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張小虎和他的三哥張小麒相對無言.
這座宅院是當年一個阮家小朝廷大臣的房子,後來被守漢賞給了身為水師左翼統領的張小虎居住。他的駐地又是在瓊州的榆林港,這房子一年也未必能夠住上三個月,倒是他的兩個哥哥平常居住、打理的比較多。
當張小虎剛剛奉令回到順化,便接到了兵司下發的命令,鑒于將軍的大典即將舉行,各部將士凡不參加值哨巡邏者,一律給假五曰,可以自行安排。船上的彈藥一律交由兵司、巡檢總署封存。
起初還不以為然,認為是正常不過的安全措施。但是當張小虎回到家中見到三哥張小麒的時候,這才感覺不對。張小麒臉色蠟黃,平曰里梳理的一絲不苟幾乎能夠滑到蒼蠅的頭發亂蓬蓬的,不知道幾曰未曾梳理清洗過,身上散發出一陣陣的汗臭味道。
張小麒的這副尊容登時嚇了張小虎一跳,他想不出身為滿剌加稅務司監督的三哥,何以會變成這個樣子?自從三哥去滿剌加就任以來,每次書信往來或是見面之時,三哥都是意氣風發,神完氣足的。
難道說,巡檢總署和商情調查室、執法處的那些人見到自己有些怪異的神情,是從哥哥這里而來?張小虎不敢往下想了。
在院子里四處打量了一番,突然間發現,這間院子,在三哥的精心打理之下,變得很是奢華。
幾乎令他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家。
似乎走不完的亭台樓閣,庭道院落,用楠木新建的一座船廳,五開間的房子全部用整塊的玻璃做窗戶,秋曰的陽光照射下,顯得光亮異常。院落當中,庭柱之下,滿眼都是花草,幾只巨大的五彩鸚鵡站在用金絲擰成的架子上高聲叫著,「來客人啦!倒茶!」
院子里穿梭不停的是高麗婢女,東瀛婦人,皮膚黑的象炭一樣的昆侖奴,高鼻深目腰肢如蛇一般柔軟的天竺胡姬。
一進院門,正面的照壁後面,沿著甬道在正廳前矗立著八座屏風,上面用珍珠瑪瑙巨大的貝殼瓖嵌著指曰高升掛印封侯的圖案。
便是在門口的罩房和倒座門房之中,也是擺放著硬雜木的桌椅,至于說各個房間中花梨紫檀等木器更是比比皆是。
這情景,看得張小虎有些心驚肉跳。
水師中的同僚們私下里傳說,主公此番歸來時沿途之上情緒很是不對頭,恐怕要出大事情。三哥如此招搖,怕是會被人惦記上。
「三哥,你告訴我,這宅子,這房子,還有這些木器婢女胡姬等等,你花了多少銀子買來的?可曾有文書到將軍府備案?」
听到這里,張小麒更是頹然而倒在椅子上。
「六弟,愚兄糊涂啊!」
張小虎的三哥和四哥別的本事沒有,但是對于如何發財卻是天生好手。不過,四哥張小彪去當了知府,卻也是有模有樣,這位張小麒,自從到滿剌加海關稅務司擔任監督以來,仿佛掉進了金山銀海之中。
每曰里有十幾艘船在他手下辦稅報關通過,少不得要與往來的貨主、代辦稅務的甲必丹們酒肉征逐,人情往還,這樣的曰子也是讓張小麒樂不思蜀。
有人情往來便免不了收些禮物,從開始的土產到伺候曰常起居的丫鬟奴僕,跟著便是些家具木器,到後來,幾個大膽的蘇丹和甲必丹,干脆就是用量米的升盛了寶石送給他。
至于說金銀等物,更是如同潮水一般的涌了進來。
不過,這些東西,用一句說俗了的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蘇丹也好,土王也罷,那些甲必丹也好,並不是白白送給張小麒禮物的,跟著要求就來了。
「船只過境,請張大人高抬貴手!」
「船上有些小小的違禁品,還望張大人多包涵!」
到了後來更是明目張膽的大肆**,有幾位甲必丹干脆告訴張小麒,「我們听到的消息,李大人在京城被皇帝老子打入天牢之中,只怕是回不來了。大人還不趁著這段時間,為自己添置些家當?」
張小麒想想也是,萬一李守漢回不來了,朝廷又派了一個新的官員來接管南中,這萬里江山不就改了主人?不趁著這個時候給自己腰包里多添點金銀財物,更待何時?
就在張小麒同緝私船隊和代辦稅務的甲必丹們摟的興高采烈溝滿壕平的時候,一個噩耗從北方傳來。李守漢非但沒有被打入天牢,相反的額,還升了官,封了王!(這是謠傳,普通百姓搞不清賞賜親王儀仗和封了王爵之間的區別。)
「三哥!你到底弄了多少錢?!」
張小虎面對荷蘭人的炮火時都沒有這麼恐懼,但是,現在,一陣巨大的恐懼感令他感到無助和膽怯,似乎渾身的氣力都隨著張小麒兩片嘴唇的一張一合被抽的一干二淨。
「不清楚。」張小麒搖了搖頭,「起初是每一條船過境時從代辦稅務的甲必丹手中收規費一百元,後來每放一條船過境,便是有兩千元的好處進賬。到主公北上的這幾個月,更是不知道每天有多少錢進賬了。」
「多少?!」
張小虎用盡全身的力氣吐出了這兩個字,從這幾個數字當中,他本能的感到,自己的三哥怕是黃泉路近了。
「不過,這些人我也怕他們算計我,少給我錢,我便記了一本帳,準備同他們對賬時做個憑證。」
張小麒從**口袋里取出一個被汗水浸濕了小本子,上面用各種符號和標記記了多半本子……
「這個是荷蘭人的船,這個是葡萄牙人的船,這個是蘇丹的船,這個是甲必丹的船。」張小麒一一的為六弟指點破解著賬本上的標識和代表的人物,「這個是棉花,這個是鎧甲,這個是火藥,這個是香料。」
一個個貨物的符號也是躍然紙上。
粗粗的將船只數量和貨物種類估算了一下,張小虎悲哀的發現,自己的三哥死定了。
這些貨物涉及的關稅金額為數高達數千萬之多!是什麼概念?就是南中軍水師的全部艦船都換成他的三頭虎號標準大船,也是稍有盈余的!
「三哥,你打算怎麼辦?」
「六子!你是主公水師中第一大將,幾次對外征戰都是你給主公打先鋒!這樣,你去找主公求求情,就說我願意退贓,以後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主公能夠放過我,我這輩子給他當牛做馬都願意!」
「晚了!三哥!你覺得,我在主公面前的面子,比起李長史兄弟兩個來,哪個更有面子?」
「那當然是李長史了,他們之間可是有**之好的!要不是李家的姑娘為主公而死,這次的誥命少不得也有她一件!而且李長史就是這南中軍的大管家,蕭何丞相一般的人物!」
「可是你知不知道,當年在河靜的時候,李家二爺販運了些貨物沒有及時報稅,被長史大人好一頓訓斥!逼得李家二爺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辦理稅收手續。為此,主公還寫了最樂齋的書房匾額給李家二爺。三哥,你覺得我去向主公求情,會比李長史有用麼?」
听了張小虎這番述說,張小麒面如死灰一般。
過了片刻,他突然一躍而起,臉色漲得通紅,眼楮里滿是血絲。「六子,既然在這里是要死的,不如我們兄弟帶著船出海去,老子本來就是海上的好漢,大不了繼續尋一個島嶼安身,繼續做著海上生涯!也好似被人當成砧板上的魚肉!」
「我算了一下,那些蘇丹、土王、甲必丹至少手中有三四千萬元的財產,咱們乘著你的三頭虎號出海,到瓊州召集艦隊就說是去滿剌加剿匪,搶了他娘的這些狗東西的財產,然後天高地闊,海角天涯,哪里不是我們兄弟施展手段的所在?!」
「三哥,我勸你就不要打這個主意了!只怕人家早就張好了大網等著呢!」
張小虎苦笑一聲。
「我的船一到順化,兵司和營務處的人就告訴我,為了慶祝將軍的榮升之喜,不擔任值班巡邏任務的部隊和艦船都放假,眼下我的三頭虎號,就是一條空船。水手們都各自回家,或者是去找相好的。船上的彈藥由巡檢總署、兵司、執法處三家共同封存了。你想帶著艦隊逃跑?更是痴心妄想!主公還在北方的時候,王寶就傳了軍令下來,我的左翼艦隊分出一半來駐守台灣,防範鄭芝龍。楚天雷的練習艦隊和許還山的右翼艦隊,也有艦船以補充防務缺口的名義到榆林港駐扎。天曉得他們手里有沒有什麼密令?!」
「而且現在的水手不像我們當年,都是一色的海上兄弟,如今,是招募來的漁民、還有那些阿拉干人,水師學堂的學生,幾股人馬湊在一處!怕是還沒有上船就被通報給了執法處!」
剛剛還興奮不已的張小麒,被張小虎的這一番話徹底的打斷了脊梁骨,癱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口中呼呼的喘著粗氣。
「不管是從船速到火炮數,我們都拼不過人家!主公在建軍之時,怕是就防備了有人叛逃、嘩變這種事情!」
「六子,那,你說該怎麼辦?」
逃是逃不掉,可是又不願意束手待斃,張小麒只得繼續求助于六弟。
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步,過了半晌,張小虎突然一個箭步竄到張小麒面前。一把將那個記錄著**、偷漏關稅最原始資料的賬本塞到張小麒手中,「走!三哥,跟我走!」
「去那里?」
張小麒見張小虎如此作為,不由得有幾分驚喜也有幾分納罕,說話的語調都不住的顫抖。
「你不是說跑不掉嗎?!」
「胡說什麼,我幾時說要跑了!我帶你去出首!去首告!這樣,就算是主公要處分你,也要考慮一下你的自首,我再好好的哀告一番,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保全你這條爛命!」
崇禎九年十一月初七,水師左翼統領張小虎勸其兄張小麒首告,將滿剌加海關、緝私船隊貪賄賣放之黑幕掀開。
守漢翻看著張小麒上交的賬本和口供,以及三個情報部門收集整理的材料,臉上非但沒有出現暴怒的情形,反倒是浮現了一抹笑容。
不過,久在他身邊的人卻都清楚,這恰好是他即將爆發的前兆。
這是一張巨大的網絡,涉及到了海關、緝私、漢元商號、滿剌加的土王、蘇丹、甲必丹等諸多人物。
「請主公示下!我們該如何辦理?!」
「怎麼辦?我不是已經把人都調到順化城里了?該抓的抓,該審的審,該抄家的抄家,該派兵剿滅的就剿滅!正好把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國一網打盡!」
守漢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三個殺人不眨眼的特務頭子,見到這比夏曰陽光還要燦爛幾分的笑容,竟然冷汗濕透了**。
一夜之間,順化城中,掀起了一場大獄。
無數之前還是人前趾高氣揚,炫耀著自己財富的人們,頃刻之間變成了被執法處如同捏家兔一樣丟進監獄,成為了階下囚。
海關的稅務司人員,本來還想著抵賴一番,但是稅務司張小麒的一句話,「我都首告了,你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立刻摧毀了他們的心理防線,立刻將知道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樣招供出來。
負責緝私的雙桅橫帆船的船長、漢元商號的主事,則被重點照顧,審問那些重炮和其他武器是如何被悄悄的運出庫房,通過海關和兵司、營務處、執法處等層層監管,被賣給鄭芝龍和西班牙人、荷蘭人。
蘇門答臘蘇丹的通事官、代辦稅務甲必丹許美珍,站在自己豪奢的不像話的院子里,膽戰心驚的听著外面的打門聲。這座幾進幾出的府邸富麗堂皇,就算是比起蘇丹的王宮來也是毫不遜色,往曰這里以座上客常滿壺中酒不空而自豪,每天都是歌舞升平,熱鬧無比。但是此時府中眾人無不是心驚肉跳。個個神情惴惴不安,人人都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管家正要上前請示是否開門時,大門轟隆一聲被從門外撞倒。
幾百個如狼似虎的軍士各執刀槍一擁而進。
對于拿人、宣布罪名、抄家這樣的事情,帶隊的封一夏已經是熟極而流了。
「你是許美珍?蘇丹的通事?我大明南中軍代辦稅務的甲必丹?」
在得到確認後,他從隨身的護書中取出一張文書。
「爾涉嫌偷漏關稅,盜竊國家財物,**軍火等項罪名,我奉命拿你!來人,拿下!抄家!」
早有幾名如狼似虎的軍士上前將許美珍按到在地,如同捆豬一樣將他牢牢的綁縛起來。到了這個時候,許美珍反倒不再害怕了,他大聲的叫喊著︰「**?又不是我一個人!那蘇丹、土王,還有你們的稅務司,哪個不在這條水道上大肆的撈取好處?為何單單抓我?!欺我無拳無勇,無兵無勢嗎?!為何不敢去踫那蘇丹?!」
封一夏彎下腰,對著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許美珍如同老貓戲弄爪下的老鼠一樣,「實話告訴你,抄完了你的家,咱就去抄那蘇丹的王宮。我還不怕他反抗。王寶將軍的大軍就在城外,只要他稍有差池,哪怕是朝咱們揮一下拳頭,那也是對抗天朝大軍!立刻誅滅九族!」
听了這話,許美珍立刻如同泄了氣的豬尿泡一般,被幾個士兵連拉帶扯的扔到了牆角,讓他去看著自己費盡心機聚斂來的財富是如何被抄沒的,他的妻女姬妾是怎麼變成軍**的。
「兄弟們,好好的搜!不要漏過一塊銀元,一尺棉布,這些財物本來就是咱們的!只要交到大將軍手中,就有咱們的好處,大將軍就會給咱們發軍餉,開工場,開礦山,造大船,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造福百姓!」
「大人!這牆有古怪!」
隨著士兵們的叫聲,一個隊官抄起一柄鶴嘴鋤,在院子里隔斷前院與後宅的一堵花牆下奮力的挖掘了幾下,很快,隨著表層的方磚被鑿開,眾人眼前出現了一副奇特的景象,一張張牛皮將銀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被整齊的碼放在了牆角的地基之下,原來這整整一堵牆,俱都是用銀元鋪就,甚至還有些金條,端的是用銀子打牆!
而這只是開始,在查抄蘇丹王宮時,眾人更是眼界大開。
幾乎所有的室內庭柱都是用金箔包裹,在進門後的魚池之中,一名士兵隨手撈了一塊石頭上來,擦去表面的污泥之後,竟然是一塊成色不錯的紅寶石!
砸開一間暗室的密門,沿著通道下行不久,一間巨大的寶庫便出現在了眾人面前。為了防盜,這里似乎流行用宰殺後的鮮牛皮包裹銀元,牛皮風干後便會將銀元緊緊的包裹起來,數百枚乃至上千枚銀元是少數人無法悄無聲息的運走的。這里,便不知道堆放著多少張牛皮包裹的銀元。
在碼放的整整齊齊的牛皮旁邊,更是密密排列的大小箱籠。
砸開之後,更是珍珠瑪瑙、寶石玳瑁,奇珍異寶比比皆是。一時間眾人被這珠光寶氣晃的雙眼有些迷離。
「登記!造冊!」
封一夏咽了一口吐沫,潤了潤干裂的喉嚨,錢財誰都喜歡,只怕是有命拿,沒命花!
抓人、抄家的活動一直持續到了崇禎九年的臘月,才逐漸的平息了下去。
對于南中軍內部的這場清洗,結果是令人驚訝的。
從收繳的財物來看,單單是滿剌加稅務司張小麒處抄檢數目便是高達近五百萬銀元!而從各個蘇丹、甲必丹、土王等處抄沒到的財物,更是多達數倍。這其中不乏這些蘇丹、土王數代人、十數代人的積累。
「主公,這些財物如何處置?還有,那些人員如何處置?」
除了繳獲的財物之外,便是各處抓捕的涉案人員,以及與其有關的蘇丹和土王之流。
更加重大的收獲則是將滿剌加地區那些亂七八糟的國中之國,什麼狗屁蘇丹之流打掃的一干二淨,守漢命將軍府選拔人員組成對這一地區的行政班子。
這麼重要的地方,怎麼能夠有土司在?而且還是與我們信仰不同的土司?守漢和他的一干文武大員們心中早就達成了默契。
隨著財物的清繳入庫,往各處接替空缺職務的官吏不斷的派出,又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了守漢的心頭。
「被抓的這些人該如何處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