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康城的防御系統是白起的多年的心血,孟青夏第一見到它時,還曾因為它的壯觀而驚嘆不已,當初為了它的修建,甚至有無數的奴隸為之喪命,白起會這麼煞費苦心地重視禹康城的防御,實屬十分地有先見之明,至少在白起不在封地的這段日子里,生活在禹康城里的子民們,根本不必擔心三苗人時不時的摩擦和侵犯,這就像一道堅不可摧的盔甲覆蓋了整個王城,而王城作為禹康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它越是平靜,白起在外,也就越無後顧之憂。()
漫長的冬季顯然沒有給禹康城里的平民和貴族帶來太大的災難,作為白起統治下最堅不可摧的一座偉大城池,它的存在,接納了不少因為冬季而流離失所的夏侯氏子民,人們好像也絲毫不擔心正在寒冬中討伐三苗人的白起大人和他的大軍是否能凱旋,因為所有人對于微生的佔卜是全身心地信任,更何況白起在大多數子民心中,可是個強大的男人,如果連他都不能為中原十二大氏族帶來勝利的消息,那麼三苗人恐怕就要更加肆無忌憚了。關于封地里的政事,有白起的那些部下和前來輔佐的微生在,一切都得到有條不紊地處理。
經過一整個漫長的冬季,孟青夏的個子悄悄長高了許多,都快趕上昆白那麼高了,雖然宮殿里的政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有白起的那些大臣們在,不會出什麼亂子,但畢竟沒有這個偉大城池的統治者坐鎮,他們還是忙得不可開交,當然沒有人會去在意孟青夏一個小奴隸的小小人物在做些什麼,每日與孟青夏做伴的,只有與她年齡相仿的昆白和奉了白起的命令留在這看著孟青夏的阿修和阿觀兩兄弟。
阿修和阿觀畢竟是在秋祭狩獵比試上被白起看中親自挑選的年輕人,又得以湛和漣的培養,雖然目前他們仍有些大材小用,沒有隨著白起大人一起出征,但他們在宮殿里仍是有些分量的,偶爾也能和那些大臣們說上幾句話,也幸好有了阿修和阿觀時不時從那些大臣口中獲得白起大人他們的消息,孟青夏也不至于因為這個尷尬的身份而眼瞎耳背一無所知。
「阿夏,你別擔心了,你看,前幾天白起大人不是還和囚牛大人他們以蒼鷹傳信傳回了戰況麼?」昆白興致勃勃地拿著剛剛為孟青夏改好的冬衣給她試,誰知道她正坐在大石頭上發呆,這麼冷的天,都發呆發到感覺不出冷了嗎,嚇得昆白趕緊把孟青夏從冰冷冷的大石頭上拽了起來,往頭頂有東西遮蔽的地方躲去,埋怨道︰「我要是再晚些來,說不定你就被大雪覆蓋,變成大雪人了,到時候我可找不到你了!」
被昆白這麼一說,孟青夏才察覺到了冷,抖了抖,身上抖下了一大片積雪,昆白無奈地將新做的冬衣都給她裹上了︰「阿夏,你是不是已經想通了?以前你總想著逃跑,可現在,我看見你這樣關心白起大人的安危,其實我看了也很高興。你放心好了,微生大人在為白起大人佔卜的時候,可是說了的,白起大人一定會凱旋,更何況,三苗人有什麼好害怕的,他們在寒冬里戰斗,就像不會游泳的高頭大馬跳到了水里要和擅長游泳的鱷魚搏斗一樣,我看啊,距離白起大人歸來的日子不遠了,這幾個月來,阿修和阿觀那得到的都是好消息呢!」
「我只是……」孟青夏被昆白說得臉色一紅,她倒也不是關心白起的安危,只是比起這個,她更關心自己的安危罷了!
「啊,你快看,阿修和阿觀他們來了,一定是有白起大人的新消息了!」孟青夏正在若有所思中,昆白忽然欣喜地搖了搖她的手臂。
孟青夏也抬起頭來,只見不遠處,阿修和阿觀正從大臣們議事的正殿所在的方向往這而來,他們跑得有點急,似乎是急于把什麼消息告訴孟青夏,孟青夏見到他們,原本蔫蔫的精神狀態也一掃而光,昆白才一沒留神,她就像一只小泥鰍一樣從昆白的手心里躥了出去,迎向正朝她這跑來的阿修和阿觀,她的小臉微紅,是喘息喘出來的︰「你們,怎麼跑得,這樣急!」
阿修和阿觀這兩兄弟確實跑得很急,可眼下看起來,這小奴隸喘得分明比他們還厲害,兩人相視一眼,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孟青夏有些氣惱地繃起小臉來,底氣卻不那麼足︰「你們笑什麼!快說正事。」
這陣子,阿修和阿觀確實和孟青夏混得熟了,倒也不怎麼把她當一個奴隸看,見她著急了,他們也不繼續捉弄她,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白起大人那兒傳來消息,三苗人一路潰敗,逃得遠遠的,被驅趕得遠遠的,他們不僅沒能在中原佔得半點好處,還失了一大片領土,被驅趕到了丹江流域!」
孟青夏的神色微滯,眼底也微微閃過了詫異的神色︰「那麼,白起……大人他們很快就要回來了嗎?」
三苗人被驅逐至丹江流域……白起可真是毫不留情的,借著討伐入侵的三苗人的理由,將他們的大半領地全部都吞噬了去,這是夏聯盟的領地,從中原北部趁勢向南擴張的第一步……
「想必不用多久,白起大人就要得勝歸來了!」對于這個消息,阿修和阿觀也很是欣喜,他們很遺憾自己沒能跟隨在白起大人身邊參與這一場精彩的大戰,他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從湛大人和漣大人那打听到更多關于這次討伐三苗人的過程中發生的事。
「那麼……」
「微生大人,您怎麼來了……」
孟青夏心中總是有些不安的,她總覺得或許事情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簡單,白起這一回也算變相脅迫病重年老的姒縱交出了兵權,雖然姒縱使了一些手段,阻撓了白起和彤城氏聯姻的可能,但白起這一回又成功將三苗人驅逐,無疑是又立了一件大功回來,夏侯氏乃至夏聯盟上上下下,只怕已被白起籠絡了不少人心,姒縱一向忌憚白起,難道對于這樣的局面,他會無動于衷?
沒有得到白起勝利的消息,孟青夏是滿月復憂心,眼下得知一切進展得又是那樣的順利,她卻又仍是放不下心來,隱隱約約,心中總是有些不大好的感覺,可要她具體說,她又說不清。
她正想開口詢問些什麼,站在她面前的阿修和阿觀就突然神色一凜,恭敬了起來,有些拘謹地跪下行禮。
孟青夏微微皺眉,回過頭來,就如阿修和阿觀所言,微生正由著他的侍從攙扶著而來,這段日子,微生雖然一直都留在白起的宮殿里輔佐那些處理政務的大臣,但孟青夏並沒什麼機會見到他,听說他的身體一向不怎麼好,尤其是到了冬季,總是常常咳嗽,因此並不常常露面,但就算當初白起沒有親自開口警告她少與微生接觸,她也仍是對他有些防備的,現在想來,孟青夏總覺得,當初微生曾「無意中」透露出白起一死,或許她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的消息,並不全然是巧合,更像是……故意將這樣一個巨大的誘惑擺在她的面前,慫恿她一般……
但孟青夏也並不敢斷定這樣的想法,因為微生看上去實在是太神聖了,且不說他這頗受子民敬仰的巫師身份,就光是他那安靜又溫柔的面容,也時常讓孟青夏感覺,自己若用這樣狹隘的心理去揣度他,反而是對他的一種褻瀆。
她猜不透微生,可他看起來好像又是站在白起這一邊的,她比不上白起,白起似乎總能輕而易舉地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給人的感覺太過強大了,仿佛無所不能,恐怕沒有什麼事是能逃過他的眼楮的吧,白起本身就是個危險的人,將一個同樣危險的人留在身邊,對白起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有那個自信去掌控一切,可孟青夏卻是個怕麻煩的人,她的目標很明確,生存的本能也往往讓她覺得距離危險越遠越好。
微生在侍從的攙扶下停了下來,他一身白色的巫師的衣袍,脖子上裹著銀白色的狐狸皮作保暖,但他看起來穿得並不多,好像是個並不懼怕寒冷和炎熱的人,就像那日在祭台之上他面不改色地徒手自烈火中捧出龜裂滾燙的甲骨一般,可他的臉色總是有些微微的蒼白,證實了那個他的身體一向不怎麼好的傳聞,此刻他仍是閉著眼楮的,那張清俊溫柔的面容,稍稍地往孟青夏所在的位置轉了過去,然後微微一笑︰「你好像總是躲著我,小奴隸。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對于孟青夏的性子,阿修和阿觀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見到她竟然在微生大人面前也不跪,也沒覺得有什麼好詫異的,這個小奴隸脾氣古怪得很呢,她有時候在白起大人面前,都是直呼白起大人名諱的,而白起大人……好像也十分縱容她一般……自此以後,就沒有人管這個小奴隸有沒有禮貌的事了。
孟青夏微微皺了眉,但她也不好直言她的確不怎麼想見到他,頓了頓,孟青夏的神色一緩,仰起頭來看她︰「我總覺得你能看到任何你想看的東西。」
因為他雖然總是閉著眼楮,可他總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她的方向,甚至有時候,她都會產生一種,他就是能看到她的錯覺,就像那日在城牆上一樣,而且,他雖然總有侍從攙扶著,但也有一個人走的時候,她從來沒見過他跌倒過。
微生微微地點了點頭,他身側的侍從會意,便松開攙扶他的手退至了身後,他朝孟青夏伸出一只手來,他的神情很友好,也很溫和︰「你要相信,身為一名巫師,肉眼只是能讓我們看見眼前的東西,但心眼,往往會讓我們清醒。若二者只能取其一,我願舍棄肉眼,取心眼。」
孟青夏仍是有些防備,微生卻好像並不怎麼在意,他朝她露出了十分寬容的溫柔笑容︰「你不必害怕我,這是在白起大人的地盤上,你又是對白起大人而言,有些分量的人,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想你對于我即將要說的話,也一定會感興趣的。雖然我不大明白你為什麼突然這樣不願意與我打交道了,但你總該顧念著,我是個失去雙目的人,若你不願意攙扶我,或許我真的會因為大意而摔跤。你知道,作為一名‘無所不能’的巫師,狼狽地摔跤,會遭到別人的笑話,往後恐怕我就不能在氏族中立足了。」
微生說這話時,那表情溫柔,面容清俊,就像一個潔白透明得毫無瑕疵的大男孩,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孟青夏因他那句「我想你對于我即將要說的話,也一定會感興趣」而有些心癢,猶豫之下,她還是上前,探出了小手,伸進了微生微涼的手心中,攙扶著他前行。
沒有微生的命令,他的侍從也並沒有跟上來,阿修他們雖然奉了白起大人的命令看著孟青夏,但微生畢竟身份特殊,人們對于巫師的敬畏並不亞于對統治者的敬畏,微生沒有開口,阿修他們自然也不好就這麼跟上去。
孟青夏走在微生身邊,微生的身形清瘦,但並不如白起那般高大,走在微生身邊,孟青夏夜並無那樣大的壓迫感,牽著微生的手,他的手和白起因常年騎馬射箭而略有些帶了繭的寬厚有力的大手也不同,微生的手微涼,修長而潔淨,就好像從未受過什麼傷一般,可孟青夏仍是感到有些不自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便直截了當地切入了正題︰「你說過,你要和我說的話,我會感興趣,是不是和白起有關?」
微生輕輕地笑了,即便在這樣寒冷的冬季,他的笑容也如沐春風︰「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除了和白起大人有關,想必也沒有什麼會令你感興趣吧?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想必你也听說了,白起大人那傳來了好消息,三苗人倉皇而逃,白起大人所率領的聯盟大軍大獲全勝想必不用多久,白起大人就會回到禹康了。」
「嗯……」孟青夏點了點頭︰「阿修告訴我的。」
「白起大人回程,想來會取欒崖嶺為捷徑,斷不會舍近求遠。」微生臉上的笑容也微微有些淡了,眉間微凝,看起來是真有些擔心白起的處境︰「與你說這些可能不妥,畢竟你年歲尚淺,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如今姒縱大人的身體並不怎麼好,情況不容樂觀,白起大人又兵權在握,且深得各大氏族擁護,一旦白起大人立下大功歸來……這不會是姒縱大人樂意看到的事,早在數月之前,白起大人尚未出征,姒縱大人就已在欒崖嶺備上伏兵,欒崖嶺兩崖夾道,一線之天,若想設伏要人性命,恐怕並不是什麼難事。」
孟青夏的面色一變,就連微生手心中的那只小手也跟著一緊︰「為什麼,白起是他的子嗣!」
微生輕嘆了口氣︰「或許你已經知道了,姒縱大人並不希望白起大人繼承首領之外,當年將禹康賜予白起大人為封地,便有意要讓年紀尚輕地白起大人喪命于此,當年的禹康統治者,必不會臣服于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若不能服眾,白起大人自然姓名垂危,只是令姒縱大人沒有想到的是,白起大人非但沒有出事,還將禹康治理得這樣井井有條。這幾年……白起大人越發令姒縱大人意外了……你應該知道,白起大人雖然是姒姓夏後氏的首領姒縱的兒子,然而他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冠上族姓的貴族,姒縱大人不會希望,將來繼承首領之位的,會是藍眼楮的白起大人……」
頓了頓,微生忽然道︰「我好像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我如今告訴你這些,也是因為擔憂白起大人的安危。」
「那麼你為什麼不讓人告訴白起?」孟青夏眉頭緊皺,臉色也不怎麼好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欒崖嶺的事了!」
微生並沒有因為孟青夏的無禮而感到絲毫不悅︰「我會來到這里,便是姒縱大人的意思。」
「那你當初為什麼不告訴白起?在白起出發之前。」
微生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姒縱大人一向慣于疑心與猜忌,即便是我,姒縱大人也不全然對我放下心來。我的那些巫僕,便形影不離地跟著我,我的身旁,也總有侍從跟隨著,即便是白起大人的宮殿里,耳目也不少呢。」
微生忽然停了下來,他睜開了眼楮,那雙沒有焦距的銀灰色瞳仁里,似有若無地淌過一層淡淡的光彩,他溫柔地低頭「看」這孟青夏,嘴角是柔和的笑意,語氣也充滿了鼓勵︰「你的年紀尚小,這也是你的優勢,所以他們並不認為我會對你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事,若不是如此,我的那些侍從,也不會放心讓你攙扶著我來了。我能做的,便只有這些了,或許聰明的你,會給我們所有人帶來一些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