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微生的時候,同樣在場的還有不少在夏後氏頗有聲望的巫醫和姒縱所信任的部下,雖然由微生親自出馬診斷姒縱的病情,但畢竟事關首領大人的安危,小心點也是難免的。()
白起從外而入,帳子里的氣氛很肅穆,微生則依舊閉著眼楮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著那樣安靜又溫和的面容,恐怕會以為他已經睡著了,除了微生的沉默,這里的大多數人則都在低聲私語,三五成群地挨著頭,討論姒縱大人的病情,他們神情凝重,誰也不敢輕易下結論。
隨著白起的進入,這低低的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這些部下們和巫醫們面面相覷,神情之上對白起存了幾分敬畏,又存了幾分小心和復雜的情緒交錯著,他們紛紛散了開來,白起所經之處,前方幾乎都自動地清出了一條通道來,他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也不知道要不要向白起行禮或是示好,可他們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絲毫的放肆和無禮。
白起神情淡漠,只若未聞,亞麻色的王袍挺拔而俊朗,細小的銀絲勾勒出雲樣的紋路,並不華美,卻又讓人難以忽視它們存在的恰到好處,白起從外而入,步子並不大速度也不快,但帶著那股渾然天成的尊貴風采,每一步落下,都如同是踏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之上,這里的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情不自禁的將視線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帳子內一片寂靜……
這個男人,強悍得只是出現在人們眼前,一言未發,竟足以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那樣的光芒四射。
一直沉默地坐在位置上平靜得像是睡著了一般的微生于此時,終于有了些反應,他清雋的面容上含了微微的笑意,銀河一般絢麗的銀白長發襯得他的面容有些病態的蒼白,微生的身體一向不好,一貫像個旁觀者一般靜靜地听著感覺著任何變故出現在他面前,那張溫和柔順的面容之上,通常安靜得讓人看不到他太多的情緒變化,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了,這位年輕的巫師也是寵辱不驚,淡定得讓人從來不曾在他的臉上見識過任何驚訝的神色。
「白起大人。」微生站起身,他雖然閉著眼楮,可行動看起來倒是自如得很,他微微彎起嘴角,溫和地笑道︰「您來了。」
白起倒是沒有再和微生客氣,點了點頭︰「父親的情況如何?」
微生的面容也微微一凝,眉間稍有蹙起,看來姒縱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寒氣入侵五髒,癆而咳血也是越發頻繁的事,巫醫們為姒縱大人治理的法子也不盡然無用,我只是稍作了些改動,但願用過幾天之後,姒縱大人的身體能夠好轉,到時候再行觀察。」
白起的神情也有些凝重,沉吟了一會,點了點頭︰「一切就勞你費心了,在冬天到來之前,父親大人的身體還尚可,既然已經熬過了一整個冬天,想必情況會有好轉。」
「為姒縱大人和您效力,是我該做的事。」微生點了點頭,微微笑道。
就在此時,帳子外走進一道銀白華袍的少年,正是伯益,只是和平日那意氣風發又驕橫跋扈的他相比,伯益此時看上去也有些狼狽,冒出的胡茬子也來不及清理,見了白起,伯益倒是絲毫不意外,很自然地來到了白起的面前︰「白起大人,您來了。听了微生的話,我已經讓人將藥材找齊了,看樣子也快要熬好了,這個時候,姒縱大人想必也是時候該醒來了,這幾日姒縱大人已經吩咐過,請您前往侍奉湯藥。」
白起點了點頭,吩咐湛等人跟著伯益的侍從前往取藥,隨即又和在場的眾人說了兩句場面話,便動身打算前往侍奉姒縱早上起榻用藥。
……
來到姒縱休息的寢帳,帳外已經守著不少姒縱的親信了,里里外外,密不透風,服侍的侍從已經備好了干淨的水和便于吞咽的食物,見了白起來,他們倒是不失于禮數,恭恭敬敬地躬身向白起行禮︰「白起大人。」
這些人,雖然大部分是姒縱大人的親信,但今天微生大人已經來看過了,還特意命人將姒縱大人用過的那些衣物和巾布燒毀,在那首領大人的帳子中常點的燻香中,微生甚至還加了幾味在治理疫癥時常常使用的藥材,盡管微生並沒有明說姒縱大人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可從這陣子姒縱大人的病狀和表現,以及今日微生的舉動中,他們也隱約推測出,姒縱大人這種癆咳,可能還會傳染,這里的人,根本沒幾個敢往那里面去的。
此刻見到白起大人來了,他們的神情顯然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白起大人……」湛已經奉命去領即將要熬好的湯藥了,白起的身邊只剩下了漣和幾名近身侍從罷了,此刻練的神情也有些冷然和凝重,顯然是欲言又止。
「你們留在這。」白起顯然知道漣想要說些什麼,他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隨即掀簾而入,白起隨行的那些侍從也紛紛止步于帳外。
帳子里仍和前一日一樣,光線昏暗,讓人不大舒服,帳子里仍點著濃郁的燻香,濃得讓人頭疼,只是這香味中,氣味隱約有了些改變,想來是微生的功勞,白起這一回,倒是不如初次進入這里時那樣忍不住皺起眉,饒是如此,這濃郁的燻香,仍是驅不散這帳子里殘留的藥味。
姒縱也才剛剛有了些睡醒的跡象,喉嚨里卡了一口痰,他才剛剛想要翻身,帳子里立即又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白起進來後,尚未來得及行禮,便率先走向了床頭,將瘦得像個骷髏骨架一樣的姒縱從床榻上扶了起來,這一回白起的動作已經熟練了不少,一手將姒縱扶起,人也順勢入坐在了姒縱身後,另一只手則直接拿起放置在床頭折疊整齊的柔軟巾布抵于姒縱的口鼻前,姒縱的身上顯然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只能全部仰仗著白起的攙扶,整個頭也埋在了白起捧著巾布的掌心悶聲咳嗽了起來,白起一言不發,動作極其耐心地撫了撫姒縱的背,試圖為他順氣。
一陣悶聲咳嗽之後,姒縱方才感覺好了一些,白起大掌微收,撤了巾布,那雙平靜無波的藍色幽眸也似有若無地從掌心的巾布中那抹觸目驚心的黑紅淤血上掃過,那平靜的目光隨即又淡淡地收回,白起什麼話也沒說,臉上甚至也沒有露出絲毫情緒的變化,只將那巾布丟入了火盆,在大火中燒毀。
才一夜不見,姒縱好像又虛弱了不少,帳子里在白起進來之前,幾乎一個侍奉的人也沒有,他灰黑的眼楮有些混濁,眼白也變成了暗黃色,面色蠟黃,不怎麼能睜開眼楮,緩和了一口氣之後,姒縱才平靜地看了眼白起,緩慢地一字一句道︰「你來了。」
「兒臣先讓人奉些熱水進來,洗一把臉,父親大人您也許會感覺清爽一些。」白起點了點頭,語氣平靜,這父與子之間,並沒有往日那危險而又劍拔弩張的氣氛,可卻又盡是生疏,白起所說的話,也只是一個為人長子,為人臣子通常會說的一些安慰的話。
姒縱點了點頭,白起便讓人將水和食物端進來,白起下了令,那帳外也終于有了些動靜,負責侍奉這里的侍從和侍女戰戰兢兢地將東西帶了進來,可他們個個都低著頭,神情有些惶恐,站著的身體都忍不住有些顫抖,顯然是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多待的模樣,白起不冷不熱地掃了他們一眼,這一眼,雖不帶太多的情緒起伏,可就這一眼,也足以讓人覺得肩膀一沉,面色發白起來。
「退下。」
「是。」
下一秒,人們只覺得身上的壓力突然一輕,原來是白起目光微斂,已經靜默地收回了目光。
得到白起的命令,就如蒙大赦,這帳子里很快便又只剩下了白起和姒縱二人。
姒縱是何等精明的人,這幾日,他這里越發地冷清了起來,這帳枯槁蠟黃的臉微微一沉,那渾濁的眼楮也變得有一瞬沉冷了下來,但姒縱也什麼都沒說,任由白起侍奉著淨面洗手,然後又端來了些吞咽方便的食物喂了他用下,雖然已經是些稀得不能再稀的肉湯了,但姒縱的情況顯然比想象中要更糟糕一些,竟然就連這些湯汁都難以完全咽下,只喝了小半碗,便再無胃口再用食物了。
白起也沒有勉強,將食物放下,這才又將另一塊干淨的巾布遞給姒縱,他的臉上仍是沒有什麼表情,但嘴里卻仍是盡一個為人臣子該盡的職責,平靜又耐心地淡淡說道︰「父親大人不必太過擔憂,今天微生已經來為您看過病情了,沒有什麼大礙,等喝了湯藥,再過些時日,您的身體就會大為好轉。」
姒縱點了點頭,因為進了食,身體里也稍稍恢復了些力氣︰「伯益……還有那些侍奉的人,都去了哪里?」
伯益?
白起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眼楮半眯,隱隱流露出了些輕嘲的意味,盡管如此,他仍是平靜得仿佛在談論今日的天氣一般,漫不經心回答道︰「您的病需要靜養,侍奉的奴僕都在帳外,至于伯益……為您熬制湯藥是件不能馬虎的事,這個過程全權由伯益和他的侍從勞心勞力。我的人已經隨著伯益去將熬好的湯藥往這送來,父親大人不必擔心,待您好好用過了藥,想必不出幾日,就能顯見成效。」
白起這話中揶揄,姒縱哪里能听不出?姒縱對他白起忌憚,這入口的藥物,自然不會由他的人去經辦。
「白起大人。」湛來得很及時,看來是藥好了。
「進來。」白起點了點頭,吩咐湛將湯藥端了進來,便讓他退了下去,按道理,伯益是絕對不會讓白起的人經手這些湯藥的,但想來,這種時候,伯益他自己恐怕也不大想踏進這個地方吧?
白起唇角隱有弧度,那別有深意的笑意只浮在唇角,而未達眼底,他親自端起了盛著黑色藥湯的容器,一手扶著姒縱,一手直接將它端在了姒縱面前︰「父親大人,您該用藥了,這可是微生的心血。」
姒縱皺了皺眉,卻沒有立即喝藥,白起倒是耐心至極,好脾氣地又重復了一遍︰「您該喝藥了,父親。」
姒縱的眼中有冷意掃過,隨即虛弱地輕笑了一聲︰「既然是侍奉湯藥,往後你應該學會做得更周到一些。」
白起面上涼涼淡笑的神情不變,這個生了一張如此令人神魂顛倒的俊美面孔的男人,忽然輕輕地深邃了嘴角的弧度,那雙冰冷淡漠的眼楮滿含深意,湛藍色瞳仁里豁然淌出了一層深沉的笑意來,在姒縱的注目之下,將那湯汁端至了自己嘴邊,然而那動作卻在最後關頭微微一停,還未下咽,白起那湛藍的眼眸中,便已閃過了一絲莫測而冷了危險的情緒變化……
頓了頓,白起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那眼底的笑意更深,他很自然地繼續了那個動作,就著這藥湯飲了一口,那湯汁極苦,可白起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那幽深的瞳孔彷如一個漩渦般深不見底,薄唇唇畔一絲清冷至極的嘲諷,優雅淡笑道︰「也許會有些苦,但想來在您如此小心的防備下,不會出什麼問題。」
他看起來對這一切早有所料一般,並沒有露出絲毫意外的神色,白起此舉,也是姒縱所希望的,既然白起都已經做到了這份上,姒縱自然沒有任何再疑心他的借口,在白起的侍奉下,姒縱勉強將那碗藥湯給咽了下去……
……
接連三日,白起都在姒縱病榻前侍奉湯藥,衣不卸帶,簡直是做到了讓所有人都無可挑剔的地步,即便是夜里,白起也根本沒有再回到自己的帳子里,听說姒縱病榻前的一切,白起都是親力親為。
微生仍是每日會去為姒縱查探病情,但關于湯藥熬制之事,除了伯益等人,便也只經過在病榻前侍奉湯藥的白起的手。
夜色露重,但于春末初夏而言,這夜風也並不顯寒冷,反而稍稍顯了些清爽,由于白起這幾日都不眠不休地侍奉在病榻前,孟青夏見不到白起也很正常,但這幾日,首領庭里的氣氛十分古怪,孟青夏時常可見有人將從首領帳子里帶出的東西丟入火中燒為灰燼,種種情景都讓孟青夏感到不尋常,甚至是有些不安。
但這里的人各個守口如瓶,並不敢妄自議論姒縱大人的事,就是親自為姒縱查探病情的微生,也並不對此事多提只字片語。
由于白起不眠不休地侍奉湯藥于病榻前,湛和漣自然也在那帳外站了兩日,孟青夏在這里,便更是一個能與她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只是白起雖然並不再回到帳子里,但仍是偶爾會讓人傳話予她,說也奇怪,她沒病沒痛,可每日總會迎來一碗苦不堪言的湯汁逼迫她喝下去,那些鬼東西自然都是白起命人送來的,伴隨著這每日一碗的湯汁的,還有白起的那些警告,其實也無非就是要她老實安分一些,囑咐她進食進湯,哪也不能亂跑罷了,雖然都是些枯燥無味甚至算得上是重復的話語,但孟青夏這兩日,反倒每日開始企盼起這枯燥無味的囑咐傳達到她這兒來,那也不免要每日皺著眉頭同樣迎來一碗莫名其妙的湯藥。
這首領庭的氣氛緊繃,未來風雨莫測孟青夏是知道的,但憑白起的自負和傲慢,是不屑于讓她操心這些不該她操心的事的,孟青夏的消息閉塞,反倒讓她有些不安,不知道目前的局勢到底是什麼樣了,唯有白起的這幾句只言片語,至少是白起的狀況尚且安好的證明。
這是第三個夜晚了,雖然白起總要她安分,但孟青夏一向不是個安于現狀的人,她無法忍受這種未知和一無所知籠罩著她,況且她還要莫名地白白遭受一碗藥湯之苦!
這幾日,微生也為了替姒縱查探病情的事,並沒有回到神廟里,孟青夏早就知道微生並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緊張,通常她問微生什麼,微生也都會不吝賜教,在孟青夏看來,微生甚至是個披了個神聖的皮囊,內里卻生了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惡性子的人,但這一回,微生卻對姒縱的病情不提只言片語,這讓孟青夏感到古怪,更何況她孟青夏可不是個會老老實實白受這「無妄之苦」的悶虧的人,她總得為自己討個明白……
由于她的身份特殊,雖然只是一介奴隸,但卻又在白起這備受特殊待遇,加之她這副孩子的皮囊,讓這里的人通常並不怎麼在意她的行蹤,白起雖然留了人來看著她,但只要她沒做出任何過分的事,或是不曾遇到危險,這些人也絲毫不怎麼現身搭理她的,為此孟青夏的行動倒還算自由。如今這首領庭的氣氛又緊繃,一個個都沉悶凝重得讓人感到壓抑,更是沒有人會有工夫去關注一個小奴隸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