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封上粘貼著幾根雞毛的無頭帖在珠三角地區的各個州縣鄉村之間悄悄傳播,接到這帖的村,也不多說,將無頭帖照樣抄寫一份,抓過一只雞來在尾巴上拔下幾根毛,打發一個孩往鄰近的村送一趟。
這雞毛帖的內容便是號召各地見到帖的人到縣城、州城上繳農具,宣布從此不再種莊稼了。算得上是一種農民的叫歇(罷工)形式。
「此番稅改,除按畝數征繳皇糧國稅外,還要上繳富戶款、教育經費附加、酒稅、羊羔稅(這大概指的便是此次稅改之的新稅種增值稅了)、商業稅、所得稅、營業稅、屠宰稅,林林總總不下數十種之多。」
「農人種田,辛苦萬千;苛捐雜稅,民不聊生;各地聯合,一致情願;廢除苛捐雜稅,還我清平世界!」
「打倒貪官污吏!」
「免除苛捐雜稅!」
十一月初上午,交農之事首先在袁督師的老家東莞爆發,上萬扛著叉把、掃帚、钁頭、銑等農具的農夫,在各路頭目的帶領下,敲鑼打鼓舉著橫幅,涌向東莞縣城,沿途不斷有人加入。這些按照人口戶數被有心人組織動員前來的農戶,興高采烈互相鼓勁的行走在各條大小道路上,將原本就十分擁擠的道路越發擁塞不堪。
到了午時分,將近三萬人便將東莞縣城團團圍住。
今天恰逢集市之日,縣城周圍顯得十分熱鬧。從四鄉到縣城集市貿易的農戶們與這些前來交農的農民混雜在一起,越發的助長了他們的聲勢。
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哪個是前來進行貿易的,哪個是來進行交農的!
代表著各村各族的五彩斑斕的旗幟如同枯枝爛一般在空被風卷起,倒也顯得蔚為壯觀。各路頭目們一時十分得意,為了指揮呼應便利,便稍加商議一番後,將交農的指揮協調機構「求生堂」設立在了城外的城隍廟之。
左臂上纏裹著稻草的交農之人將縣城的四處城門團團圍住,有人更試圖沖進城門之。而縣城之的知縣恰好于昨日出門往省城請示一樁不甚重要的公事去了。
不過,城工作隊的隊長倒是一個經歷過戰陣見過大場面的家伙。在得知有大股人員往縣城而來的時候,他便很是果斷的命令衙役們將縣城四門關閉。同時命令護衛工作隊的一哨人馬全數到城頭上集合以防不測!
畢竟剛剛一場民亂被平息下去。誰知曉城外的這數萬人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工作隊出來!我們來上繳農具了!」
「工作隊出來!我們來上繳農具了!」
「丟那媽!老們以後不種糧食了!再也不交什麼皇糧了!」
隨著一陣陣的叫囂與嘈雜的叫罵聲,無數根木杈和竹枝綁成的掃帚被丟向城頭,而那些钁頭、鐵杴之類的高檔農具,則是仍舊被牢牢地握在手。開玩笑。木杈砍一個樹枝就可以了。掃帚更簡單。砍點竹枝就行,這可是上好的熟鐵打造成的農具,金貴的很!哪里舍得丟到城上去?
更有一撥人抬過一根木料。開始向城門沖去,合力將木料當做攻城錘來推擠沖撞城門。方才關閉不嚴的北城門竟被推開一條縫,守在城門洞里的一甲士兵見勢危急,舉起手的喪門槍照準門縫便是一陣刺搠,明晃晃的三尺槍頭不斷的從門縫之刺出來,立刻驚散了擁門人群。
城門洞里面的士兵們借勢將旁邊的一輛馬車推過頂住城門,又搬來剛才進城糶糧農戶裝滿稻米的口袋,一袋壘一袋地砌築城門,這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這幾萬人如果一股腦的沖進縣城,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
「大人,我們應該如何處置?」
東莞知縣昨天晚上急匆匆的上了省城廣州,說是有件公事要請示上峰。此時,縣城內便只有典史和縣丞二位官員,余下的便是三班班頭、民壯班頭,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工作隊的隊長洪易林。
「把本縣的關防大印取來!」洪易林倒也是當仁不讓,當下命人將大印取來驗看之後綁在自己腰間。
「傳令城內百姓,每戶的丁壯不分良賤主僕,照著二丁抽一的標準都到街道上有保長甲長帶領集合。其余人等,不得隨意在街市上行走,違令者,鎖拿捆打!」
「遵令!」一名班頭帶著手下十余名衙役和臨時工往城內各條街巷之去尋找保長,鳴鑼通知。
「檢查四門,將城門封閉緊密,不得隨意出入!本縣民壯、城守營官兵,听從工作隊護衛哨的指揮,分段上城,但是不要顯現身形。」
「大人,我們要不要調防御器械上城?」
典史有些緊張的看著城牆外那氣勢洶洶的交農隊伍,臉色微微有些變色。
洪易林眯縫起眼楮看了看城外的隊伍,撿起一根丟進城頭的木杈端詳了一下,破舊的木杈摔在城頭的青磚上被摔得七零八落的。
「攻城?他們還沒有想到哪一步!告訴弟兄們,都在城牆上頭做好,該吃飯吃飯,該飲茶飲茶,養精蓄銳!就給我記住一條,躲藏好,別讓城下的人看到他們!」
笑話,拿得那些鐵杴鋤頭都舍不得扔到城上來,只是大肆丟棄了一些原本就要丟掉或者燒火的竹木制成的破舊工具,這樣的一群人你讓他們來搏命攻城,不亞于痴人說夢。看他們亂糟糟的樣,嘈雜吵鬧之聲不絕,完全就是一群烏合之眾,這些人用于村莊之間、不同宗族之間,爭水、爭山林的械斗、打群架還可以,當真是要真刀真槍的上陣拼殺。洪易林很有信心,自己手下的這一哨人馬,完全可以守住縣城並且擊潰他們。
城頭上半點聲息也無,仿佛城下空無一人一般。
城下的這數萬人可不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軍隊,能夠做到令行禁止。見城頭半天毫無動靜,連個鳥也沒有一個,從一早便從家出來,水也不曾喝上幾口,人們嘴里渴的要冒煙,肚里又是一個勁的直咕嚕。少不得要在城外關廂附近找個地方尋個店鋪覓些吃食。喝上幾口茶。
可是,往日里生意興隆的幾間茶樓早已懾于這亂轟轟的幾萬人,唯恐有人趁機作亂,紛紛關門上板。將門戶從里面關得死死的。用桌椅板凳頂死。
看著一處處關門閉戶的商鋪。模模腰間的通寶,幾個進城交農捎帶著買東西的農人悻悻的在街市上到處漫無目的的行走。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亂糟糟的全都是這些人。
人們擁擠在幾口水井旁,爭搶著剛剛從井汲上來的清水。有那擠了半天也無法擠進去的人氣哼哼的一跺腳,「丟那媽!老幾十里路的跑來,就是為了忍饑挨餓?連水也喝不上一口?算了!老回家去!反正交稅的時候也不會對我網開一面!」
農民的散漫性便在這個時刻暴露出來了它的劣根性,何況是這種根本沒有什麼組織和指揮體系的烏合之眾?很多跟著前來鬧交農的人見沒有什麼好處,便有人開了小差,一時間三三兩兩的人,也不知道是到縣城來趕集購物的,還是來鬧交農的,陸陸續續的往來的路上走了。
人群如同大海退潮一樣,來得凶猛,退得也十分迅速。在街道上留下了遍地的稻草搓成的細草繩,破爛了的竹筐,斷了半截的扁擔、穿爛了的草鞋。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守在城頭垛口後面的洪易林,有些幸災樂禍的看著這些人們三五成群的往來路上走去,只有一群領頭的如同被熱湯淋了巢穴的螞蟻一般慌亂的在城隍廟之來回進出,試圖將回家去的農人們拉回來。
留在城隍廟周圍的,大多是各處鄉鎮之的小地主、有個不入流功名在身上的人物,更多的是那些租種別人土地的佃戶,或者自己名下的土地投獻給別人的準自耕農。利益相關,他們就算是饑渴難忍,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快!安排人去弄些吃的喝的!」
求生堂的幾個頭目不住的吆喝著,安排人手往附近的城關鎮上去買些糯米雞、叉燒包之類的點心,多多的辦些熱茶來給大家充饑解渴。
好在城關鎮就在眼前,很快便有東西送到,見有了吃食飲水,這仍然留在縣城的數千人頓時一窩蜂的便沖了上去,十幾輛板車上的食物熱茶頓時被潑潑灑灑的爭搶的到處都是,不時的從人頭攢動蜂擁之傳出激烈的叫罵聲,那是有人從別人手搶奪食物,或是熱水灑到了別人的頭上、身上,燙的那人嗷嗷怪叫。
口咀嚼著糯米雞,還不曾嚼碎咽下去,耳邊卻听得城頭方向一陣鼓樂聲,頓時將人們的好奇心吸引起來,人們呼朋引類的紛紛又往城門方向涌去。
城頭上,洪易林換了一身官服,熨燙平整的七品袍服,顯得氣派十足。身後、身側,本縣的典史、縣丞、三班班頭、民壯班頭,城守營的守備軍官,工作隊的護衛,如同眾星捧月一般的簇擁著他。
「各位叔伯,各位大佬,可曾認識在下?」
洪易林命人搬了一張高凳,就是當鋪里朝奉坐的那種,施施然的坐在城頭,將手的茶杯放在垛口上,仿佛城下的數千人不是來圍城鬧事,而是來找他說閑話、嘮家常的。
「我認得您!您是到我們村里說官家要讓女圭女圭們都有書讀的洪隊長!」
「我手里的這柄鋤頭,就是您走了以後買的!好用!便宜!」
「老洪,村里打算修路,冬天的時候把壯丁都集合起來,把幾條水渠修一下,你還得派人過來看看地勢!」
「洪大哥,我家今年秋天的糧食照著您派去的幾個先生的說法,多打了幾十斤。老娘一個勁的說要給您立個長生牌位!」
人們亂轟轟的一陣叫喊。掀起了一**的聲浪,這些話,無疑是讓求生堂的頭目們臉色有些發白。
「這個撲街!哪個要你這麼沒有官家的派頭!同這些泥腿們走得這麼近!」
洪易林到了東莞,幾乎各個鄉鎮都走了一遍,什麼長安、樟木頭、厚街(嘿嘿!大家是不是覺得有點眼熟?)都走了不止一遍,這些市鎮下面的各個村莊,也是各有往來,有的村里,還有他的結拜兄弟,認得契媽、干兒。
「老洪是我們自己人。誰要是想對他不利。我們村第一個不答應!」
有人氣勢洶洶的在人群里叫了一聲,頓時引起了陣陣共鳴,這算是從某種程度上對洪易林和他手下人這半年多的工作一種認可。
洪易林擺擺手,算是同城下的一群熟悉或者半熟悉的人統統打了一遍招呼。
「今天到這兒來。是不是來找我飲茶?或是你們誰家里煲了靚湯。打算請我去進補一下?」
洪易林的話。明顯的是在裝糊涂,將旁邊的縣丞、典史等幾位官員氣得有些忍不住的笑出聲來,人家大隊人馬圍了縣城。無數的掃帚木杈的丟上城頭來,你卻在這說人家來找你飲茶?喝湯?你怎麼不說他們請你喝酒來了?
洪易林有意識的將這群人的目的混淆,命人從城頭上吊下十幾個水桶,里面是滾熱的茶水,「我請兄弟們、叔伯們先喝口茶,有什麼事情,咱們飲茶詳談。」
看著一群原本應該是鬧事主力的自耕農和投獻土地的準自耕農們美滋滋的用竹筒舀起木桶里的熱茶開始飲茶,一群沖在鬧事前台的家伙頓時覺得有些不妙。
「姓洪的!咱們知道你是好人!也為了咱們東莞的鄉親父老辦了些好事,可是,如今寧遠伯為了一己之私,要大肆的搜刮咱們這群廣東佬,這個,漫說是你請我們飲茶,就是你在酒席宴上給我們斟茶認錯,咱們也絕對不會答應!」
「就是!我們的土地和衣食都沒有了!難道真的去那幾萬里以外的礦井里去和牛頭馬面一起過活?」
等的就是你們說出這個來!洪易林心罵了一句。
他站在椅上向城下一拱手,「各位父老兄弟叔伯,我阿洪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想來也都清楚,我是個妄言的人嗎?我是個滿嘴講大話的人嗎?」
講大話,廣東話里便是吹牛皮、滿嘴跑火車等意思。
城下眾人略微沉寂了一會,紛紛搖頭。他們心里,這個阿洪的話,可比知縣老爺的榜來得靠譜多了。
「信得過我阿洪,那就把你們听說的事情,一一的來問我,我能說得清的,就在這兒說清楚,說不清楚的,我會向上峰行,請上面來給大家一個說法,各位覺得如何?」
洪易林的話,平和樸實,入情入理,再加上這半年多他領著人在各鄉各村打下來的信用基礎,所謂行得春風有秋雨,城下鬧交農的人們又爆發了一陣歡呼聲。
「那,哪位先來說說?」
別看之前鬧得很熱鬧,但是到了需要個人出頭的時候,卻都沒有了膽氣,都希望別人先沖在頭里,把自己的疑問解決了。終于,有人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洪哥!」
一個矮壯的少年從人群之跳了出來。
「我老娘照著您帶去的先生給的藥,已經身體好了許多了。阿娘特為要我見到你要給你磕頭。可是,洪哥,是不是我們的皇糧要加倍的收了?賣糧食還要抽重稅?那樣的話,種田人可就當真沒有活路了!」
「虎仔!你個夯貨!一看你就沒有听夜校先生好好的講解章程!」
洪易林用一種大哥訓斥貪玩小兄弟的口氣訓斥著這個小名叫做虎仔的年輕人,「你家一年下來種的那五畝七分水田,各種錢糧都算在一起,是不是得交至少三成五以上的收成?」
隨口說出的數字,登時令執掌縣里日常事務的縣丞大為汗顏,人家才來了半年多,便知道隨便一戶人家的田畝數、錢糧數,這個本事和功夫,卻不得不服。
他卻不知道,這個虎仔恰好是洪易林下鄉時房東的鄰居,年輕人喜歡舞刀弄槍,見洪易林也是打過仗上過戰場的老油條,時不常的便過來向他討教一二,也算得上是熟人,對于他家里的情況,洪易林不說是如數家珍一般,也是比較清楚。
「你家里父母之外,還有個兄弟姐妹,除去你的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以外,你們都成丁了。照著大明律,就是要繳納五份人頭稅,對不對?」
城下的人們都不說話了,都在豎起了耳朵仔細傾听著。
洪易林抖擻精神,準備將虎仔這個家庭的作為一個標本來解剖一下,以他家應該繳納的稅賦做一個對比。
人頭稅算得上國稅賦之歷史最為久的一個了,自從實行一條鞭法之後,「丁徭有分三等則者,有一條鞭者,有丁隨甲派者,有丁從丁派者,一省之內,則例各殊。……」如此混亂的稅制,自然是要被列入淘汰取締的範疇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