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官 第四十三章 打機鋒(中)

作者 ︰ 迦葉波

「……沈仲惠所提幾處問題觸及發解、省試要點,直擊關竅,問得非常恰當,老朽特此予以表揚。諸君都當時時以大考為要,縱使詩書道理為本,但終究也只有考上科舉才能治國平天下,一展抱負,絕對沒有為了顏面便不好意思相問的道理。嗯,這樣才算君子坦蕩蕩。所以嘛,諸君今後還當以沈仲惠為榜樣,修身為本,治事為要,不要只顧著面子呀。」

「謝夫子夸獎。」

「呵呵呵,不必多禮,坐吧……呃,諸君可還有要問之事?」

動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腦子,而且還是在最容易瞌睡的大中午頭上,對于過了七十的老人來說實在不算輕松。當最後一名生員躬謝坐下後,孫學諭捋著白須笑眯眯的評論了一番,等被重點表揚的那位答謝坐下後,又眯眼環顧一周,見沒人說話了,這才笑呵呵的點點頭道,

「當真沒有問得了麼,啊?呵呵,你們今春才入內舍,秋考在即,可萬萬馬虎不得呀。」

這老頭倒是負責,雖然已經不想再吭聲了,可還是習慣性的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也就是句虛話,能進內舍的人至少也在州學里折騰兩三年了,早就學會把該問的問題提前擬好,除非極特殊情況,絕不會臨時去惹先生的煩,所以滿舍又是一寂,齋長唐恪接著站起身對孫學諭長臂一拜,高聲說道︰

「謝夫子教誨。」

「謝夫子教誨——」

一陣挪椅踫桌聲後,全舍生員齊齊起身向孫學諭拜了下去。孫學諭滿意的點了點頭,抬手笑道︰

「好,好,諸位都坐吧。本堂還有些剩余時辰,你們不妨相互論論,  ,除疑如除惡,亦要勿本呀。」

「遵夫子命——」

眾生員轟然應答坐下之後,舍里頓時靜了下來。不靜也沒辦法,剛才孫學諭雖然說讓大家「論論」,但事實上是「論爭」,論爭這東西只有在意見不同的時候才會出現。然而學舍不是大馬路邊上買菜,可以開罵掐架,必須要有儒者之風才行。所以一般都是由齋長先發言定下基調,挑一些不容易引出嚴重分歧的地方來「論」,並且還不能指名道姓的說這是誰說的,以免產生過激沖突。大家怎麼說也都是君子吧,怎麼也得求個「和」字,所以除了必須硬出頭的齋長,這時候誰還會去搶話?

唐恪是齋長,這時候也只能當仁不讓,俯身從桌上拿起一疊草稿,翻著看了一眼,接著向學友們環顧了一周,高聲說道︰

「《儒行》雲︰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

接下來自然是一大段原文。這些話出自《禮記》儒行篇,說的是什麼樣的人才稱得上儒者。其中這一條叫做「近人」,簡單地說就是儒者接人待物的方式,如何對別人,如何看待財物。

這時候舍里完全是一派異樣的寂靜,不少人都相互偷覷了起來,就連剛才一直低著頭做補錄的沈謙也抬起臉詫異望向了唐恪。

這種情況很少見,不過原因卻很簡單——唐恪今天吃錯藥了,他居然打破了這些日子全舍默契保持的排外活動,把沈謙剛才答問孫學諭的內容當了話題。唐恪這是要什麼,是想借機整沈謙,還是……

…………………………………………………………………………………………………

唐恪其實也有苦衷,他怎麼說也是齋長,必須要顧全大局,雖然明白學友們要排擠沈謙,但現在都一起論學三次了,大家卻始終不給沈謙說話的機會,甚至看見他起身就搶先接下話頭,這麼明顯的不和讓他這個齋長實在難做,也只能找機會緩和緩和了。

在唐恪看來,緩和的關鍵就在「學問」兩個字上,矛盾的核心是大家認為沈謙沒資格坐在這個課堂上,可你們老是不給他機會證明自己就盲目排斥,怎麼說也不是君子所為吧。

而今天恰好就是個機會,沈謙剛才說這一段的時候,唐恪就發現除了細節上分歧,沈謙的看法和自己的認知並無根本沖突,恰恰是不容易引起矛盾的話題,不妨以此為引給沈謙一個說話的機會,如果他學識不錯,就算大家有意見,也必然會慢慢接納他;如果他真是靠關系硬擠進來的,那對不起,我唐恪也看不起你。

然而並非每個人都願意去了解唐恪的苦衷,就在他侃侃而談的同時,生員們已經開始了竊竊私語,坐在韓川後桌那人更是猛戳韓川的脊背,並且連連努嘴向沈謙那邊示意,生怕韓川沒注意這些話是沈謙說的。

學舍里已經有些亂了,孫學諭也在那里打瞌睡,根本沒什麼心情去管,大家各有注意力之下,完全沒注意院內走進來五六個人,當來到他們學舍附近听到唐恪談論「儒者之行」時,領頭那個五十余歲、閑服方巾的淡髯儒者向身旁的人擺了擺手,便靜靜聆听著停住了身。

…………………………………………………………………………………………………

唐恪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就算同在一舍也實在看不上那些「小人常戚戚」的行為,權當沒看見之下侃侃說道︰

「剛才小弟听聞某兄談及此論。言道︰‘行人’者,律己推人,雖為二亦為一。故君子不當以金玉為寶土地為富,然亦當以此為寶富。何解?律己乃為教化,教化當思推人。氓民以金玉為寶土地為富,君子教化氓民,固然要恆守君子之道,亦當思氓民之思,方有教化之方。弟頗以為然,承受教。」

讀書人反對別人的觀點都是先求同,剛才沈謙說「要想教化百姓,就得先了解百姓喜好,然後從這些喜好入手,順應其喜好才能找到教化的方法」。這樣說至少不算錯,所以唐恪才拿出來先「求求同」。

不過下邊可就不是「存異」了,而是「爭異」,要不然還論個什麼勁兒?所以為了表示歉意,唐恪雖然沒好意思直接向沈謙下拜,但還是向著大差不差的方向拱了拱手,還沒來得及繼續說下去,遠遠近近的便傳來了不少嘀咕議論聲︰

「怎麼回事?」

「齋長什麼意思?莫非……」

「別說話,听著。」

「嘿嘿,原來沒發現唐齋長還會……」

……

這些話實在不好听,甚至還是故意說的,原因除了老矛盾,更在于大家看不慣孫學諭剛才表揚沈謙那件事。沈謙提的那些問題是問大考的時候如果遇到《禮節》方面的題應該注意什麼,明顯帶著急功近利,根本就不像個君子樣,這種事都值得表揚,那不是欺負面皮兒薄的人嘛,更證明你是靠關系進來的,不趁機罵罵你還等什麼時候?……呃,當然了,這是看不慣你,而不是嫉妒你被表揚。

唐恪越听臉色越黑,下意識的瞟了瞟用手心托著腮幫,滿臉都是「被你打敗了」的神情望著他的沈謙,這才輕舒口氣,也顧不上文縐縐了,直接白活道︰

「諸位都肅靜!小弟認為,呃……」

唐恪差點沒被學友們氣背過氣兒去,慌亂的停了停才想起來要說什麼,忙接道︰

「小弟認為,此論雖然恰當,不過多少還是有些偏頗。所謂教化,重在一個‘教’字,而化只能算附屬。君子如果考慮太多市井百姓那些俗欲,意志不堅者恐怕反為其‘化’。所以孔聖正是考慮到這些情形,才說儒者‘不寶金玉,不祈土地’。正是要我等先強行摒棄俗欲,才能擔起教化之責……呵呵,至于不惑知天命的那些大儒倒是可以從心所欲,如兄長所言這般隨心教化。小弟愚見,還請諸位兄長雅正。」

…………………………………………………………………………………………………

唐恪本來的意思是想說,沈謙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卻對很多普通讀書人不適用,所以強行讓大家摒棄私欲雖然教條了點兒,但並非壞事。可他剛剛說完話還沒來得及示意沈謙接著發言,就見自己身後那個生員忽然站起身急沖沖的高聲接道︰

「小弟附議欽叟兄之論!」

這他娘還喊上了,你就這麼不想讓沈謙說話?!

唐恪心里那叫一個氣,可還沒等找理由去壓服那位仁兄,就听見四面八方像是吵架似的傳來了無數的聲音。

「對呀,這就像大禹治水。光去順著水勢疏導,一時半會倒是不會出事,可時間長了呢?誰能保證沒有漲水沖堤的時候?」

「那位仁兄的說法不止是偏頗,而是全錯。」

「說句不恰當的話,君子在上,氓民在下,你順著他們?」

「以在下看,什麼‘當思氓民之思’,恐怕是給自己不守君子之道找理由吧!」

……

這些聲音此起彼伏,先開始還只是爭理兒,後來越說越激動,干脆直接成了對沈謙的人身攻擊。

這局面實在是太難看了,唐恪臉色越來越黑,兩只拳頭不由自主的緊緊捏了起來。正在講台上打瞌睡的孫學諭更是被嚇醒了,眯著兩只眼茫然的掃視著滿屋生員,半晌才喃喃道︰

「這是論上甚話題了,怎的這般熱鬧?」

這還是屋里頭,外頭同樣受到了震動,那位凝听論道的儒者是從頭听下來的,模得清大體脈絡,听到這里眉頭頓時緊緊的鎖了起來,抿著嘴與身旁那位七十歲上下,正捋著白須不住搖頭的儒者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臉色都黑了下來。

這兩個人僅僅只是相互交換眼色,可陪在一旁的強淵明一幫人卻越來越心驚,腿都跟著打起了哆嗦。強淵明心道一聲「完了」,剛想闖進舍內喝止那些生員,那位儒者接著就向他擺了擺手。就在他不知所措的當口,只听屋里忽然傳來了唐恪的一聲高喝︰

「都閉嘴!……仲惠兄說說你的看法。」

這一聲喝確實起了作用,屋里接著就靜了下來,而屋外頭的強淵明也跟著慶幸的長噓了口氣,偷偷瞥見那兩位儒者眉頭漸漸松開,而且一直盯著學舍的門沒注意他,這才連忙抬袖在額頭上擦了把汗,兩腿一軟,差點沒坐到地上。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大宋天官最新章節 | 大宋天官全文閱讀 | 大宋天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