴巴擠成一團,灰色棉被也被踢到一旁,鵝黃色的裙子掠高,露出一小截柔白圓潤的小腿肚子,像是閃閃發光的白玉。
他的行徑並不君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就罷了,如今還明目張膽地打量著女子的睡顏。
隨著她平靜的呼吸,胸口暗暗有了起伏,再怎麼看,韶靈還是個沒長好的少女,那兒只是一片令人興嘆的平坦風景。
這一具精明世故的外殼之下,除了常人難以看到的悒郁隱忍外……十三歲,毋庸置疑,多多少少還是個孩子。
也唯有在無人深夜,她才會尖叫疾呼——
他勾起淡色的唇,寥寥一笑,眼底幽深似海,戲看多了,他居然好奇她卸下防備的模樣……她最初的樣子。
第一次遇到她,他本不想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興許,他只想看看,她是否會活下來。
但她活下來了。
她給了他不少驚喜。
他身畔的人,大多冷面心冷,無趣木訥,唯獨她不一樣。
「原來你長這樣啊……」他的笑意一分分聚涌而來,微涼的指尖輕輕觸踫她的軟女敕面頰,沒有脂粉裝扮,宛若四月天的桃花,吹彈擊破,他低語,嗓音弱不可聞。
她這個年紀,總有令人恨不得扼殺的狂傲風華。
「醒來。」唇畔的笑意突地斂去,他低喝一聲,雙指用力,要將她的面頰捏出水來才罷休。指尖的力道霸道揉捏著嬌女敕肌膚,痛得韶靈猛地驚醒。
她猛然坐起身來。天就快亮了,窗外透出灰白的光。
昨日遇著不少事,她太過身心俱疲,居然就這麼沉沉睡去?!
她太大意。
韶靈起身攏了攏衣裳,匆匆洗漱過後,才跟在七爺身後下樓去。
腳步漸慢,她雙手扶著階梯木欄,緩緩蹙著眉頭,環顧四周,不寒而栗。
好濃的血腥味。
自從經歷了那次生死之外,她對血味格外敏銳,更何況這味道實在濃烈……她的目光凝在身前優雅從容的男人身上,紫色華服不染縴塵。
亦步亦趨,她壓下心頭狐疑,淡淡的白檀香鑽入她的鼻尖,小時候她常常模進娘親的屋子,里頭長年累月充斥著的便是這檀香中的上品——白檀。
娘常年禮佛,是最虔誠的信徒,效仿寺廟中用檀香燃燒祀佛。那個女子不止美麗嬌弱,更給人平靜祥和之感,宛若這一縷幽然清香,無欲無求。
而繼母展綾羅,她熱情的笑臉後……藏著的是何等的精明和貪婪!
韶靈清冷一笑,展綾羅跟繼姐紀茵茵的生活,她並不好奇,只因,她總有一日會找到她們,何必操之過急?!
一路上嗅聞著那熟悉的清香,她眼底泛光,猶如身處青山古寺,跪拜在佛像面前,周遭余香縈繞,心中的疲倦,肩上的重負,幾乎融化在搖曳的香火中。
只可惜,一模一樣的檀香,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娘親面善心善,連一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死,誰知天妒紅顏,竟然連三十歲都沒活過!若神佛有心,蒼天有眼,為何會讓娘這麼早就死!
想到此處,她恨恨難消,無聲冷笑,置于金色高台上那一尊垂眼睥睨天下悲天憫人的神佛,頃刻間在她的心中砰然倒地,碎成粉末。
她並非善男信女,不信上天,不信命運,只信自己。
她淡淡勾起紅唇,七爺身上的白檀香,掩蓋了空氣之中的血腥味,抑或是……他身上沾染的血氣?!他胸口跳動的,是一顆悲憫的佛心,還是一顆殺戮之心?
七爺察覺到她的步伐漸重,听她幽然淺嘆。「主上讓我想起我娘來了——」
聞言,他神色復雜地凝視著她,兩人隔著幾步距離,視線交匯,卻最終歸于平靜。他不開口詢問,似乎並不好奇她的家事,也不輕易被任何人,任何事而感動。
有好些人突然從街巷中倉皇跑來,揚聲喊道,一刻間打破清晨的安謐。「城東竹林!大概在寅時,十來人械斗,沒留一個活口,全都死了!」
「江湖人實在是好斗……又不知為何起了沖突,竟要人性命!」
韶靈對周遭的慌亂置若罔聞,直直望入七爺的眼底,那雙眼里波瀾不驚,眼神傾吐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狂狷和淡漠。他的雙手干淨縴長,身上沒有任何刀劍,臉上也不帶半分戾氣。
她斂去唇畔的笑,懷揣著自己的心思,跟著他一起上馬。
他俊美無儔,怡然自得地望向街巷上往來的百姓,晨光像是一層美麗的紗幔蒙在他的身上,高貴優雅的宛若天生貴族。
左右風景,皆不入她的雙眼。
此刻七爺給她的感覺越是像佛壇上的白檀香般祥和平靜,卻越是令她想起那些洶涌血液之下的詭譎妖異。
到了半路,男子突然勒住韁繩,輕輕「吁」了聲,調轉馬頭看她,「下馬歇歇再走。」
她輕輕應了聲,放任兩匹駿馬停留在草場上低頭吃草,七爺已然闊步走到了一汪清水前,俯身洗淨雙手。
韶靈懶洋洋依靠在草間樹旁,淡淡睇著他將每一根縴長手指洗淨,紫衣悠然迎風飛揚,白檀香若有若無,撫平她心中的起伏。
「為何帶我來看他們被行刑?」
她轉動著手中一根青草,半垂著眼,晶瑩面龐上沒有任何神情,低低呢喃,宛若自語。
「你若錯過,必當悔恨終身。」他眺望著遠方,如削薄唇邊懸著一絲冷漠入骨的譏諷,卻是一語中的。
哪怕不能手刃仇人,也要親眼看著他們如此悲慘死去,方能解心頭之恨。
他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可以一眼洞穿所有心思的九歲女孩?!
她的心是被仇恨腐蝕,可惜即便如此,她的感激並不麻痹她對七爺的防範。
「臉怎麼紅了?」他緩步走到韶靈的面前,眸子定在她的臉上,被他捏過的地方,還留著紅腫痕跡,像是一抹胭脂,動人嬌俏。他扯唇一笑,露出森然白牙,更顯惡劣張狂。「這麼嬌氣啊?」
賊喊捉賊,更是可恨。
「主上當我是軟柿子般揉圓搓扁,反正韶靈也無處伸冤——」她臉上有笑,卻是恨得牙癢癢。這兩字,從來都跟她無關,哪怕在幼年,她還是宮家大小姐的時候,也無人說過她嬌氣跋扈。
韶靈自嘲的揶揄,顯然取悅了他,七爺看著她苦于發作的神情,更是笑得放肆。
他許久不曾遇著能讓自己開懷而笑的人了。
「你這輩子都只能讓爺揉圓搓扁,因為爺買了你……」男子跟她一道依靠在樹干上,扳過來她的肩頭,垂首看她。他如此年輕,眼底卻沒有年輕男子的猶豫動搖,只有多年來累積起來的果斷決絕,一刻間冷峻如冰,霸道堅毅。
四個字,說的她心中一跳。「你要認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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