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夏握刀的手一緊,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架在微生脖子上那冰冷的刀刃不禁距離那光潔的脖頸更近了一些,而微生卻仿佛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一般,依舊面露著微笑,溫和而又平靜……
也不知是不是微生嘴角那太過平靜的微笑刺激了孟青夏,她的心底一慟,沉靜的黑眸,卻是閃過一道狠下心的寒光和憤恨,蓮對他們而言,到底算是什麼呢……微生這般受萬千子民尊敬的慈悲的巫師,卻也不過將她,將蓮,都看作政治棋盤上的一粒棋子罷了……那心底的憤恨,頓時形成了一股可怕的沖動,孟青夏幾乎是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理智被什麼東西給蒙蔽了,可她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僅存的理智和冷靜像溺水一樣往下沉去,拉不上來……
那股可怕的沖動,先于她的意識,強迫自己握緊了手里的刀……就在此時,一只微涼卻寬厚有力的大手覆在了孟青夏握刀的那只手上,略微用了力氣,卻並沒有令她生疼,只這一只大手,硬生生在那千鈞一發之際,阻止了那刀刃向那近在咫尺的肌膚與血管劃下去的勢頭。ai愨鵡
孟青夏的身形一怔,下一秒,腰間便已是一緊,被帶入了一道微冷,卻堅實熟悉的胸膛,頭頂傳來了白起低沉的聲音,隱忍著慍怒,卻不是對著孟青夏說的︰「微生,在正殿等我。」
白起冷峻的五官仿佛覆蓋了一層冰,便顯得更加深邃剛毅,白起的口吻還尚算平靜,但他那高大的身形只是站在那,便足以給人極其強烈的壓迫感,更何況此刻那張俊美如斯的臉龐上是那麼的神情冷漠,這夜色幽暗,淡淡的血腥味,便伴隨著那極度的壓迫感蔓延開來。
寂靜,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大多數人幾乎都還沒回過神來,那些跪了一片的侍從和侍女,幾乎都尚未目睹白起的真容,只見到一陣暗玄色王袍涌動,自自己低垂的眼前掠過,便有一陣令人膽戰心驚的威嚴和冷峻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接觸到那孟青夏再熟悉不過的懷抱,仿佛瞬間月兌了力一般, 當一聲,孟青夏竟是不能再拿穩手中的刀,刀刃月兌手,砸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轟鳴,甚至還有火花擦出。
直到此刻,白起那冰冷的眸光方才在轉向孟青夏的時候,微微染上了些許溫柔,他低下頭來,將孟青夏的身子的方向掰向了他,令她面朝向了他,摟著孟青夏的大手也微微加重了力道,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一如既往溫柔耐心地安撫著她︰「青夏,先回寢殿去,听話。」
孟青夏咬著牙,不肯說話,白起是知道孟青夏的脾氣有多 的,更何況微生此次動的,還是這個小女人所一向在意的蓮,否則白起也不會在得知了這個消息以後,一句話也不曾交待,就匆匆地丟下了那些議事的大臣們往這趕來了。
此次那些來自各個氏族的大臣與白起所議的軍政大事,正是事關發兵岷山國之事,白起的確是有意欲趁岷山國政權不穩,內亂蠢蠢欲動的時機一次解決這深埋在北方的心月復大患,然而剛剛才經歷了一場惡戰的夏族,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昔日的九夷之亂已經令強大的夏族元氣大傷,更何況時值初春,再往北,仍是一片冰天雪地,惡劣的環境對于這些世代棲息在黃河流域的中原氏族而言實在是不利,與九夷的那場冬季惡戰的滿目瘡痍仍歷歷在目。
這也難怪孟青夏心頭甚至一度閃過這樣可怕的念頭……是白起,為了這絕佳的發兵良機,將尚在襁褓中的無辜的蓮也卷入了這場政治博弈……夏為氏族聯盟,以夏後氏、有扈氏、有男氏、斟鄩氏、彤城氏、褒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灌氏十二個氏族組成的部落的名號,以氏族實力大小,在軍政長老院中各自佔領相應的席位,縱然白起為聯盟之首,但欲興起一場事關整個夏族安危存亡的戰爭,長老院眾多臣子卻是最難纏的一關。
如今蓮的失蹤……即便不是岷山國人所為,都已是足以發動一場戰爭,即便是白起,也不會錯過這一次絕佳的良機……
孟青夏未曾言語,也不肯動彈,只那樣僵立在原地,緊咬著唇,眼神冰冷,身上亦是沾染著寒氣的。反倒是微生,在听到了白起的吩咐之後,緩緩地垂下了頭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恭敬,而又平靜︰「是,白起大人。」
不緊不慢地行過了禮,微生方才意有所指地往孟青夏那「看」了一眼,但最終,他仍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這白衣白袍,便在這夜色中,漸漸地行得遠了……
「白起大人……」湛大概也有些擔心眼下的時局,剛剛經歷了惡戰的夏族百廢待興,聯盟成員大多不願意發動戰爭,如今蓮大人出了事情,為發兵提供了絕佳的時機,微生大人此次行事,與其說是一意孤行,全然瞞著白起大人進行的……可這是白起大人的王城,即便是微生大人,又怎能在白起大人的眼皮底下一意孤行呢……
只怕是……微生行此局,的確是在白起大人的命令之外,但白起大人只怕也是在猶豫之間,才對此事做了消極的處理,否則他們,又怎麼可能在白起的眼皮底下,將蓮帶走……也難怪了,孟青夏此刻的臉色會如此難看,縱然不是白起的命令,但在那權衡之下,他是否又真的不動心呢……
「湛,帶青夏回去。」白起淡淡地看了湛一眼,然後方才垂下眼簾,幽沉凝視著這個再聰明不過的小女人,良久,白起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他才微微掀動了嘴角,仿若漫不經心︰「有什麼話,待我回來再談。此戰已是勢在必行,我允諾你,必會讓你親自將蓮安然無恙地接回來。我知你心中有怨,但蓮也是我的子嗣,身為父親,身為你的丈夫,我又怎會置我們的孩子安危于不顧……」頓了頓,白起方才松開了摟著孟青夏的手︰「听話。」
孟青夏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此戰勢在必行……她也是知道的,而今她唯一關心的,莫不是蓮的安危了,至少……白起既是許諾了她,要她親自將蓮安然無恙地接回來,想必白起對此戰,應該是胸有成竹的……
帝王的野心……
……
雖是入春的時節了,但位居漠北的岷山國疆域內,大多還是被冰雪覆蓋,一片冰天雪地,北方游牧民族一向強悍,但饒是如此,這漫長的嚴寒仍是足以讓這個北方強盛的游牧部落聯盟陷入一片蕭條的景致之中,被凍死的牛羊不計其數,疆界周圍時有動亂,流離失所的難民和流民自邊界涌入,這樣的情況,大概要到要入夏的時節,才會好轉。
然而岷山國宮殿卻依舊生了樂舞,大殿之內,舞娘與貌美的年輕少年歌舞笙簫,瓜果酒肉數不勝數,那些玩奏著樂舞的美貌少年中大有那充滿了異域風情的美麗面龐,竟比許多女子還要美上幾分,其中甚至不乏有些中原面孔,這些都是從地位卑賤的平民和奴隸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他們侍奉著那大殿之上高高在上的風雅嫵媚的女人,以此,就能擺月兌那困苦的境遇,獲得錦衣玉食。
大殿之上那懶洋洋地躺在那,側臥著身子的女人,正是如今岷山國首領的寵妃翁姬,甕姬歷經兩位首領,四王子禮容繼位之前,便是這岷山國首領胥重頗為寵愛的女人,而今侍奉著新王禮容,甕姬手段毒辣,諾大的後宮之中,竟是使盡了殘忍手段,令那些以往侍奉宮殿中的妻妾皆無不幸免于難。
甕姬衣飾華美,妝容細致,丹鳳眸懶洋洋地半眯著,殿內的暖爐燒得極旺,這看上去嫵媚慵懶的女人身上的布料也極少,支起的手臂向上支著側臥的頭,衣袖滑下,白藕一般的玉臂便仿佛誘惑人的魔鬼一般,年少的美貌少年們討好地上前,在那白藕一般的手臂上落下吻,機靈的少年甚至半偎了身子,湊上了漂亮殷紅的唇,用口將那沒香醇的酒水送入了甕姬的口中……
「甕姬大人……」
那些少年皆機敏極了,爭先恐後地想要討好這個美艷卻殘酷的女人,誰都知道,在這岷山國上下,甕姬幾乎就是那手握著所有人生殺大權的人,掌握軍政大權的部落長老們,即便是往禮容大人那送去議政的書函,也都會額外讓人往甕姬大人這也送上一份……就算是首領禮容大人,也都得退讓幾分的女人,如今的甕姬在岷山國上下的影響力,大概絲毫不遜色于當年的九夷女巫絳……
甕姬的心情看上去好極了,她紅艷的唇輕輕地向上挑起,那晶瑩的酒水的液體便自嘴角淌下,還未將唇遠離的少年見狀,連忙湊上了嘴,在那液體淌落之前,輕輕地伸出了殷紅的舌頭,在翁姬的嘴角舌忝去,並像小狗一般討好地看著甕姬,諂媚道︰「甕姬大人,您的美貌,讓我等驚艷,只怕是禮容大人,也不能再離開您了……」
「這般討巧的話,是誰教你講的?」甕姬那精明的鳳眸微微地向上挑起了,沙啞的聲音帶了些慵懶的意味,她這般開口,竟將那些爭先恐要討好她的少年們嚇了一跳,一張張俊俏的小臉卻都嚇得發白,甕姬見狀,便又笑了,隨手拉過離她最近的一名少年,指尖挑逗一般輕輕地撥開了少年胸前的衣襟,紅唇含笑︰「你們為何……這般怕我?」
「甕姬大人……」
「砰」的一聲,大殿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竟是虛掩的殿門被用力地甩開了,翁姬懶洋洋地動了動眸,緩緩地勾起了嘴角,只可憐那些一個個面容俊俏、衣著暴露的少年全都嚇白了臉,剛剛還一片歡糜的氣氛一瞬間降溫到了極點,樂聲驟停,除卻仍舊支著腦袋半臥在那得甕姬,竟是刷刷刷地跪成了一片。
殿門被用力甩開,就連距離那殿門最近的侍奉的下人也都全部面露了恐懼,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冰冷的氣壓從天而降,玄色袍子的一角自面前掠過,那從面上刮過的風都帶著濃烈的肅殺戾氣,又像是……潮濕的血腥味︰「禮……禮容大人……」
高大的身影略微帶了寒氣,玄色的王袍鮮艷得像是血色,面上是那可怖的青面獠牙面具,不是岷山國首領禮容是誰?
「禮,禮容大人……」
面具之下,那雙森冷的嗜血瞳眸銳利如刀鋒,看起來陰沉莫測,一抹厭惡飛快地自禮容眼中閃過,掃了眼那一殿的綺麗和歡糜,還有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的一片侍奉甕姬的寵奴,那抹厭惡便隨即一沉,更加森冷。
低低的笑聲響起,竟是甕姬輕輕拂了袖起了身,那眉角含笑,嘴角上挑,衣襟半敞,露出的肩頸處還有似有若無的吻痕,她的雙手輕輕地搭上了那高大卻又冰冷如斯的男子,那身姿就像沒有骨頭似的攀在了禮容身上︰「禮容大人,若知你今夜來這,翁姬,斷不會將這些小東西來此,你若不喜歡,我讓他們通通在你面前割下自己的腦袋,好不好啊?」
一听翁姬要讓他們血濺于此,大殿之內霎時間鬼哭狼嚎起來︰「甕姬大人……甕姬大人……」
甕姬略微不悅地皺了眉,那含笑的聲音就像在閑談風月之事一般,那雙逃花眼滿滿都是挑釁的意味,卻又隱約含了幾分期待和情意,半晌,沒有得到禮容的回應,甕姬的嘴角終于是又向上揚起了幾分,可眼底竟是迅速地掠過一抹失望與怨憤,拂袖︰「還不快滾。」
這個男人……那勾魂攝魄的寒戾血眸里,除了對這一室歡糜的厭惡,卻沒有半分身為一個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與那樣多的別的男人尋歡作樂之後,該有的半點妒意。這個她一手帶出來的小野獸啊……到頭來,卻是她栽向了他,勾心斗角,同床異夢,他越長大,就越危險了,野心也就更大了,然而當初……他禮容,也不過是眾多男奴中的一個呢……
岷山國的四王子啊,若不是她甕姬,今天的他,哪里會是這岷山國的主人?想當初,他不過是一只顛沛流離,負了重傷,奄奄一息,像只狗一樣卑躬屈膝地討好在她的面前罷了……他和這些男奴們唯一不同的是……禮容要比他們更听話,更會服侍人……
雖沒有了先前逗弄這些男奴的興致,但這一聲「滾」,簡直如蒙大赦,猶如天籟,整個大殿之內,頓時由歌舞聲宵,陷入一片混亂之中,那原本跪了一地的人,皆手忙腳亂,倉皇行禮退下,生怕慢了一步,便會萬劫不復一般。
很快地,這熱鬧無比的大殿,頓時間變得清冷起來,寂靜得可怕,空氣中,無不籠罩著一層讓人呼吸不過來的低氣壓,甕姬仍舊含笑,攀附在禮容身上,望著這個昔日俊美得比女人還更甚幾分的少年,成了如今這般高大英挺,甚至殘暴冰冷的男人,甕姬便咯咯地笑了,抬起手,撫模著那青銅獠牙面具之下,露出的半面俊容,指尖在那沒有弧度的嘴角輕佻地來回撫弄著,就像她先前撫弄那些男奴一般︰「禮容,你怎的還是這般氣呼呼地,我都已經將他們通通都趕出去了。你若還是不高興,明日便讓他們通通烈火焚身便是,你是這的首領……」
說到這,甕姬的指尖忽然停留在了禮容那被遮掩住俊美容顏的面具之上,嘖嘖地感嘆起來︰「我初逢你時,你受了重傷,但你卻出人意料地回到了這片隨時要置你于死地的領土,你王兄昔日既然能將你當作質子,當作奴隸拋棄,你回來,他也必是要你的命的。你王兄那人好大喜功,殘暴不仁,卻有勇無謀,但就是那個傻子,都知道你回來了,他這統治權必將不保。」
紅眸微垂,禮容低下頭來,目光倒影著這個自顧自說起那過往的事的女人,她說這些,無非是在挑釁他罷了,然而如今的禮容,站在她的面前,卻已然巍峨如山,毫不動搖,甚至與,那眼底,都沒有因此而閃現再多的波瀾。
甕姬身上的布料穿得極少,如此這般嫵媚性感地依偎在高大英挺的禮容身上,此情此景,讓人看了,倒像是情意綿綿,甕姬的指尖並不離去,在那面具之上打著曖昧的圈圈︰「你還記得,當我允諾,讓你坐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時,你允諾了我什麼嗎?那時的你可乖了,禮容,你驕傲,自負,可在我面前,乖得讓人憐惜。我說禮容啊禮容,你長得太美,讓女人看了都自慚形穢,你今天能夠為了權力,卑躬屈膝地來服侍一個能夠左右你命運的女人,待你功成之日,可會像卸磨殺驢一般除了我?禮容大人,你要相信,我如今這般,握權不放,並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故意要你難堪,你仍是岷山國最尊貴的首領,若你我二人永不生變,我的,不就是你的?今日你氣勢洶洶地來我這,不是為了那一殿的男奴,卻是為了什麼?」
這就像一個烙印,她身邊一條可以隨意玩弄的狗的烙印,能用面具遮住,可那嵌入血肉里的恥辱,禮容啊禮容,可忘得掉嗎?
話已至此……禮容的眸光終于是微斂,剎那寒光凜冽,他冰涼有力的大手抬起,在那白皙如藕的細腕處扣下,然後用力……
忽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拽離,甩在了離他們不遠處的軟塌上的翁姬明顯是一愣,但她卻也不惱,只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如今你我這般,倒也別有趣味。我的確是想象不出,如今的你,仍像那些沒用的東西一樣,卑微地討好于我面前的模樣……」
說著,甕姬便起了身,稍稍攏了攏自己的衣襟,雙手輕拍了幾聲︰「把那小東西給我帶進來。」
翁姬的話音剛落,便有侍女將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從外抱了進來,說也奇怪,這孩子的膽子大得很,從頭到尾竟是不哭也不鬧,就連照料他的那些侍女都覺得奇妙得很,甕姬此時讓人將孩子抱來,也的確意在挑釁禮容,但自侍女手中見了那粉雕玉琢,眉目俊秀的孩子時,竟也一下心生了異樣,下意識地伸手從侍女手中接過了孩子,逗弄了起來。
那襁褓上的紋樣和圖騰,象征著這襁褓中孩子尊貴的身份,不是夏族白起之子夏後氏蓮,又還能是誰?
說來的確奇怪,蓮被人送到了甕姬手里,甕姬卻也頗為欣喜地逗弄著他,這小小的孩子,眉眼,鼻子,小嘴,還有那份女敕粉女敕的嬰兒肌膚,無不討人喜歡,听聞這孩子一向是個會鬧騰的主,所以翁姬嫌孩子吵鬧,將他帶來之後,竟也一次不曾見他,如今見了蓮,卻是驚喜不已,這哪里是個極會鬧騰得孩子?他安安靜靜地睡在襁褓里,任誰抱他,也不吵不鬧,即便是甕姬抱過了他,他竟也只是靜悄悄地睜開了……那與那位中原的霸主如出一轍的藍眼楮,平靜,而又含了幾分探究,卻唯獨沒有一星半點對陌生的環境的恐懼和不適。
這個孩子……如是待他安然長成,羽翼豐滿,必是大禍啊……
見到了這個孩子被抱來遞呈予甕姬,一直沒有說話的禮容終于是不悅地沉下了眼來,寒光歷歷︰「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
禮容沉聲質喝,威嚴而又暴戾,甕姬手中那襁褓中的嬰孩明顯是被嚇了一跳,小小的軟軟的身子微微地一顫,甕姬以為他要哭,忙反身將他抱到軟塌上去,輕輕地拍撫著那孩子︰「孩兒乖,可別害怕,乖了……」
誰知這小家伙竟仍是不哭,只是轉過了那雙小小年紀便看起來不知在想些什麼的藍眼楮,好像是這才剛剛發現了禮容的存在一般,探究地研究起他來了……
見狀,甕姬倒也還松了口氣,這才對禮容道︰「中原已是開春,天氣漸漸暖和,待今年時機一過,給了夏後氏白起足夠的喘息時間,你道是我們還有多少機會能令他們一敗涂地?如今這孩子,卻是來得恰是時候,葛國已與我們談妥,那葛國鳳眠,本就是個左右搖擺,狡猾不定的人物,他夏後氏白起,必料不到自己的盟友早生了異心,與我們已另有圖謀。有了這孩子在手……他白起縱然知道此時發兵北上,對自己有種種不利,卻也不得不兵行險招……」
誰都知道,此時北方仍是冰天雪地,縱然是對這些馬背上的游牧民族而言,都尚且未必利于行兵打戰,更何況是那久居中原黃河流域的瘦弱的中原人呢?況且中原夏族剛剛才經歷了一場發生在冬天的殘酷戰爭,百廢待興,這口氣都還尚未喘過來,那些中原人,對寒冬興戰,本來就心存了恐懼……
此時不興起這場戰爭,更待何時呢?白起若北上興戰,那惡劣的環境,對他們岷山國而言,必成一把利器。在他們的地盤上發動戰爭,若是此時……他白起的盟友再生了變……可不就是雪上加霜的事?
他白起,怎麼會想到,岷山國和葛國就這麼勾結到了一起呢?甕姬此次明顯是想以尚在襁褓中的蓮為餌,逼得他白起,就算明知是陷阱,也要義無反顧地主動攻來,待兩軍交鋒時,若是葛國叛變了,在後防切斷他夏後氏白起的糧草供應,此戰,必能讓強盛的中原夏族,再也爬不起來!
她甕姬,可不如那九夷女巫絳一樣愚蠢。
「愚蠢!」禮容冷笑了一聲,竟是被這個愚蠢的女人給氣笑了︰「女人,本該遠離政治,否則只會壞事罷了,就如現在的你。」
她以為,在那夏後氏白起的地盤上,她的人,果真就這樣容易地把那小子帶出來?他夏後氏白起,恐怕也早就等這一天等得不耐煩了吧!這個天真而又自以為是的女人,正將算盤打得那樣響亮,可若區區一個她,就能斗得過那個城府莫測,手段卓絕的夏後氏白起,那麼如今的夏族,將早已在強大的眾多鄰居的虎視眈眈中,走向了滅亡!
甕姬逗弄著蓮的動作,忽然一頓,那嘴角的微微笑意,竟也隨之僵在了那微微勾起的弧度之中,她的表情是明顯一冷,隨即是傲慢而又不屑的冷笑,怡怡然地起了身,冷笑道︰「禮容大人,您可從來,不曾對我發過這樣大的火?莫不是,你氣惱的,不是我擅作主張,擬定了這軍政大事,而是,我動了你那意中人的孩子?看著這孩子,您的心情究竟又是如何呢?要知道,這孩子的眉眼,可真真是與他的父親與母親,如出一轍呢,那兩個如玉一般的人,誕下的子嗣,也必是如玉一般,就連我這心腸歹毒的女人見了,也都禁不住軟化下心腸呢。您呢,您見了他,可是什麼樣的感受?您若厭惡他,一只手,就能讓他死在這里,我瞧著這主意挺好呢。」
說罷,甕姬竟果真丟下了尚在襁褓中的蓮,離開了這座大殿,不曾向禮容行禮告辭……畢竟,縱然他禮容手段過人,政績卓越,臣服于他的臣子不少,但她甕姬,卻也佔著這半邊天……
蓮被人孤零零地丟在了軟塌上,除了覺得有點冷,倒也不害怕,反倒安安靜靜地用眼楮去瞧禮容,半天不見禮容有動作,蓮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似乎是困了……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是果真不怕,還是,根本不知自己身陷了如何的困境?就連他那靜靜地收回了目光,波瀾不驚的模樣,都像極了那個傲慢……卻又沉靜的女人,她便是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分明柔弱得,讓人一只手便能傷害她,可她又好像強大得,就連再高大,再危險的人,在她面前,都不禁要折服……
禮容的確已經探出了一只手,欲將這孩子除之而後快,但末了,他終究還是緩緩地閉上了那嗜血的紅眸,那眸中異常的復雜,也頃刻間被一股漠然斂去……這樣的心情,他並不陌生,大概就如同,當初他在她面前的一念之差,一瞬的不忍,而後的萬劫不復……
……
中原夏族與漠北岷山國的這一戰,還是難以避免地到來了。
行軍北上,長途跋涉,本就不利于作戰,更何況大雪封山,天氣惡劣,根本就是寸步難行。戰鼓擂動,大軍壓境,但饒是如此,憑借白起這般豐富的行軍經驗,也是貿然不敢進攻。
夜色黑漆漆的,狂風夾雜著冰雪,星星點點的火光連成了一片,這威懾于白起之威的聯盟大軍集結在此,那一座座樹起的軍營,就像是突然侵入這冰天雪地的巨人,匍匐在地上,萬馬蹦騰,嘶吼,環境與氣候惡劣。
此戰,對白起而言,是王者的野心,亦是一場冒險,結成酋邦聯盟的中原各大氏族,雖皆震撼于白起的威懾,隨大勢所趨,服從于白起的政績與威望,但這樣的聯盟和體制,自古就是一顆從未穩固過的定時炸彈,政治變革,背叛與聯盟體分崩離析的例子還少嗎?
漠北強敵不除,即使有白起在位,在他強悍盛勢的統治之下,夏族可享那數年強盛與榮華,白起在位多年,定內亂、平三苗、驅商族、滅九夷,可謂功績于身,前後皆無人可與之比擬,但待他百年之後,夏後氏手中的政權,必將生變。
白起清楚,這樣的政治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這以氏族部落為政權單位的社會,已經走到了絕路,而他,這個充滿了野心的政治家,正是站在這原始社會的廢墟之上,要親手改變這一切。
狂風凜冽,冰涼刺骨,白起並未著戰甲,只是一身玄黑色王袍,身披了件月白色的狐裘披風,看樣子,也不過是剛從議事大帳里出來,大軍駐扎數日,尚且不敢輕舉妄動,蓮在他們手中,尚且沒有任何消息傳出,看得出來,白起此次的一舉一動,亦是十分地慎重。
寒風夾雜著潮濕的冰雪,以至于白起身上的披風都結上了一層冰,前方不遠處是一座點了燈的大帳,帳外重兵把守著,透過帳子里的光,依稀還能看到里面有人走動而掠過的模糊的影子,白起的腳下驀然一停,好像也有些遲疑,不知是否該繼續前行。
身後是漆黑的夜,淒涼的夜風呼嘯,夾雜著風雪,風雪太大了,以至于那點點火光仍是飄搖不定,忽明忽暗,好像隨時要滅了一般。
白起此刻半身籠罩在那忽明忽暗的光線里,半身被那無邊無際冰冷的黑暗所覆,讓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那本就冷峻的側臉線條,好像更加莫測冰冷了一些。
親自在前方那間大帳外守著的人是湛,湛似乎正在與正在當值的士兵低語囑咐著什麼,還順帶讓人帶來了一些暖身的酒,不過是因為氣候實在惡劣,喝點酒能夠讓這惡劣的寒夜更好挨一些罷了。正在說話的湛見了不遠處正隱約變得清晰些的高大偉岸的身影的時候,便當即又迅速低語了幾句,方才趕忙朝白起那跑了過去,神色有點意外︰「白起大人,您……」
不等湛說完,白起便已淡淡地抬起一只手止住了湛,只是目光仍舊是落在那間大帳里的光亮的地方,詢問道︰「青夏怎麼樣了?」
湛愣了愣,他本是想向白起大人稟報這軍營上下已經安置妥當的,見白起大人問起了青夏大人的情況,便也轉而回答道︰「早些時候青夏大人便說要歇下了,還請白起大人放心。」
「嗯。」白起沉默了片刻,方才點了點頭,往那間大帳而去,這也難怪白起會這樣擔憂孟青夏的情況,這里氣候惡劣,寒風凜冽,不比中原已是開春,孟青夏也算是嬌生慣養,又才剛剛從生產蓮的鬼門關中緩過神來,白起也是擔心她這身子骨吃不消。
但如今時局正是連白起也不得不步步謹慎的時候,且不說此次事關蓮的安危,相比將孟青夏留在王城,反倒是白起身邊,往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此戰事關白起的政治大業,雖步步籌謀,思慮縝密,但此次大軍壓境,白起心月復幾乎皆在左右,莫說是聯盟諸成員了,即便是身邊人,都難保不會心生異心,更何況大軍北上,白起又親自坐鎮,傾其所勢,成則白起大業成,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白起掌握大權多年,雖不至于動搖政權,但不免也要生出諸多事端。
屆時遠在中原的事,畢竟是鞭長莫及,一旦白起這里出了半分差錯,內亂興起,任誰生了異心,那王城之中,便往往會是最危險的地方。何況這一次……白起的雙足自那帳前停駐了幾秒,終于才掀簾而入。
相比帳外的寒風呼嘯,帳內點了爐子,的確很暖和,但那爐子里的炭火明顯已經奄奄一息了,看來是即將燒完,繞過屏風,孟青夏正剛剛自榻上坐下,顯然是剛剛才起過身,她身披了件保暖的袍子,寬寬松松地搭在了身上,里面便是貼身的衣物,青絲散下,卻也的確是要歇下的人,見了白起,孟青夏的小臉上也微微閃過了一抹驚訝,然後這才又起了身,面露疑惑,隨即又是一片凝重,秀眉也隨之輕輕簇起︰「白起?你怎的回來了……可是,有什麼消息了?」
軍情緊迫,這幾日白起時常與軍師大臣們議事,一議便是要到通明,前方便是岷山國的地盤,戰鼓已經擂動,日夜響徹,戰書已經遞下,但此戰,無論是天時還是地利,皆不利于他們,更何況蓮還在岷山國人的手中,白起縱然是個再杰出卓越的軍事天才,在這種情況下,怕也是諸多顧忌。
白起的目光自那快要熄滅的爐火上掃過,終于是微微有些不悅地皺了眉,然後闊步將正要向前的孟青夏給攔腰抱了起來,厚重的披風忽然向上揚起,下一秒,那帶著白起溫暖的體溫便暖烘烘地朝孟青夏迎面而來,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地讓白起固定在了懷里,也不顧孟青夏輕微地掙扎,便抱著孟青夏往那床榻上去了,嘴里斥責道︰「怎麼不讓人將爐子燒旺些,也不怕著涼?此地環境惡劣,不比在王城……」
眼下的時局,孟青夏分明才是應該最該緊張的那個,但她如今這般識大體,又強忍著讓自己冷靜,且信任著白起的模樣,也的確是最讓白起心疼的。
白起的口吻嚴厲,看起來似乎很不滿孟青夏這般不知輕重,要知道,行軍在外,物資短缺,隨時有可能跟不上大軍的需求,更何況眼下都還未真正開戰,糧草尚可解決,醫療條件卻是難以作保的,一旦孟青夏凍出個三長兩短,這便是隨時可能喪命的事,更何況,她的身子骨嬌弱,比不得長久操練的大軍,也比不上本就體格要比女人健壯些的男人。
孟青夏的目光也隨之看向了那即將熄滅的爐子,此刻她整個人被白起固定在懷里,不得動彈,暖烘烘的都是白起的溫度,孟青夏心中仍是因為白起這懷抱,不禁感到稍稍的安定,這才緩聲說道︰「白起,我不礙事的。這點苦頭,我還是能吃的,可你率領聯盟大軍行此戰役,此戰還不知要持續多久,往後的處境只會越發惡劣,我這兒,已經是行了特例,將士們忍風挨凍,我已是不能服眾,若是因我一人而太過厚此薄彼,只怕也會折損了你的威望。更何況……此地不比在王城里,你也實在不該如從前那般如此慣著我……」
孟青夏說得頭頭是道,都在那道理上,就算是白起,竟也一時無從駁斥,半晌,到底是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倒是我思慮不周了,青夏,如此……便只能委屈你了。」
孟青夏被白起抱到了床榻上,坐在白起的腿上,她的雙手也被白起緊緊地裹在了他的披風之下,孟青夏便順勢將身上的重量全部都依靠在了白起身上,微微垂著腦袋,眸光微閃,終于,還是問道︰「白起……蓮……」
正在說話間,卻是湛在帳外打斷了二人的對話︰「白起大人……」
帳外軍鼓驟響,頓時有些急促了起來,分明是應該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白起的面容上也是微微一沉,幽深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繼而迅速掠過一道冰冷和危險的戾氣,直到……懷里的人兒微微有了動作,白起方才低下頭來,看著也是一臉凝重與疑惑,似乎有什麼問題要問的小女人時,白起眼底那讓人害怕讓人感到陌生的戾氣這才有了些許的消散,經歷良久的沉思,白起這才漫不經心地勾起唇角,瞳眸中重新染上一層輕塵所熟悉的溫柔,低頭在孟青夏的唇上印了一下︰「別害怕,一切有我。」
不等孟青夏再多問些什麼,白起便已重新將孟青夏抱回了床榻上,就連那厚重的披風也都一並留在了孟青夏的身上,這才在孟青夏發問之前,起身闊步往外走去,一刻也不曾遲疑,只留下孟青夏一人,神情恍惚,而又復雜地坐在那,久久回不過神來。
身上的披風仍然停留著白起的溫度和氣息,但似乎白起才剛剛離開這間大帳不久,那溫度,便有些冷了……
帳外的戰鼓越發的急促,是發生了重大的軍情,見白起大人出來了,腳下一刻也沒有停歇便闊步往前,是要往議事軍帳的方向去的,白起的步伐也有些許的凜冽如風,湛急忙跟上,在白起開口之前,迅速在白起身邊匯報著這鼓聲急促的原因︰「白起大人,岷山國來使……」
雖然那夜風呼嘯,鼓聲雷動,震耳欲聾,湛在白起身邊說話,幾乎話音才剛說出口,便又被吹散在了風里,但湛所說的這些話,卻似乎一字不落地落入了白起的耳中,果然,白起听罷,臉色時陡然一沉,隨即那冰冷的薄唇微微地向上一挑,竟然是冷笑。
白起並未多言,徑直便往那軍帳處去了,軍中鼓聲忽然大作,必是發生了大事,不等白起到來,帳中便已是聚齊了各軍之首,等待著白起的到來,同樣在這大帳之中的,還有一名身穿著岷山國來使服飾的異邦人,雖出入夏族軍帳之中,但畢竟兩軍相交,不斬來使,是早在各大氏族部落相互戰爭奪權的過程中便已形成的慣例,便是那使臣勢單力薄,來了這里,竟也絲毫不曾害怕,反倒橫眉挺胸,跋扈傲慢得很。
帳簾掀開,原本有些哄鬧的大帳之內,便頓時安靜了下來,座上的臣子和各軍主將紛紛起身,向白起行禮︰「白起大人。」
白起自外而入,坐上最上首,目光這才不緊不慢地落在了那大帳正中央的岷山國使臣的身上,那使臣是個貌美如畫的少年,看年紀,左右不過十六七歲,身形縴細,膚色白皙,眉眼間全無陽剛之氣,一眼看去,更多的竟然是如同女人那般的嬌媚和傲氣,無論如何,看著也不像是個使臣該有的樣子,反而……更像是那攀爬著主人的膝頭,供人消遣,狐假虎威的玩物……
那使臣見狀,便也立即按照來使的禮節,向白起行了個禮,雖是態度傲慢,但從禮節上,卻也的確挑不出錯來︰「夏族的首領白起大人,這是我們岷山國的首領命小人送來的和談信,自古部落間,常有互送牛羊,牲畜,奴隸,女人,來維系兩方和平,停歇戰役的。戰爭之下,死傷無數,流離失所之人多如牛毛,我岷山國首領心存仁慈,不忍見滿目瘡痍,血流成河,故,有今日小人在此拜見您一事。若您願就此和談,送上美人,我岷山國首領,必將遵守諾言,將做客我首領庭的蓮大人,安然送還予您。」
頓了頓,那使臣卻好像故意想在此時此刻觀察那傳聞中,威望甚高,手段卓絕,政績杰出,更重要的,人們都說這個男人,生了一張令這世間女人無不傾倒的英俊容顏的男人面上的反應,但半晌,卻是不能自那冷峻而又威嚴的男人的面上獲得半分情緒變化的信息,見了白起的面目,那面貌美麗的少年使臣的臉上,也分明閃過了一抹復雜異常地情緒。
不甘,嫉妒,卻又有著深深的折服……還有那,莫名生出的幾分恐懼……
白起神情莫測,只靠坐在那主位之上,一只手支著頭,眸光不冷不熱,莫測而又諱莫如深地落在使臣身上,反倒讓那原本高傲的使臣,此時此刻竟然不禁有些怯了,微微有些遲疑,方才動作謹慎地,自袖中掏出一卷帛書來,說話的口吻,竟然也比剛才有了遲疑︰「若以青夏大人換之,蓮大人,必將安然無恙送還……」
若以青夏大人換之,蓮大人,必將安然無恙送還……
若以青夏大人換之,蓮大人,必將安然無恙送還……
若以青夏大人換之,蓮大人,必將安然無恙送還……
這……這這,岷山國首領……若以青夏大人換之……未免也太猖狂了一些!
白起幽深的鷹眸掃過那使臣手中的帛書,待那使臣話音剛落,只見白起的面上果真是陡然一沉,頃刻間,整個大殿之內,都仿若瞬間發生了空氣驟然降溫,氣壓漸重,簡直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這帳內無人不變了臉色,整個大帳之內忽然間安靜異常,安靜得連人們逐漸加重的呼吸聲都越發地清晰了,那一個個低著頭的臣子與將士,臉色皆繃得緊緊地,異常地難看,只余下安靜……如死寂一樣的安靜……
「白……」這番變化,竟讓那傲慢的使臣都感到呼吸一緊,就好像莫名地讓人扼住了咽喉一般,然而此刻,卻見那神色冰冷而又危險的王者,那不曾有弧度的薄唇,是忽然向上輕輕地勾起了一道輕蔑而又莫測的弧度……
白起驀然一笑,就連那身姿也稍稍地坐正了一些,他身上玄黑色的王袍在那火盆上跳竄的火光的照耀下,漸隱隱地好似勾勒出了可怖的火舌的影子一般,這雄獅一般驕傲而又強大的君主,他俊美的容顏上,驀然染上了一層讓人捉模不透的深沉與淡笑,只看得讓那使臣未開口的話,硬生生地止在了喉嚨口,喉嚨發緊,好像要說不出話來,直有……要向這傲慢卻又莫測的男人,傳聞中殺母弒父,篡位奪權,卻又一步步走上權力巔峰的,這個神話一樣的男人……這尊如同天神雕像一般偉岸的身軀……膜拜的沖動……
盡管……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但這從骨子里生出的恐懼,竟已經足夠讓這個先前傲慢得目中無人的使臣,下意識地,雙腿發軟,跪了下來……
少年……畢竟是少年……
白起淡淡一笑,抬起了手,讓人收下了使臣手中的帛書︰「這份帛書的‘誠意’,白起已收到。」說罷,白起方才點頭,對身側的湛和漣吩咐道︰「送使臣離開,務必,安然送至疆界。」
「白起大人……」湛看了眼白起大人,又看向自己的哥哥漣,方才凜了凜心思,不等湛領命,漣卻已經是如同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一般,面不改色地領了命,徑直將雙腿發軟,甚至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的岷山國使臣,給「攙扶」了起來,往帳外帶去。
一時間,這大帳之內,仍是寂靜一片,這哪里是什麼和談的帛書,與其說這是什麼和談的帛書,倒不如說……更像是挑釁!
這簡直是赤果果的挑釁!雖說古往今來,部族之間互送牛羊牲畜,奴隸女人不假,但那些北方的蠻子,怎麼敢把那些被送作和談禮物的女人和奴隸,同他們……尊貴的青夏大人相提並論!
更何況……若以青夏大人換之,必將蓮大人安然歸還……這樣猖狂的口氣,不是挑釁似什麼!
人們一時不能揣摩白起大人的心思,那使臣一走,白起大人面上那似有若無的莫測笑意,便漸漸地淡了,直到此刻,白起似乎方才有了些不耐,淡淡地揮了揮手︰「不早了,你們也都退下吧。大戰在即,各軍當不得懈怠。」
「是……白起大人。」得蒙白起這番話,眾人反倒心中一定,紛紛起了身,向那座上尊貴而又偉岸的王者,行禮告退。
白起大人既然已經這麼說了,那麼此戰,必是在即,岷山國此舉,早已令夏族上下,心生仇恨,軍心大振,縱然環境惡劣,但白起大人親自率軍之下,必也是勝券在握的……
大帳之內,臣子退下,湛方才面色猶豫地望向這個……仍舊讓人捉模不透的君主︰「白起大人……青夏大人那……」
……
今夜又下了一場大雪,戰鼓直到後半夜,才漸漸地消停了一些,白起此次一議,看樣子,果然又是要通明,孟青夏倒也不是真的要等到白起回來為止,白起如此這般徹夜議事,也已是常事了,但今夜,孟青夏縱然想讓自己如同往常一樣及時睡著,卻好像反而成了難事,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大概是與今日那忽然急促起來的戰鼓聲有關。
這一回……明顯是有什麼不一樣的……
這般一睜眼,竟然已經是天色漸漸地由漆黑,變成了深藍,到了後半夜,大雪也終于使消停了一些,天還沒完全地亮起來,帳外的士兵便已經換過一次崗了,兵甲觸踫發出的聲音在帳外響起,直到天快明的時候,孟青夏終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
再次醒來,卻也不過一個時辰之後,天倒是已經亮起來了,孟青夏探手觸踫,身側仍是一陣冰涼,白起並沒有回來過……
正這般想著,帳外便傳來了湛的聲音︰「青夏大人,我來給您送了些食物了。」
這些日子,湛一直是親自守著她這里的,只是今日,湛來得似乎比往常要早了些,大概是听到了孟青夏起身的動靜,湛方才進來的,孟青夏雖然心中感到有些古怪,但除卻今日湛比往常要來得更早一些,卻又似乎只是自己多慮了,畢竟,前些天,也是湛親自將食物送到她這里的。
孟青夏不疑有他,披了件外袍,便讓湛進來了,畢竟行軍在外,不比往日有那般多的講究,況且屏風阻隔,湛也一直在那屏風外頭,等孟青夏穿戴好了衣衫,方才端著食物繞過了屏風,將手里的食物送到了孟青夏的面前來。
「青夏大人,該用早膳了。」
不等青夏開問,湛立即便搶了話頭,看起來……倒像是有些怕青夏問他問題似的。像孟青夏這般心思細密,又總是聰明得很的家伙,湛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孟青夏這里見識到,自己在她面前,該有多麼的無處遁形了。
她的眼楮,沉靜如星辰,卻總比刀鋒還要明利。
熱騰騰的羊女乃粥,味道雖不是孟青夏喜歡的,但這東西,卻是這寒冬中極為保暖的好東西,孟青夏疑惑地看向湛,但湛卻只是笑了笑,又一次催促道︰「青夏大人,還是喝了吧,否則一會就該……就該涼了……」
今日的湛未免也太……孟青夏心存古怪,但湛就那麼直愣愣地將那碗羊女乃粥捧在她面前,反倒讓孟青夏動彈不得,哪也去不了,好像她若不立即喝了那碗羊女乃粥,湛就不肯罷休似的。
孟青夏雖然覺得心中古怪,但始終也想不出其中端倪來,湛這般,看樣子又要第三次開口催促了,孟青夏索性便接過了那碗羊女乃粥,在湛的注目之下,老老實實地用完了……盡管不好喝,可她也的確,需要體力,讓自己能夠熬過這惡劣的天氣,至少……不給白起添亂。
直到,孟青夏用過了那碗粥,湛好像才松了口氣般,可往常這時候,湛該早早就退下了,今日卻好像如何也不肯離去一般,東拉西扯地,總是找一些話題來說,那雙眼楮,還時不時有些遲疑又復雜地觀察著孟青夏的反應,這在孟青夏看來,更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一般……
那碗喝過的空碗仍在一側,孟青夏嘴里心不在焉地應著湛的話,眼楮卻一直盯著那她從一開始就覺得有些古怪的食物和容器,漸漸地,那容器的影子竟成了兩個,三個,孟青夏以為是自己徹夜難眠,太過疲憊了,才導致眼花,她甩了甩頭,眨了眨眼楮,試圖探究個清楚,這才發覺,自己的視野,竟是越來越模糊了……
就連那原本還算清明的腦袋也變得有些混沌了起來……和湛說話,也漸漸地不能再如常應答了,身子沉甸甸的,像是要睡過去,見了她的反應越來越遲鈍了,那眼皮也漸漸地撐不開來,整個人看上去似乎已經不能再支撐了,湛的話,這才漸漸地也變得更少了……
孟青夏此時不可能還察覺不出今日從頭到尾湛的不尋常了,那碗……
孟青夏越發混沌的眼眸里,好像也因為頓時想到了什麼一般,閃過了一抹怒氣,她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舌尖咬破,那痛楚和在口腔里彌漫開來的血腥味刺激了自己,讓自己稍稍有了片刻的清醒,孟青夏方才順手自自己袖中滑出了護身用的小匕首,小匕首削鐵如泥,驀然出鞘,將湛也嚇了一跳︰「青夏大人!」
孟青夏卻是不管不顧,她的腳下一陣踉蹌,只靠著那血腥味,勉強支撐著自己的意識,控制著自己的身體,那一下踉蹌,簡直把湛嚇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孟青夏這手中的匕首誤傷了她自己,不及多想,湛便已經連忙探手攙扶住了險些栽倒的孟青夏︰「青夏大人……」
不料孟青夏卻是順勢一手拽住了湛的袖子,一手將匕首抵在自己的喉間,她也知道,自己現在這情況,是威脅不了湛的,可那匕首鋒利的一端就那麼抵著孟青夏縴細的脖子,那白晰肌膚下,幾乎隱約可見血管里鮮活血液的流通,尖銳刀鋒,已微微地染上了星點獻血……
「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以藥對我……」孟青夏低喘著息,那藥勁已經發作了,她說完這番話,已是艱難,況且,若是湛的話,怎敢如此擅作主張對她……也必是,有了白起的命令,他才敢……他才敢……
湛沒有料到這樣的局面,見了孟青夏的獻血與那稍稍一動便會劃破喉嚨的匕首,湛果然嚇白了臉,腦袋里也有一瞬的空白,都忘了孟青夏現在已經是藥效發作的人,他甚至可以輕易奪下她的匕首,只在孟青夏那有些銳利過人的咄咄逼人之下,湛一時間也有些糊涂了,支支吾吾道︰「青夏大人,我如此……也是為您著想。白起大人也知您的脾性,若您知道……岷山國人以蓮大人性命要挾,欲以你換之……您必會為了蓮大人,舍身換之……白起大人就是怕您沖動行事,令自己身陷囫圇,這才……您放心,此藥令您昏睡數日,待您醒來之日,我夏族大軍,必將凱旋,蓮大人,也定會安然無恙地沖著您笑……青夏大人,青夏大人……」
當一聲,是那匕首月兌了手,掉落在了地上……
……
這是一場歷史開啟至關重要的一戰……
盡管氣候惡劣,對這些來自中原的聯盟大軍而言,極其不利,但在白起親自率領下的夏族聯盟大軍,卻是直闖漠北,勢如破竹。
自那大軍壓境,到夏族大軍破近岷山國首領庭,竟只是短短兩日之間。
風雪之中,慢慢若隱若現著的浩瀚大軍像是席卷而來的風暴一般,慢慢地,越發地清晰了,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和震耳欲聾的廝殺聲,令沙塵四起,風雪四騰,整片大地,都好像在顫抖著……
那大軍,像是揮舞著刀槍的巨人,士氣如虹,那怒氣騰騰的軍心,全部都化為了可怕的戰斗力和破壞力,萬馬蹦騰,嘶吼,墜馬,刀箭相踫,霎時間火光四射!
這一片土地,皚皚白雪全都已經是鮮紅的了,這哀鴻遍野的殺戮場面,與其說戰爭,更不如說,是一場屠殺……承載著君王怒氣的屠殺,席卷而來!
率領著這可怕大軍的那個男人,他英姿高貴而優雅,高高地坐在黝黑的駿馬之上,那匹出了名的驕火,他斗篷的帽子幾乎遮蓋了那人的臉,但即便如此,人們似乎也能透過那在風中凜冽的衣袍和狂舞的長發之下,那雙如同寒星一般的眸子,正泛著冰藍色的冷光……
他目光淡漠而又輕蔑地看著這滿目的瘡痍,那冷漠的眼神,讓人看了,便心生了寒意……
大軍迫于岷山國首領庭外,那高高地城牆像是堅不可摧的鎧甲,可在那席卷而來的沾滿了血腥和殺氣的大軍面前,卻好像是一塊隨時可以吞沒的羔羊肉……
「白起大人,是否要下令攻城。」
已經打到這里了,這才是岷山國的政治權力中心,這場戰爭,直到這時候,才剛剛開始……
挑釁的戰鼓擂動了,攻城,大概也就是白起一聲令下的事,然而偏偏就在這種時候,白起只是抬起了頭,高高地坐在馬背上,望向了那城牆之上,他幽深的藍眸緩緩地眯了起來,竟不知,在想些什麼……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大軍之中,一道清瘦的白色身影緩緩駕馬踱出,靠近,竟是那面容溫和而又慈悲,仿佛與這肅穆的殺氣與戰場格格不入的,夏族偉大的巫師,微生。
微生駕馬靠近,他銀發白袍,孑然一身,可若仔細一看,卻能看見那縴塵不染的白袍的袖口和那衣擺的一角,隱約竟是沾染了些血跡的……天知道,這個看起來慈悲而又溫和的巫師大人,是如何面露著微笑,垂閉著雙眸,無情而又果決地,在戰場上奪人性命的……這里的大多數人,甚至就是白起大人本人,也都是第一次,見到微生這般的人,出現在戰場上,殺人的手法還是那樣杰出。
這才是夏族最偉大的巫師,這個,充滿了野心的政治家……
微生雖看不見,卻也好像知道白起大人正在看著什麼一般,他駕馬踱到白起身側,仍舊閉著雙目,只是也如同白起大人那般,抬起了頭,「看」向了那高高的城牆之上,這塊好像隨時可以一口吞下的羔羊肉……
半晌,這位令人驚嘆的巫師,那慈悲而又溫和從容的面容上,似乎終于才微微有了變化,他低垂下頭來,指尖動了動,驀然神色凝重了起來,開口道︰「這樣肆無忌憚……這塊羔羊肉,更像是香怦怦的誘餌。白起大人,或許,我們一路勢如破竹,無可阻擋,攻來此處,也正和了這些狡猾的岷山國人的意思。有趣了……這可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陷阱,簡直是,在冒險。」
微生的話音剛落,那城樓之上,竟果然出現了一道令人意想不到的身影。
那是個女人,身穿著火紅色的戰袍,但那身姿太過妖嬈,竟讓那戰袍,也顯得妖嬈異常,那是個妖冶的女人,渾身上下帶著盛氣凌人的傲慢和輕佻,她的紅唇微微向上揚起,面對著這隨時張開大口的雄獅,似乎竟也沒有絲毫害怕,是甕姬……那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侍奉著岷山國兩代首領,卻對權力……孜孜不倦的女人。
甕姬果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身姿慵懶,眉目散漫,神情更是懶散到了極點︰「久聞夏族白起是個英俊不凡的人物,手段更是杰出,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了,我那一殿的男奴,竟一個也比不上白起大人您的姿容……」
「你這個該死的狐媚!」甕姬這般輕佻地挑釁白起大人,竟讓一向沉默寡言的漣都忍不住動了怒。
然後白起卻好像對這些充耳不聞一般,只是淡淡抬唇,大軍之前,卻好像與舊友閑談那般︰「甕姬大人好興致。」
這個男人……
甕姬笑了笑,身形竟也端正了些,雖仍是放蕩不羈,只是那輕佻倒也少了些,口吻之中,難掩些許的羨慕和欽佩︰「怎的白起大人不願接受當日和談帛書?大戰之下,生靈涂炭,多麼不好?看來比起區區一個女人,您倒是絲毫不在意一個尚在襁褓中的毛頭小子。只是莫怪甕姬不提醒您,今日您來此,只怕是有去無回。」
甕姬話落,那城牆之上,竟是響起了一陣嬰兒的嚎啕大哭聲,這陣哭聲,頓時讓白起周遭的夏族大軍有了騷動,只見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被送入了甕姬手中,人們雖不能看清那嬰兒的面貌,但看那襁褓上的圖騰,確是蓮大人所有無誤……
甕姬逗弄著那孩子,將那孩子一手托著探出了高高的城牆之外,此情此景,無論是誰見了,都要嚇出一身冷汗,甕姬雖手托著那孩子,但那襁褓中的嬰孩卻被嚇得四肢亂蹬地掙扎,一只手托著,更是晃晃悠悠,好幾次,那孩子竟已經險些要月兌了手……而這墜下,馬蹄無數,城樓巍峨,必是血肉模糊……
「該死的女人!」漣見狀,便已是膽戰心驚,恨不得欲殺之後快,可蓮大人畢竟在她手中,而甕姬更是有似無恐,即便漣殺氣四起,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唯恐傷害了蓮大人性命。
見了此景,甕姬的笑意更深︰「白起大人,今日甕姬說您和您的大軍有來無回,並不是危言聳听。除非……您果真並不在意這孩子的性命了……也是,怪可憐的,小小年紀,模樣可愛得緊呢,就這般死了……就是甕姬,私心里也想看著這孩子平安長大的模樣呢。您今日,若是自刎于此,甕姬倒可考慮,留這孩子一命,為您留個後。」
甕姬的算盤倒是打得準,沒有了白起的夏族……又算得了什麼呢……今日他們大軍必輸,他日,他們夏族必亡!
甕姬此舉,顯然已經激憤白起身後的夏族大軍,欲殺之後快的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驚天動地。
「白起大人……」
誠然,他越是在意蓮,蓮的處境只會越危險……
「蓮若知,今日自己一死,換得夏族昌盛,也必不會有怨言。」白起不言一語,即便見了那孩子就這麼被甕姬托舉在半空中,隨時可能摔得血肉模糊,但白起竟也只是神色淡漠,甚至于,他的唇角依舊帶著笑,但那雙幽深的眼底,卻是冰冷一片,泛起了凜冽寒芒,冰寒懾人。
蓮若知,今日自己一死,換得夏族昌盛,也必不會有怨言……
蓮若知,今日自己一死,換得夏族昌盛,也必不會有怨言……
蓮若知,今日自己一死,換得夏族昌盛,也必不會有怨言……
「白起大人……」
「白起大人!」
甕姬亦是明顯一愣,顯然是因為白起面對自己以蓮相要,回應尚且冷漠而感到些許驚訝,但隨即,她便笑了︰「那麼,您就為這可憐的孩子,收尸吧……」
甕姬說著,便在那眾目睽睽之下,手中微微傾斜……
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傳來混亂一片的怒斥聲,驚呼聲,甕姬的笑聲,還有那傲慢自負得過了頭的挑釁︰「夏族白起,我說過,可要讓你與你的大軍有來無回的,莫不是,你還相信你的盟友會為你效命嗎?哈哈哈哈!」
月復背受敵,天時地利一個不全,他白起,要如何能贏?!
「蓮……」
一聲悲愴的驚呼,在那混亂一片的聲音中,如同被這世界放大了一般,穿刺而來,白起心中驀然一動,竟也隨之顫抖……
孟青夏滿臉蒼白地望著那從城牆之上墜下的小身影……那一瞬間,她只覺得自己心中一鈍,時間都放慢了,整個世界對待她都是那樣的殘忍,時間慢的讓她將那襁褓中的小小身影墜落的過程無限地放慢,無限地放慢……每一秒,都是那樣的清晰,那樣的漫長……她的心下一沉,渾身好像被抽光了力氣一般,那一聲「蓮」,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以這樣的心情嘶喊出的……
無能為力,盡管時間被放慢了無數倍,她眼睜睜地看著蓮自城牆之上被人丟了下來,無能為力!她只能無能為力啊!發瘋了一樣駕馬趕來,發瘋了一樣趕來的,可她此刻,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蓮在她面前,在白起面前,就在白起面前,被人從高高的城牆之上丟了下來!
淹沒在那紛亂的馬蹄里,淹沒在那浩瀚的大軍里,她渾身都好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這是夢吧,這一定是噩夢吧……可若是夢,怎麼心口的鈍痛是那樣的真實……
整個胸腔都好像突然被掏空了,蓮,她的蓮……
嬰孩啼哭的聲音戛然而止,伴隨著那停止的哭聲,孟青夏只覺得,自己的呼吸也一瞬間停止了……
她茫然地將自己的腦袋偏了過去,看向了那個……頂天立地,強大偉岸,仿佛無所不能的夏族的統治者,這個歷史的主人,她的丈夫,蓮的父親……可他為什麼,舍棄了蓮呢……
孟青夏只覺得,還是不要呼吸吧,每一下呼吸,都伴隨著心髒的鈍痛,她從白起的臉上,也看出了驚恐,那唯恐她在下一秒,就會消失得驚恐,呵,這樣的表情……
耳邊是廝殺的戰場,血腥味刺鼻得很,驚天動地,震耳欲聾,這次,是真的戰場了,被鮮血覆蓋的戰場……然而孟青夏,卻好似突然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一般,只是那般茫然地看著白起所在的方向,她好希望,這噩夢,快點醒來……
因為她的出現,白起的眼中頓時閃過一絲不濃不淡的怒氣,冷峻剛毅的臉部線條此時也有些不耐煩地冷硬了起來……廝殺,這戰爭的殺戮,觸發了……她知道的,他想往她這來,可隔著這千軍萬馬,他們的距離該有多遠呢……
突然之間,眼楮一疼,腥熱的血濺進了孟青夏的眼楮里,把她的雙眼都染紅了,她用手去捂眼楮,她幾乎想大叫出來,想發瘋,可逐漸地,她耳邊的喧囂忽然慢慢地變小了,眼前一黑,身子,果如被抽空了力氣,緩緩地癱軟了下去……她再也不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就這麼,失去意識吧……
這樣醒來以後,她就會看到,白起的大軍凱旋了,蓮安然無恙地沖著她笑……
……
「母親大人,為什麼不要蓮……」
「母親,是不是因為蓮不乖,父親大人才不喜歡蓮了……」
「母親,快看,蓮花開得好漂亮,和蓮一樣……」
「母親,母親,蓮好冷啊,母親您抱抱蓮,好不好……」
「母親……」
那漆黑的走道,一直走,一直走,也總也走不到盡頭,孟青夏驚慌失措地奔跑著,蓮的聲音時不時地傳來,那稚女敕的童音,呼喚著她……孟青夏不知道蓮是什麼時候學會說話的,他分明才那麼小……他怎麼說,父親和母親不要他了呢……蓮是她和白起的孩子,他們怎麼會不喜歡他,不要他了呢……
「姑娘,姑娘……」
「姑娘,您醒醒,醒醒,快醒醒……」
「禮容大人,這……她好像一直在做什麼不好的夢……」
吵,真吵啊……孟青夏听到周圍都是這般吵人的聲音,就在自己周身,隨著這一陣嘈雜,蓮的聲音,竟是忽然地不見了……
蓮,蓮去哪了……
孟青夏驀然地睜開了眼楮,果真如同發了一場噩夢一般,整個人驚恐地坐起身來,已是汗流浹背……分明是這樣冷的天……
見她醒了,她周圍的人,才又手忙腳亂地圍著她轉,替她把脈,孟青夏只覺得一片茫然,甚至無法回過神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果然……是噩夢對麼,她在哪……蓮呢,蓮是否還安然無恙……
直到殿內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孟青夏與禮容一人,孟青夏仿佛在茫然回過神來一般,她偏過了頭,看向了眼前這張她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異常的面容……
那頂青銅獠牙面具就在她的手邊,在孟青夏偏過頭的那一剎那,她是清楚地看到了禮容眼中的擔憂和慌張失措,盡管他如今,已是個高大英挺的男人,但那張成熟深邃的面容上,卻在這一瞬間,仍舊有那初見時,少年的青澀和難以掩飾的情緒。
孟青夏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張俊美的面容……是了,這是一張令多少女人都自愧不如的面容,此時此刻,唯有擔憂和無措,沒有暴戾,也沒有殘酷,可這張俊美得仿佛毫無瑕疵的俊容之上,卻有一道可怖的疤痕,漫延了大半張臉,可怖而嚇人……
「禮容……」喉嚨沙啞,孟青夏說出了口,幾乎都被自己的聲音給嚇到了。
而面前的禮容也是微微一怔,似乎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此刻的面具,仍在手邊,不曾戴上,他立即欲探手將那面具戴上,但卻自孟青夏的眼中,看到了驚愕,看到了憐憫……唯獨沒有恐懼……
頓了頓,禮容落在那頂面具上的手指關節是忽然一緊,緊接著,便又慢慢地松了開來,他終究還是沒有戴上那頂幾乎與他形影不離的面具,幾乎是苦笑,禮容輕輕地牽扯了嘴角,這個昔日傲慢而又驕傲的少年,此刻卻是自嘲︰「你不害怕?」
孟青夏茫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她的意識尚有些混沌,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清醒的,還是只是在夢里,她下意識地抬起了手,欲觸踫那橫了大半張俊臉的可怖疤痕……
孟青夏的動作,讓禮容血紅的赤眸驟然間收縮,他的身形也是忽然一僵,要閃避開來,但末了,他竟只是僵在了那,任由孟青夏的手,觸踫了上來……
那傷疤是不平的,孟青夏的指尖甚至都能感受到,當初這傷口有多深︰「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禮容頓了一頓,嘴角驀然一揚……他該告訴她嗎,他是如何卑躬屈膝,而又骯髒地爬上如今這個位置的?就像那些侍奉著甕姬的男奴一樣,從前的他,也是這麼從一無所有,到取代王兄胥重,坐到今天這個位置的。
甕姬看中的是他的皮囊,卻也嫉恨這皮囊,他為討好她,為表那衷心,親手成就了自己如今這幅模樣……他要強大的,要讓她刮目相看的,可他卻是,依靠著這種辦法……從一個被舍棄的棋子,流落在外的質子,卑微的奴隸,成為現在這個模樣的……她若知道了,可會嫌他骯髒……可會,感到惡心?
半晌,禮容卻也只是自嘲,轉移了話題︰「難道你不好奇,如今岷山國與夏族交戰,戰況如何?」
禮容如此說了,孟青夏方才渾身一顫,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她的手,也自禮容面上滑落,禮容只覺得面上的溫度忽然一涼,終究,他還是苦笑地牽扯了嘴角,看著神情復雜的她,淡淡道︰「若是白起死了,你待如何?可會安心留在我這,讓我……保護你?」
他的聲音暗啞,是以這樣挑釁而又傲慢的口吻……說著這樣,字字都牽動著他心底那根筋的話語。
若是白起死了……
孟青夏只覺得這幾個突然狠狠地刺激了她,僅僅是這樣一句話而已,還沒成現實,她的臉色就已經驀然蒼白︰「我……必會恨你……欲你也同他一般,死了罷了,怎會留下,自取其辱?若你不死,我便會死……」
是了,眼下夏族和岷山國交戰,禮容便是這岷山國的主人,擄走蓮的,傷害蓮的,是他,都是他,若是白起死了……她又怎會盼著他好……
禮容頓了頓,大概也沒有料到孟青夏會這般說,他忽然笑了,比起那先前的自嘲與忍辱負重,倒有些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從心底碎裂開來……隨後又輕輕地變成了粉末,墜落了一地一般,然而那被壓得沉重得喘不過氣來的心口,卻突然因此,而鑽入了一抹空氣……有些疼,卻是這長久以來,第一抹空氣……
「你是這樣坦誠,連撒謊都不會……」禮容忽然笑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此刻,他反倒這般如釋重負地,笑了……
「禮容大人!」
正說話間,忽然有部下來報,那人可進入禮容身邊,可知必是禮容所信任的心月復,但那部下見了殿內的孟青夏,反倒突然有了些遲疑了……
孟青夏尚不知此人為何事如此急迫而來,禮容也知那人遲疑,卻仍是當著孟青夏的面,甚至仍舊維持著剛在那般坐在孟青夏面前,與孟青夏閑談的姿勢︰「有什麼事情,就在這說罷。」
那人見狀,倒也不敢再遲疑了,當即稟報道︰「禮容大人,葛國鳳眠,違背盟約,背叛了甕姬大人。如今夏族勢大,甕姬大人只怕要守不住了,節節敗退數里,甕姬大人請您……立刻帶兵听命……」
這岷山國,甕姬雖勢大,但禮容畢竟多年苦心經營,若是禮容听命,帶兵從之,此戰誰勝誰敗,倒還尚是個懸念,但如今這岷山國,分明是其心不,甕姬傲慢,一貫對戰局太過自負,如今這般局勢,怕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禮容大人?」久久不曾得到禮容大人回應的那名部下,當即請示道。
禮容一頓,這才起身,袖袍掀起,再落下時,那冷冰冰的面具,便已重新覆于面上,他終究是笑了,這笑意嘲諷,更好像,是什麼東西,已經塵埃落定了︰「女人,終究是難擔大任的,一意孤行,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本就是一場王者間的巔峰對決,就像當年鳳眠毫無理由地背叛白起一樣,這回鳳眠又毫無理由地背叛了甕姬,退出了兩強爭霸。
鳳眠會叛變,早就在禮容的意料之中,鳳眠那家伙啊……
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禮容的腳下一頓,只是這一回,他並沒有回頭,看向那個,他心心念念了整個少年時期的女子︰「待岷山國肅清內部勢力,再無內亂,必有強盛的一天,將卷土從來,小心了。」
岷山國內亂……強盛的一天……卷土從來?
禮容這是……在警告她?
孟青夏微微蹙眉,尚不能領會禮容其中的意思,便又听到禮容淡笑道︰「天色還早,好好睡一覺吧,待你醒來,你的丈夫,夏後氏白起,必將來接你回歸,那叫蓮的小子……也會安然無恙,在你身邊,沖著你笑。」
待你醒來,你的丈夫,夏後氏白起,必將來接你回歸,那叫蓮的小子……也會安然無恙,在你身邊,沖著你笑……
這是,什麼意思……
孟青夏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她的臉上閃過了驚訝,與其說驚訝,倒不如說是震驚︰「你與白起……」
是了,岷山國首領禮容,與白起達成了盟約,此戰,甕姬氣數已盡,這場兩強爭霸,終于還是在岷山國掀起的內亂之上,以敗降告終。然甕姬一脈氣數一盡,他禮容,便再無阻礙,這也是……他與白起達成聯盟的條件……
也許他當日對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的一念之仁,仍會是個禍害,但倘若那樣一個狡猾大膽的孩子,小小年紀便死于城牆之上,未來的王者爭霸,或許會少了很多樂趣……更何況,甕姬那樣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會讓白起真正的子嗣,死在城牆之下呢,蓮活著,或許在緊要關頭,還能保她一命呢。
甕姬那般女人打的算盤,一向會物盡其用。
「可你,怎麼會……」
禮容,怎會與白起結盟……而白起那般人,又怎會……
禮容笑了笑,這一回,不再停留,往外走去,只像是從天真的孩童那,听到了什麼笑話般,哭笑不得地丟下了一句︰「青夏,這是政治……」
而他,雖比不上他,卻也不失為,一個杰出的政治家……
……
岷山國敗了,禮容在這時候反了,大約是甕姬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岷山國率先掀起了內亂,禮容親自取下甕姬首級,向夏族投遞了敗降書。
盡管鳳眠的荒唐讓所有人都無語,但孟青夏知道,鳳眠是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個狡猾的狐狸啊,他早已看清了這個由氏族部落為單位的原始社會要走到窮途末路了,這個充斥著政治和權利的世界,終究將由強大的王者,改變這一切,而葛國不是,所以他也不必做沒必要的犧牲,讓兩虎撕咬去吧,葛國總歸最後要向他們其中之一臣服的。
至于岷山國……那日禮容以甕姬首級為禮,獻上敗降書,遠退至了漠北深處,成為後來北方游牧大國的祖先。
這個強盛的中原氏族聯盟夏族,也終究是在白起的霸業之路走上巔峰的一刻,發生了巨大的變革……
先後征服了中原各部落、三苗、九夷、葛國的夏聯盟,終于成為了中原最強大最穩固的部族聯盟,夏後氏白起以部族為國號,在原始社會的廢墟上,建立了歷史上的第一個國家——夏國,並打破禪讓制,將王位傳給了子嗣「蓮」,開始了世襲制和家天下的統治。
孟青夏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便是,歷史最初的開始,而那傳奇一般,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王後的女人,由奴隸,一步步成為歷史上擁有最高權力的女人……她甚至不相信,那個人,是她……
許是當年的霽,才是這世間最眼光毒辣的人物,遠在當年的霽,大約便在與白起的密談中,預見到了這窮途末路的崩塌,與那新的歷史的建立,他震撼的,是那年輕的男人,欲建立一個強大國家的野心……
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教,成人以仁。四守之內,莫不郡縣。四夷八蠻,咸未貢職。民遮蕃息,天祿永得,刻石改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