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年代 第89節 一年到頭

作者 ︰ 嵩山坳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到頭了,1976年的一月,唐山照例是被一片銀白色籠罩,不論是知青還是農民,都貓在家中,或者找幾個交好喝酒聊天,或者是偷偷關起門來打牌——打牌是絕對不能讓公社發現的,一旦知道了,就會有很大的麻煩。輕則聚眾批斗,重則要押送鎮派出所的。

這樣的事情多發生在農民身上,知青也有打牌的,但數量很少,就是連更文雅一點的象棋也很少,會樂器的、會唱歌的可以組織自己的小樂隊,以歌聲表達心情,像盧利、胥雲劍、駱耀華這樣什麼專長也沒有的,就只剩下打屁聊天了。

辛苦了一年,年輕人因為長期干體力活的緣故,飯量變大,平日還不顯,等到冬天一歇下來,體重都有所增加,就是一直身材苗條,有如‘餓狼’一樣的盧利和梁昕也不例外,「小小哥哥,今年回去,我媽媽和姐姐可能都不敢認我了。你看看?我這肚子上也有肉了呢。」

于是眾人便笑。在這些人中,盧利最疼梁昕,所以他到這里幾個月了,還是不改那天真的本色,雙手捏起小月復的小肚腩,呵呵笑著,「你們看?」

「行啦,知道你胖了,回來讓你媽和你姐姐好好寵你!」駱耀華笑罵著。梁昕人很單純,又極厚道,雖然笨一點,倒很吃話,別人拿他開開玩笑,損他兩句,也不會放在心上,「爭取再回來的時候,再胖十斤!」

「說來也怪哈,天天吃素的,怎麼還能長胖呢?」

「你可別提吃素,我現在都饞死肉了。哎,一想到我媽媽炸的四喜丸子……」梁昕使勁咽了口唾沫,有聲。

他不提起還好,一說到這個話題,眾人無不眼饞心熱,「行了,過不了幾天就回去了,到時候大吃一頓!把這一年虧的,都找補回來。」駱耀華說道︰「還是盧利好,八月份還回去一趟,盧利,上回你回去,沒少造吧?」

「我回去是干活,你以為只是吃啊?」

「那也是回天了唄!總比這強。」

盧利笑笑不語,轉頭向外,和前兩天一樣,天色依舊陰沉沉的,看樣子,這場雪還是沒個完啊。「今兒初幾了?老曹他們怎麼還沒到?」

「路上……不好走吧?」

「這缺德天,下個沒完。」胥雲劍罵了一句,如同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冒出一句,「還不趕天是地,地是天呢!」

這是一句當地話,‘不趕’可以做‘不如’解,盧利一愣,「怎麼……冒出這麼一句?」

「沒事,沒事。」

「盧利,咱們干點嘛呢?別這麼坐著干聊啊,多沒意思?」

「哎,盧利,趙敏那事,你就真的和她完了?」駱耀華問道︰「多可惜的啊?那個丫頭,我看可不錯,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條有身條的?上回你回天,見著了嗎?」

「見了。」

「哎?」胥雲劍哈哈一笑,湊近了些,「又和她見面了?說嘛了?說嘛了?給哥幾個說說?」

盧利用力一推他的腦殼,又把他哄了開去,「這……和你們有嘛關系?」

「我是誰?你是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真的,小小,這回過年,我去看看她,要是她沒對象,又還對你有意思的話,……」

「她有對象……象了。」

「這麼快?誰啊?哪兒的?」

盧利結巴著介紹了幾句,胥雲劍長長的‘哦’了一聲,隨即咂咂嘴巴,「那就沒轍了,我cao,天市一把手的兒子,小小,你算完了!」

「小小哥哥怎麼算完了呢?」

「你個小屁孩兒,你懂嘛?」胥雲劍嗤之以鼻,「哎,哥幾個,你們說說,咱以後該是嘛樣?或者說,你們以後,長大了,有什麼願望?」

「現在還不算長大了嗎?我現在就想能再長大一點,然後趕緊找一個對象結婚。生個孫子,給我媽媽抱。」

「這是耀華的話,反修,你呢?」

「我啊,我就想……嗯,我還真沒有仔細想過呢。我就想有一天,國家政策變了,能讓咱們回城去,我去年過年的時候回家,听人說,現在有的地方,已經開始有選調了。」

「對,對對,我也听說了。」梁昕忽然大聲插話,「我大姐從烏魯木齊那回來過年,和我媽她們說話,我听見了。她說,她們那為了選調回城,好家伙,出嘛招的都有!有什麼和頭兒睡覺的,有自殘的,還有到支書家哭天抹淚的,哎,為了回城,簡直嘛招都用上了。」

「盧利,咱們這你腦瓜最靈,你怎麼想這個事?」

「我想,這也……是沒辦法。商家林這算是好地方了,有山有水的,離家也不遠,不過對其他省的……知青來說,就不好辦了。就拿喜雨和杰倫來說吧,回一趟家,坐火車就得坐幾天幾夜的吧?可不就早想著回家?有一個機會,那是怎麼也不願意放過的。」

「那要是你呢?讓你選,你怎麼選?」

「我……?」盧利自失的一笑,「我不好說。」

「怎麼呢?」

「回去干嗎呢?上班?我佔了位置,我兩個姐姐怎麼辦?我另外找工作?找什麼樣的工作?八大員嗎?」

在當時的年代,各工種雖然都號稱為革命工作所需,但高低貴賤各有不同,大約分作三等、四種。

第一等第一種當然還是參軍,成為最可愛的人,復原之後,進入工廠上班;第二等則是進入各大企業,這里又分為兩種,以國營企業為上。例如天手表廠、天重、天拖、天軋、天鋼等大型且有名的國營企業,進入這里,一輩子就算成功了!小一點的集體企業為下。

第三等就是八大員。所謂八大員,是八個名稱中帶‘員’字的工作種類,分別是︰售貨員、售票員、郵遞員、乘務員、警察、老師、機關等。

進入這樣的行當,大多是實在無可選擇的分流人員——曾經有一個實例,一個女知青,回城之後,被街道安排分配到火葬場工作。姑娘開始是大哭抗議,不成之後,以自殺相威脅,抵死不從!可見當時意識之頑固!

等到知青大返城之後,城市中的富裕人口大量出現,各個工廠根本安插不下那麼多的年輕人,于是出現了第四等,也就是最後、最低下、最為人瞧不起的一種,那就是街邊練攤,在當時的年代,走出這一步的人,固然多是為生活所迫,但那份勇氣,也實在值得欽佩!

「你啊,可真是一點沒變。嘛都先想著你們家里人。」林反修辦是調侃,半是佩服的說道。

「那依你呢?先自己舒服了,再說別的,是不是這意思?」胥雲劍狠狠啐了他一口,「你個不孝的玩意!」

「胥雲劍,我招你了?你罵我干嘛?」

「行了,你們倆怎麼天天吵?下地干活反倒不打架,這會兒都歇夠了,有精神了是不是?」

駱耀華制止了兩個人的爭嘴,撓撓頭上新剪的短發,「要我說啊,回城上班當然是沒那麼累,但要說就這麼扔下這的一大攤子人,自己轉頭回去,我不管盧利怎麼樣,我反正是做不到。真的,別看咱們哥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可真是處出感情來了——我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就在想,書上講那些革命戰友情,也不過如此吧?」

「耀華說得好!」盧利鼓掌如雷,「我同意!」

「我也同意,」胥雲劍附和的說道︰「不過,有個事我挺納悶的,你駱耀華有睡不著的時候嗎?你哪回一躺下不是和死狗似的?」

眾人一片大笑!

駱耀華啐了他一口,「哎,說真的,不管以後咱們哥們混得怎麼樣,能不能像盧利似的,早早入黨,都得說好了,誰也不許忘了商家林生產隊這一幫哥們,怎麼樣?」

「廢話,那還用你說?誰忘了誰就是王八蛋!咱們革命伙伴群起而誅之!」

眾人說笑一陣,重又在火炕上落座,「梁昕,去燒火去,大冷的天,炕都涼了。」

「哎。」梁昕很听話,出門去抱柴火,再進來的時候,身後領著幾個人,「曹迅!我cao,你怎麼才來?」

「路上不好走。」曹迅把沾滿了雪花的大衣月兌下,摘下大帽子一扔,月兌鞋上炕,拉過被子來蓋住自己的雙腿,「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雪,我cao,快把我凍死了!」

大家都是伙伴,他也不必客氣,拉過一個枕頭,躺了下去,「我tmd差點來不了。」

「怎麼了?」

「礦上不放唄,我們礦長說了,師傅回東北老家過年了,這里不能沒有人,我才不管那一套呢,愛找誰干找誰干,大年根兒底下,別給我找病了!我還得回家過年呢。」

「那結果呢?」

「結果我和我們礦長打起來了,我給了他一腳,然後回去收拾東西,就到你們這來了。」

盧利大大的皺起了眉頭,「那……那明年怎麼辦呢?」

「愛咋地咋地,反正不讓我回家過年就不行!了不起哥們不伺候了。哎,盧利,哥們要是在那混不下去了,可就夾著鋪蓋卷找你來啊?你可別不管我啊?」

盧利苦笑點頭,「沒說的,我一定管,了不起我養……你。」

「這還算句人話,」曹迅呵呵一笑,翻了個身,「你們聊,我睡會兒,累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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