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矛盾,化解的人,只剩她一個。否則,此事就更麻煩了。
韶靈眼神一閃,眉頭舒展開來,唇畔有了微弱的笑意。「我五歲的時候,貪玩的很,爬上府中的桂花樹,一不小心摔著了腿。我至今記得清楚,爹親自親手給我包扎,威嚇我若是女子的身上留下疤痕,往後就嫁不出去,沒人要了。我巴巴地望著,頭一回那麼听話地喝藥,順從地由著丫鬟給我換藥,一月後疤痕就看不見了,我高興極了。」
慕容燁透過這一盞銅燈火苗,看著身畔的韶靈沉入記憶的側臉,心中落入些許刺痛。她的回憶越是美好,現實就越是殘酷。
她從不主動說起過去的故事,但如今,她說了。
韶靈抬起眉眼來,笑著望向慕容燁,拉過他的左手,審視著那一道丑陋的疤痕,輕聲說。「但時間,會改變一個人的心境,留著疤痕,不過提醒自己不忘往事。七爺,也是這樣吧……」
他的臉上,無聲無息崩落了最後一絲情緒。
「這麼做,並不值當,被人所傷,為何還要留下痕跡?」她幽然低嘆,眉目含笑,精致小臉上的那雙眼,愈發清明。「心里記得便好,不必跟自己過不去。」
她低頭,為他左臂上的傷痕,涂抹清涼傷藥,清淺的藥香味,仿佛是從她身上傳來的,祥和而平靜,撫平心口上每一道起伏。
明明是十年前的舊傷,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根本不會再痛,但……他卻無法繼續麻木不仁。
他從未見過以這般神態跟他對話的韶靈。
仿佛在她柔軟的手下,受傷的人,是她的弟弟韶光。
她的語氣透著溫暖,乍听上去是輕描淡寫,實則將人生的道理歷練全部藏匿其中,不諳世事的少年听了也會點頭服氣,就連成人听了,似乎也會回頭是岸,懊悔自己曾經的偏執。
「七爺許是不想除疤,我又擅作主張了。」她淡淡笑了笑,像是自嘲。
慕容燁的唇畔,隱隱閃過一道莫名的深意,兩人四目相接,漫長的沉默著。只是慕容燁臉上的戾氣,已經消退不少。
「雖然韶靈無以回報,但還是多謝七爺厚愛。」她站起身來,余光略及見內室的門緊緊關著,才壓低嗓音說道。轉過臉來,她望入慕容燁的眼底,正色道。「即便韶光要傷你,你還是先護住了我。」
方才瓷枕砸過來,自然是沖著他的,可他先將她護在胸膛,繼而才震碎了瓷枕,飛濺的碎片不曾劃破她的臉,卻是傷了他的手。
他不只因為韶光而受傷,更是因她。
她說的動容,只是臉上的寥寥一笑,卻看得他心中生出難以辨明的情緒。她果然冰雪聰明,細膩敏銳……
「你要刮花了臉,成了丑八怪,爺可不敢看你——」慕容燁輕叱一聲,一副嗤之以鼻的輕佻樣。
方才的劍拔弩張,在韶靈的心底漸漸平息下來,她凝神望向這個談笑風生的男人,紅唇輕啟。「七爺,我沒想過你如此大度。」
慕容燁的臉上斂去笑意,眉宇之間盡是清冷之色,「又給爺灌**湯?這是真心話嗎?」
「真心還是假意,七爺自然明白。」韶靈並不避諱。
要是今晚慕容燁傷了韶光,她會跟他拼命。
他這麼做,全是自然而然,韶光要是惹惱了他,他也說不定會一掌擊下,這些……都像是一個人的本能。他的眸光深沉莫測,只是望著她,仿佛看不夠。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火,要把他冰冷的心,融化成一灘水。
只因今夜她的話,全部不曾摻水,真摯的令他無法拒絕。
她垂著長睫,眸光輕輕閃爍,突然之間熄滅,看的慕容燁心中微寒。「但我真不能承七爺的情。」
桌上的銅燈火苗,突地迸裂出一顆火星,韶靈的眼,輕輕移開了,周遭安謐無聲,只剩下她的呼吸聲。「我身上……沒有七爺想要的東西。」
「韶靈。」
慕容燁的目光,千絲萬縷將她牢牢捆綁,她卻一眼都不看他,哪怕那道目光熱的像火。
他卻最終只是喚出她的名字,然後,拂袖而去。
千言萬語,卻終究說不清楚。
看來慕容燁是听懂她的話了。
她已經不願再跟他有半點糾纏。
偌大的外屋,只剩韶靈一人。
內室傳來腳步聲,她卻不曾回頭看,韶光拖著腳步走到韶靈身旁,一言不發地站在她的身旁。
他垂著眼,看著地,悶悶不樂。
韶靈默不作聲,眼底浸透深思,捧著冷掉的茶杯,良久才喝一口。
「明晚,我送你走。」
眸光熄滅,她冷冷地說。
……
韶靈雙手捧著紅色漆盤,止步于慕容燁的屋門前,馬伯剛從長廊走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看她,神色冷凝。
「七爺不想見你。」
她彎唇一笑,並不流露半分難堪尷尬,進退有余。「馬伯……七爺對我心里有氣,但他的病可不能再拖了。」
馬伯抿著唇,嘴角兩道紋路很深,頭發大半灰白,眼神黯淡無光,他看著韶靈的從容面龐,重重嘆了口氣。
韶靈神色一柔,壓低嗓音說道︰「這副藥對七爺該有點用處,既然七爺不想見我,麻煩馬伯端給他。」
從她手中接了藥,馬伯陰沉著臉,掉頭走了屋去。
韶靈抬起眉眼,長廊口掛著的金鳥籠內,鳳尾鸚鵡沒精打采地歪著腦袋,她笑著戳戳它的尾巴,它卻也不再亂罵怪叫。
「這麼多年了,你就沒個名字嗎?傻鸚鵡?」
「笨蛋。」鸚鵡的聲音很尖,刮過她的心。
「你叫笨蛋啊,好名字!」韶靈沖鳳尾鸚鵡一笑,沒來由想起在雲門的荒唐歲月。
馬伯很快又出來了,面色難看,手里端著的碗滿滿的,看來里面的人一口也沒喝。
他重新將藥碗往韶靈手中一送,嗓音低沉。「韶靈,人不能沒有良心。」
她輕輕推開門去,一人站在床旁,身子瘦長,墨發以碧色玉簪箍著,身著一襲藍色長袍,腰際懸著一只玉簫,整個人大海般湛藍安靜。
這不是七爺。
那人听到門後的聲響,側過臉來,一眼玄冰般的漠然,望入了韶靈的眼底深處。
他只是看了韶靈一眼,隨即舉步離開,越過她身體的那一刻,沒有任何停留。
她的目光亦不曾在年輕男人身上停留過久,在屋內找到慕容燁的身影,舉步走向前去。
「七爺,你的客人?」
她噙著淺笑,藥碗端到他面前,記得這些年,七爺都是用的成套花梨木桌椅,她手下的卻是一張古樸的紅木桌。
何時換的?她卻沒多想。
「洛神。」
慕容燁並不看她,魔魅狂狷的眼底,閃過一抹復雜的神情,這兩個字,透著一股冷意。
這個名字實在是美……美得仿佛只該有天神才匹配的上,但關于這個洛神公子,她卻不再多問。
「我花了好些天才配好的藥方,一大清早就起來煎藥,七爺怎麼如此狠心?」她見慕容燁的面色冷漠,眼底沉郁,笑著輕問。
任何人都難以拒絕她絢爛的笑靨。
「到底是誰狠心。」他用一種莫名的眼神看她,他緩慢至極地問,卻更像是篤定的陳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