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血腥味和那並不陌生的氣息讓孟青夏的身子怔了怔,然後輕輕地晃了晃,終于是失去了力氣栽倒下來,但那預期中的痛感並沒有襲來,她的肩膀被人攬住,緊接著,有什麼東西披在了她的身上,將她後背那狼狽的景象遮掩住,孟青夏低喘著息,抬起頭來,撞進的,正是那一雙孤寂冷傲的嗜血紅眸,方才正是他及時出手接住了要栽倒的她,盡管那雙紅眸可怕,但孟青夏卻不怎麼怕他,見了他,反倒是放下了戒備,嘴角微微一揚,笑得有些虛弱︰「禮容?」
幸好,追來的不是鳳眠的人。
「你……」禮容的血眸有些閃爍,見到孟青夏的這一瞬,那強烈的不安和擔憂,在這一刻好像是刻意掩飾一般,有些突兀地斂了下去,換上了冷冽又不屑一顧的口吻︰「每一次見你,為什麼總是這麼狼狽,髒得很。」
那刻薄的口吻,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奚落,莫名的,卻讓听的人生不起氣來,反倒有一股奇異的暖流緩緩地至心底淌過,孟青夏笑了笑,目光落在禮容那微微有些燒焦的衣袍角落,就連他身上,都夾帶了些濃濃的火煙味,孟青夏的嘴角微抬,並沒有拆穿他,她的身子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累得不行了,只能請求禮容道︰「帶我,去白起那,好嗎……」
這具年輕而英俊的身影在這夜色發亮的湖泊旁驀然一僵,他緩緩地垂下了眼簾,並沒有表露太多情緒,只用冷得讓這春天的湖泊水都要凍結的聲音冷嗤了聲︰「不自量力。」
是了,孟青夏也知道自己不自量力,所以她竟然敢在這個節骨眼上信任一個流落葛國,境遇悲慘的,危險的,岷山國四王子,但眼下,她的情況狼狽,留在葛國的地盤上顯然不切實際,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白起那里。
不等禮容拒絕,孟青夏便已疲憊地緩緩閉上了眼楮,用極輕的聲音說了一句︰「拜托了……」
……
「傷得真嚴重!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姑娘,怎麼把自己傷成這樣,弄不好是要留下疤痕的。阿大,快把前日游方的大夫留下給咱們的藥煮了,快把人抱進去,夜里涼,別又凍出毛病來。」
「還是我來吧。等她情況好轉,我們便會啟程,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幾日孟青夏都是昏昏沉沉的,似乎是因為傷口炎癥,一路上她總是反反復復地發燒,禮容的神色也一天比一天凝重,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听到禮容與牧民交涉的聲音,禮容本就生得相貌俊美,斂去了那一身戾氣,卻也足夠欺世惑人,這里的人恐怕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紅眼楮的年輕人,發起狂來該有多麼可怕。而他也一向驕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孟青夏也知道,若不是為了她,他不會這樣放段,有求于人。
盡管偶然也有好心的牧民願意收留他們在自己的群落里落腳直到把病治好,但孟青夏卻是固執得很,外頭的天色已經有些蒙蒙亮了,禮容將藥端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孟青夏正踉蹌著要掀開毛毯起身的一幕。
那帳子掀開,外頭零星的晨光便灑落了進來,孟青夏一手撐著身後,一手要將身上的毛皮掀開,她的身子昏昏沉沉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僅僅是掀開皮毛要起身的動作,對她而言竟然都是這麼費力。
禮容清瘦高大的身形便站在那,沒有動,也不上前幫她,他是只驕傲的刺蝟,從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展現他的溫柔,這幾日,他對孟青夏的態度仍是不冷不熱,甚至不怎麼和她說話。
孟青夏早已習以為常了,她欲起身的動作一頓,就這麼坐在那,抬起頭來,僅僅是起個身,便足以讓她氣喘吁吁地看著他,那情況看上去虛弱極了,但在見到禮容的時候,孟青夏還是若無其事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個難看的笑︰「禮容,你來了。」
禮容微微皺了眉,這個俊美而危險得如同一只小獸的年輕人,沉默著走了進來,然後將端來的藥「啪」地一聲放在了離她不遠的桌子上,然後轉身便往外走,他也知道自己勸不動她,索性也懶得勸了,看這樣子,是打算去將馬牽來。
禮容的態度一向如此傲慢,就像心底最柔軟也最是善意的孩子,常常會為了保護自己而將那善意掩飾,總是對人惡言相向,冷嘲熱諷,孟青夏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喚了一聲︰「禮容。」
終于,那道泛著寒氣不怎麼搭理人的背影在即將要離開這間帳篷的時候,他的腳下一頓,停了下來,只是他並沒有回過身來看孟青夏,僅僅是側過了臉,那嗓音低沉而暗啞,好像正沉沉地壓抑著自己不悅的情緒一般︰「你就這麼急著見那個人?即便因為他,將自己弄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孟青夏也是被問得一愣,因為這是這麼多天來,禮容對她說得最長的一句話,要知道,這幾日,他可不怎麼想搭理她,甚至不曾給過她一個好臉色,沉默了片刻,孟青夏亦是緩緩地垂下了眼簾,將那黑眸中閃爍的華光遮掩,她仍維持著那個撐著手臂坐在那的姿勢︰「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白起,我只是,不想因為自己並不嚴重的傷,耽誤了重要的事,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若是天意如此,孟青夏也無話可說,但若是因為自己沒有盡力而沒有改變那事實,那情況可不怎麼好受。
「重要的事?」從孟青夏這角度看去,可以看到禮容那漂亮的嘴角像是听到了什麼笑話一般,揶揄嘲諷地向上勾了起來,他冷笑了一聲︰「因為葛國鳳眠暗自和九夷人串通一氣,你便為了那個人的安危急成這個樣子?」
孟青夏怔了一下,猛然抬起頭來,毫無意外地,她的神情驚訝,目光閃爍,幾乎是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毫不留情地嘲笑她的男人︰「你……都知道了?」
禮容那嘴角惡意嘲諷的弧度終于漸漸地淡了下去,此刻那清晨的微光透過那掀了一半的帳簾落了進來,朦朦朧朧地籠罩在了他的身上,連帶著,他那線條深邃俊美的容顏,也好像覆上了一層神秘的微芒一般,讓孟青夏一時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更無法看清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麼。
「夏後氏白起的手段高超,有時候就連我也常常自愧不如。你以為他會看不清葛國鳳眠欲坐山觀虎斗的把戲?」此刻禮容說話的口吻已經不再是嘲笑,這種政治戲碼,對于他這個出生于權力中心,又淪落到如此狼狽落魄的境況的貴族而言,一點也不陌生,甚至,這是他們從降生開始,就要參與的血腥游戲,唯有這個女人這樣天真,才會相信,那個男人將她留在葛國,是因為並不知道鳳眠的那點把戲。
更可笑的是,那個男人步步算計得清清楚楚,他在掌握大權之前,就一貫善于隱忍,冷酷無情的時候,哪怕對待自己也是狠的,更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女人,難道她愚蠢到相信,那個天生的帝王,會被兒女情長沖昏了頭腦?即便他看起來若無其事地日日與她纏綿,但玩弄政治的人,頭腦永遠都是清醒和理智的,足夠理智的人,又哪里會沉迷于兒女情長……此刻她這樣天真地以為鳳眠的那點計倆會讓那個人吃虧,自顧不暇了,還一心一意想著要向他通風報信,實在是可笑……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將她留在葛國,可不就是混淆視听之計?白起一向不是個沉迷于的人,那些日子,又怎麼會公然在鳳眠等人面前百般地寵愛她……伯益賊心不死,勾結了九夷人,令九夷人假意向白起投誠,實際是設了一個大陷阱在等著白起送死,若說鳳眠狡猾,他充其量也不過是打了隔岸觀火的主意罷了,鳳眠既不想與九夷人公然對著干,也不想和白起為敵,鳳眠的期望,無非是那兩虎相斗,兩敗俱傷為佳,就是傷了其一,對鳳眠而言也是好事。
白起又哪里會不知道鳳眠的心思?他如此行計,混淆視听,亦不曾拆穿鳳眠,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這一回,他恐怕是打了要徹底覆滅伯益,順便收拾收拾西域形勢的主意。白起這般「信任」鳳眠的舉措,只會讓伯益和九夷人以為自己勝利在望罷了,事實上,鳳眠或許也早已猜出了白起的心思,隔岸觀火,以免惹火燒身,反倒是他穩住葛國形勢最聰明的舉措。
不僅孟青夏是白起局中的一顆棋子,恐怕就連微生和霽他們,也是清楚得很,自己在這棋盤中的作用,也難怪了,難怪這些日子,微生他們會那樣安靜,沒有任何動靜,安安心心地留在葛國,只怕是早就胸有成竹了。
在這麼多人中,唯有她是最愚蠢的那一個,如今想來,也難怪了,禮容會那樣嘲諷地看待她,人人都對眼前的局勢胸有成竹,唯有她如被蒙在鼓里,什麼都不知道,還自以為是地反倒擔心起白起的處境來,擅作主張地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連帶著將自己也弄到了這樣狼狽的境地,果然是個很好看的笑話……
孟青夏的臉色不大好看,也不知道是因為身子本來就虛弱,還是因為禮容的那番話。盡管她或許自己也清楚,白起會那樣放心地將她和微生他們一起留在葛國,便是能確保他們的安危,鳳眠還沒愚蠢到在局勢未定之前就做出可能會得罪夏聯盟的事,所以鳳眠不僅不會對他們不利,反而還會盡可能地維護他們的周全。
于情于理,白起的這般安排,都是最理智也最無可挑剔的。可莫名的,孟青夏的心中仍是感到了有些狼狽,那種滋味,太復雜了,一時間,連她自己也理不清楚,只覺得,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聰明人,玩弄政治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聰明人,唯有她,好像是被感情沖昏了頭腦的蠢女人,她只一心一意地惦記著白起的安危,無論是自作聰明縱火燒了葛國首領庭,從鳳眠那逃了出來,還是如今一身是傷、狼狽不堪,還一刻也不想休息,就想著快點把鳳眠和九夷人勾結在一起的消息告訴白起,唯獨她自己,好像鬧了一場大笑話一般……
是了,她是安逸慣了,所以無法時時從理性和利益角度算計人心,她沒有七竅玲瓏,即便白起的安排,並沒有讓她身陷險境,反倒確保了她的安危,她似乎沒有哪一點有資格埋怨白起的,可這種被蒙在鼓里的感覺很不好,讓自己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傻瓜,在白起心中,終究還是政治利益更重要一些嗎,那麼他在和自己說那些好听的話,做著……那些親密的事的時候,意亂情迷的,也只有她自己嗎……
她蒼白的臉色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惜,沉默了許久,禮容終于偏過了頭來,不再繼續剛才那個話題,只不冷不熱地囑咐了一句︰「藥要涼了。」
孟青夏也猛然回過神來,然後淡淡一笑︰「喝過了藥,我們就起程吧。」
這一回禮容不再多說什麼,甚至連腳下都沒有再過多地停留,掀了簾子便往外走去,只丟下了一句︰「我去牽馬。」
……
九夷人的領地位處西域,九夷與葛國交界之處,是綿延了幾千里的山脈,那就好像是一道天然的疆域分割線,將九夷和葛國相隔兩邊,白起與九夷人約盟于葛國境內,遠遠的,便可看到那盤踞在山腳的扎營之地。
孟青夏他們靠近此地的時候,已經是這日的傍晚了,她的燒仍是未退,多半時間仍是昏昏沉沉地,直到禮容將馬停了下來,她才勉強地睜開了眼楮,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她便知道已經到了,這里的情形很祥和,不像是發生過一場戰爭的樣子,盡管心中已經知道白起或許早已經明了九夷人的謀算,但親眼看到,一切似乎仍安然無恙,什麼也沒發生的場景的時候,她還是不由得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再翻過一座低矮的山,便可以接近那扎營之地了,孟青夏甚至能隱約看到幾面她所認識的,白起得力部下所率領的親兵隊伍的旗幟,自然,白起若是有所謀算,不可能空手而來。
再靠近,恐怕就要接受盤查了,所以禮容才不得不停下了馬,不再繼續前進。
那山風凜冽而來,孟青夏身上雖然披了禮容的外袍,但身子不免單薄,仍然是瑟瑟發抖,那低矮的山丘上,一馬兩人,皆是墨發飛舞,衣袂翻飛,這整個山丘綿延,好像都寂靜得只能听到呼呼的風聲一般。
就在此時,孟青夏頭頂傳來了禮容低沉的聲音,他問她︰「小奴隸,隨我回岷山國,你不必再做那個人的暖床奴,你可以得到自由……」禮容低垂下眼簾,那血紅的眸子,像是璀璨的紅寶石,美麗而又耀眼,他看著她露出驚愕神情的小臉,那張一向傲慢而又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俊臉之上,在說這句話時,噙了強烈的不安和猶豫,比起孟青夏來,這個岷山國的四王子,反倒更像一只小心翼翼揣測主人心情的小獸,是了,他不安,他竟有些恐懼這個女人會拒絕他的請求,而說出這些話,對他而言,是一件他想也不曾想過的事,此時此刻的這個他,好像不是他所認識的自己︰「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哪怕……」
是了,他動搖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生出這樣強烈的**和野心來,這樣想要得到一樣東西,這樣地羨慕,羨慕到有些嫉恨那個叫白起的男人,他忽然也很渴望,這樣的溫暖……她可以為了那個人不顧一切,甚至差點丟了自己的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禮容不由得苦笑,他一定是瘋了,若不是瘋了,怎麼會在葛國首領庭縱起大火的時候,不管不顧地潛入那樣危險的地方,擔心起她的死活來?他若不是瘋了,現在該死的他都在干些什麼?千里迢迢,把她送到這里來!他若不使瘋了,怎麼會忘了,自己是怎麼淪落到如今這樣的場面,自己身上,又背負了多少恨的。
然而此時此刻,他竟然忘了自己放下驕傲和尊嚴,忍辱負重到如今是為了什麼,他動搖了自己對權位的野心,竟然生出了,只貪婪地渴求這溫暖,哪怕忘記那要討回在岷山國本來屬于自己的東西的恨,勸她隨著自己離開,不要原本屬于自己的岷山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