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
城北一腳吊腳花樓,周遭綴著艷俗的紅色輕紗,門口兩只朱紅紙皮燈籠,幽暗暖光在夜色中宛若女子曼妙身影輕搖,嫵媚流蘇在門楣幽香輕浮,鶯聲燕語從其中緩緩傳出。
這一樁樁都像是是在深夜才能做的勾當。
這兒是一處再尋常不過的煙花巷子,倚樓賣笑的女子約莫幾十名,才貌雙全的不多,因此來照顧這兒生意的多半是來往商人之流,大戶貴族往往只去城內青樓。
有人陪著笑,攙扶著一人出了門,語氣諂媚︰「二公子,真不要讓小的再送你一程?」
那人呵出酒氣,胡亂揮了揮手,腳步虛浮︰「本少爺沒喝醉,下回還要來嘗嘗看你們家小桃紅親手釀的好酒呢……」
「公子下回再來啊!」那人深深鞠了躬,這才回了門。
那人身形不高,約莫六尺有余,著一襲朱色綢緞長衫,二十出頭的年紀,膚色極白,細眉細眼,鷹鼻尖利,他一步一歪地走著,雙手擊掌打著艷曲拍子,唱著和著,興致很高︰「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黑影搖搖晃晃,沒走幾步,突地俯子在巷口一陣嘔吐。
此人正是林家二公子林術,一月前舉家從大漠回來,老爺子舟車勞頓,染上重病,家中重新置辦房產下人,又要以人參靈芝供奉老爺子的半條命,耗去大半金銀,跟過去的林家不可相比。他手頭拮據,卻又色心不改,唯有隱瞞家中雙親兄長,趁著夜到這等廉價花樓偷得半日閑,心中卻恨著,這兒的娼妓粗俗不堪,濃妝艷抹,沒半個令人賞心悅目的!
扶著街巷的一道道緊閉木門,他緩步往中央挪動腳步,眼底盡是渾濁顏色,市儈輕浮,剛以衣袖擦拭嘴角水酒,突地听到一陣馬蹄聲,仿佛從天上傳來。
一匹周身雪白的白馬,脖子掛著一圈紅纓金鈴,從遠方的夜色之中疾馳而來,此刻正是深夜,路上沒有一人,白馬肆無忌憚地馳騁,金鈴聲在安謐中橫沖直撞,突地生出一種詭譎妖異之感。
林術以為自己酒醉未醒,睜大眼一看,那白馬已然到了他的身前,馬蹄高高揚起在半空,幾乎要將他踩踏在鐵蹄之下!
他一個激靈,跌倒在地,身子滾了半圈,這才停下來,酒醒了幾分。勃然大怒,回身去看,卻見那馬背上坐著一人,臨危不亂,勒住了韁繩,縴縴素手執著黑色馬鞭,另一手輕輕撫模白馬鬃毛。
此人一襲白裙,身段縴細合宜,可見是女子,只是她頭戴錐帽,帽檐下依舊垂著一周輕薄的白色面紗,將她的面容掩飾極好,隱約能看出個輪廓。
「你什麼玩意兒!你是瞎子啊,走路不帶眼楮……」林術剛在馬蹄下逃生,更是口出穢言,料定馬背上的是女子,黑夜還要帶帽定是丑陋不堪,他全然不客氣,打著如意算盤,能從弱小女子身上訛詐一筆銀子。
這就是林家的那個公子爺?這樣的人,哪里像是讀過書的人?衣冠禽獸,可惜韶光給這樣的混帳當書童,遭此劫難!
素白五指緊握馬鞭,青筋畢露,馬背上的女子勾起唇畔冷笑,一陣夜風拂過,吹起柔軟白色輕紗。
林術突地止住了口,只覺此人宛若三月清風,光是看那紅唇,已然勾的他心癢難耐,這明明就是個不顯山露水的美人呵!
他突地從地上爬起,走到白馬下,握住踏在馬蹬上著白色軟靴的足,見女子不反抗,他醉紅的臉上露出粗鄙笑意。「小姐這麼晚還要趕路,只怕城中客棧都關門了,不如到到我家做客,我家家大院大,廂房可有十間呢!」
他目露婬光,想著只要能哄騙這個女人回林家,到時候暗中把她帶入屋中過夜,一夜**,還不是手到擒來!
「你叫什麼名字?」馬背上的女子總算開口了,嗓音清冷。
「本少爺的名字,到了……家再告訴你。」林術雖然粗鄙,卻很是狡猾,不過頓了頓,差點說成到了床上再告訴她。
她但笑不語,冷眼看他,來之前早已把他的名字相貌暗記于心,林術林術,不學無術,人如其名。听聞林家希望此人讀書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他在人前一副求學上進的模樣,背地里卻是如此骯髒德行!
「長得如此丑陋,心也如此齷齪,實在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禽獸。」她低頭望著那握住她軟靴的手掌,嗓音轉沉,再度抬起螓首,眉眼之間一派凌然寒光,宛若風中刀劍,齊刷刷朝著林術飛去。
「賤人,你給老子下來!不整治整治你,你還沒天理了!」他氣急敗壞,再愚笨也听得出女子的辱罵,一把扼住女子的腳踝,要將女子拖下馬來。
就是他了。
居然是這樣的人,原來月娘就給韶光找了這樣一戶好人家——韶靈抿緊紅唇,臉上明晃晃的笑意轉成騰騰煞氣,突地揚起手中馬鞭,手起鞭落。
「啪」。
一鞭子抽在林術的臉上,他的右臉頓時裂開一道血痕,皮肉卷起,十分駭人。火辣的疼痛,一下子給林術徹底醒了酒,他晃晃悠悠退後好幾步,驀地記起方才發生了何事,面容陡然間變得猙獰,惡聲罵道︰「哪里來的小蹄子!你不想活了!」
話音未落,一鞭子再度抽在林術的肩膀上,力道之大,朱色華服裂開一道口子,血流如注,他哀叫著跳起,一手緊緊按住肩膀,溫熱血色卻還是從指縫中溢出,他望著一手的血,終于面露恐懼,指著馬背上的女子,語無倫次。
「瘋了!瘋婆子……來人吶——出人命啦——」
「疼嗎?」她笑意不減,柔聲詢問,卻並非出于關切。
林術一瞬失了神,那被風吹起的面紗後的容貌,在黑夜之下若隱若現,但只是那雙秋水美眸,已然讓人忘記再去看她的五官。
他一看就痴了,張大著嘴,甚至忘了回話。
「看來是不疼了?」她彎唇一笑,紅唇鮮明欲滴,像是在黑夜里綻放盛開的紅薔薇。
林術哪里還顧得上她問的什麼話,只知道雙眼死死定在她的身上,多看兩眼美人神采,一時間居然神魂顛倒地點了頭。
她唇畔的笑意,遲遲不曾散去。
無數道鞭子,像是雨點般地打在他的身上,殺豬般的哀嚎,不絕于耳地傳來,他躲閃不及,抱頭鼠竄,但那長鞭卻像是長著眼楮一樣,無論他逃到哪里,鞭子都能跟到那里。
林術最終筋疲力盡,全身染血,躲到無路可退的胡同,朱色常服顏色過深,血色看不出來,像是他出了一身汗而已。
白馬慢悠悠跟到了胡同口,金鈴搖曳,在風聲中傳來陣陣鈴聲,就像是來自地下的催命符一般森冷無情。
她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闊步走向瑟瑟發抖的男人,白靴踩踏在林術的脖頸上。
他漲紅了脖子呼吸不暢,瞠目結舌,不知自己為何遭來如此毒手。血,從身上各道鞭傷中汩汩而出,他倒在血泊中,死死盯著這個白衣女子,滿目驚恐駭然。
韶靈俯去,審視著他身上的傷痕,面容逆著光,根本看不清何等的神情。
良久後,面紗之後溢出淡淡的嘆息,仿佛對這一切極為惋惜。「留你在世上,真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
她依舊不解心頭恨。
他的哀求,他的痛哭流涕,他的對天起誓,她置若罔聞。
指尖銀亮準確刺入林術的各處穴道,最後一針,扎入他的月復下,他更是抖得厲害,面紗後那雙灼灼明目,一瞬火紅妖異,不曾有一分動搖閃爍。
他面若死灰,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你……你做了什麼?」
她輕笑出聲,緩緩直起腰,淡淡道。「給你治病啊。」
她不曾要他的性命,已經萬分仁慈。
這幾針扎下去,他這輩子就再不能人道。
她翻身上馬,身姿利落,調轉馬頭,側過嬌顏望向身後,隨即,白馬疾馳而去,鈴聲若有若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