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化。
已經是農歷五月初,稻田里的早稻已經開始揚花吐穗,個別的地塊,稻子已經開始灌漿。一片片的看上去煞是喜人。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今年應該又是一個豐收年。
稻田的田埂上,幾個頭戴著斗笠,褲腿高高挽起的農人正在那里高談闊論,討論著今年的收成會不會比前年那次更好。旁邊的孩子們手里的青蛙在不甘心的跳動著,試圖從束縛中逃月兌。
不過,順化城中的守軍卻沒有心情欣賞這豐收在即的景色。他們眼中,只有稻田前方的南中軍大營,和那一座座的炮壘。
南門外的六座炮壘,已經不間斷的轟擊了一個上午,幾百發炮彈砸向了順化城牆。城頭上的官兵在督戰隊的鋼刀面前,又不敢逃下城去,只得是躲在城牆的另一側,來賭自己的運氣。
還好,今天上午大家的運氣似乎都不錯,沒有死太多人。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個人去見了佛祖,另有二百多人受了程度不一的傷,在磚石瓦礫中申吟。
「媽的,打了一早晨,也不怕大炮炸膛!」城頭上的管奇狠狠的朝著城下吐了一口吐沫,表達著自己的憤怒。
他不知道,炮壘里面的六門新鑄造的鋼制大炮,目的就是為了試驗,看看什麼情況下會炸膛,取得各項技術數據。要不然,那些膽怯的炮手們,為什麼在炮壘後面又修建了一個防護壘,就是為了防止火炮炸膛。
「大人您看!」一個眼尖的隊率用食指指著遠處,示意管奇大人。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溝通錢場江和護城河河道、水閘已經被填平。沒有了江水的補充,護城河中的水就是一潭死水,很快就會干涸。那麼,賴以阻擋南中軍前進的一道屏障,就被南中軍用一堆草袋子加泥土給破解了。
不由得管奇大人皺起了眉頭。
炮聲雖然停住了,但是,更加令人討厭的聲音開始了。
「城上的弟兄們,現在是午飯時間,俗話說,雷都不打吃飯人。我們不開炮,大家吃飯。」一個有些沉悶的聲音從炮壘中傳了過來。
「你們今天吃什麼?我先說說我們的飯食。我們每人一份芋頭粉蒸肉,半斤肉啊!還有從北地來的面粉,制成的肉饅頭,你們吃什麼?!是魚露拌米飯嗎?」
「當個餓肚子的兵有啥意思?城里的糧食還能支持多久?不要想著有援兵了!阮家已經沒有一兵一卒在別的地方了!知道為什麼這幾天一直沒有打城嗎?就是因為我們去掃蕩別的地方了!如今,從北到南,沒有一個村寨城鎮是阮家的了!想突圍嗎?好啊!看看周圍的大炮,我們還有無數的火槍。東面是大海,南面、北面、西面,都是我們的軍隊。弟兄們,好好的想想,是願意餓著肚子給阮家陪葬,還是願意吃的飽飽的為我大明南中軍效力!」
「媽的!這群船佬太欺負人了!」管奇大人被氣得怒火中燒,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你們圍困我們就算了,還告訴我們,說我們為啥不打你,我們是打你別的城池去了。如今你是守城,糧草不足,而且,絕對不會有援兵。突圍,無處可去。
「我們的炮呢!對著那個放屁的家伙,給老子來一炮!送他去見閻王!」管奇大人在城頭上瘋了似的尋找著火炮。瓦礫堆中,被轟塌了的敵樓廢墟里,他拳打腳踢著每一個他認為礙事的官佐士兵,「快!把大炮搬出來!給那個家伙來一炮!」
終于,在瓦礫堆里他發現了一門六磅炮的身影,「快!把炮拖出來!給城下的那個家伙來一炮,快來人!把炮拖出來!」
身邊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剛剛從宮中侍衛變成管奇的家伙,「大人,不可以啊!」隊率小聲的在他耳邊提醒,「昨天玄字號炮台的兄弟們就是因為向城下還擊,結果,連帶著黃字號炮台的兄弟都一起去見了佛祖。本奇的前任管奇也是在昨天的炮火中以身殉職的。」
「我不管!老子不管!我今天一定要干掉城下的那個家伙!」
「大人,您看!」隊率急忙拉住了管奇,制止了他在瘋癲狀態下的進一步行為,「風箏!風箏又來了!」
半空中,十幾個風箏在暖暖的風中起起落落。從風箏扎制的工藝水平上看,這些風箏丟在路邊都沒有人看,既沒有圖案,也沒有彩繪,頂多就是能夠飛起來,並且,載彈量很大。
沒錯,就是載彈量。
風箏的月復部,用細細的棉線綁扎著一個紙包,棉線上,一根線香的火頭被風吹的正旺。風箏飛越了城牆,線香的火頭也燒到了棉線。「嘩啦啦」在南風的作用下,紙包里的那些彈藥紛紛破巢而出。
紛紛揚揚的紙片,五顏六色的在半空中飛舞。
「沒事!不就是那個討伐我阮家的檄文嘛!什麼夫南中者,自古以來,便為我大明領土,今有奸邪作亂,人民不得安樂等等官樣文章而已,頂個屁的用!他們就不知道,咱們軍中,有多少人識字?!不識字的人,看到這些東西,不就是上廁所的草紙?」管奇大人很是不以為然。
但是,當一個士兵撿起來一張落在城頭上的傳單看了一會,管奇大人感覺情形有些不對了。一個什麼字都不認識的大頭兵,會看什麼傳單?!
他一把搶過那個士兵手里的傳單,上面卻是一個字也沒有。
是一套圖畫。
粗看上去,圖畫畫的不過就是一個阮家的士兵和一堆服色,官帽之類的東西,另外便是一個個元寶。看著讓人有些模不著頭腦。
「城上的兄弟,听好了!我來說給兄弟們听听!免得大家不明白!」遠遠地,那個聲音又一次恰到好處的傳來,一幅熱心人的樣子。
「凡是來投奔我南中軍的,每一個士卒都有一兩銀子的賞錢,如果是攜帶自己的武器刀槍來的,另加一份。如果是殺掉你們的叛逆長官來棄暗投明的,視其官職大小另有不同賞賜。賞格分別是……」
管奇這才仔細的看著那幅畫,果然,在他最熟悉的管奇服色官帽後面,赫然畫著三錠元寶。也就是說,如果有誰殺了他,拿著他的頭顱去投南中軍的話,便有至少三十兩銀子的賞賜。
轉眼之間,他看周圍士卒的感覺都不對了。原來那些如牛馬,似奴隸的士兵,似乎眼楮里有著一種不同的東西。讓他感到不寒而栗,似乎,在士兵們的眼楮里,他就是那一錠錠的銀子。
「看什麼看?!還不快點修復城牆去!」管奇大人色厲內荏的大吼著。
「兄弟們,記好了啊!黃色的,便是我南中軍的歸順證!拿好它,我南中軍攻城之日,只要你棄械跪地,雙手高舉此物,我軍不但不打不殺,如果符合條件,願意加入的,可以加入,不願意的,我軍發放路費,可以回家。
從鐵皮喇叭的聲音,如同一個魔咒,讓城頭上的人,一個個呆立不動。
「又來了!又來了!」突然,城上一陣嘈雜,幾個士兵用手點指著城下。
一群群士兵從南中軍大營中如同一陣陣潮涌一般,無聲無息的直奔順化城方向而來。隊列中,有士兵十幾人一組扛著長長的毛竹制成的雲梯。炮壘中也是無數的人進進出出,運送著炮彈和火藥。
「快!快!」管奇大人揮動著腰刀,「明軍要攻城了!」
人們在他的吆喝聲中,懶洋洋的搬運著狼牙拍子和擂義夜等守城工具器械,絲毫沒有大戰即將到來時候的緊張氣氛。
南中軍的隊形在帶隊軍官的銅哨聲中快速的向城牆涌來,越來越近,從千里鏡里,城上的人們也可以看到,炮壘中的炮手們,正在緊張的裝填火藥和炮彈。
「快!快!準備!」一邊大聲疾呼,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掃視著下城的馬道。管奇大人一把拽過身邊的那個隊率,「說,你們是不是找到了門路?」他在城樓的背靜處低聲詢問著這個自他就任以來還比較順從听命的家伙。
如果這些家伙找到了門路,同城外的大明軍隊聯系上了,那麼,他也不介意棄暗投明。可不能把自己的大好頭顱變成別人立功領賞的籌碼。
「大人,兄弟們都是忠心于主公的,哪里會有悖逆之心,城下的明軍,呵呵,他們是在那里搞訓練的。」隊率苦笑了一聲。
這個場景,自從炮壘築成,城下的火力能夠完全壓制住城頭的炮火後,就接長不短的出現。練隊形,練爬雲梯,練如何越過護城河,如何通過那些密密麻麻的竹簽子,如何毀去鹿砦和拒馬。如今,就差真的有一天,在炮火的掩護下,南中軍登上城頭。
「原來是這樣!」看到城下的隊列在炮壘側後停住,人們開始緊張的動作起來,從炮壘中出來的軍官們,在和訓練隊伍中的軍官熱烈的討論著什麼。
「很好!汝等既素懷忠義之心,我當稟明主公,為汝等請功請賞。」一塊石頭落了地的管奇大人,又恢復了官威。
「如果大人想打听門路的話,不妨去西城看看,那里據說有點。」隊率與管奇側身而過的時候,小事在管奇耳邊嘀咕了一聲。
這一聲,如同一個霹雷在管奇耳邊炸響。
炮壘里,幾個鑄炮場的工匠用竹制的夾子將一張紙條放在炮口處,炮口的高溫使得紙條迅速被炭化,但是卻沒有燃燒起來。
「怎麼樣?」為首的工匠低沉的嗓音問他旁邊的助手。
「和炮尾、炮耳等處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停止炮擊後五分鐘,溫度就降了下來。紙條不會被點著,按照會董的說法,就是溫度不到二百度,達不到燃燒點了。」
「那也不要大意,用別的東西試驗一下,看看能否將生肉烤熟。」
幾個人手忙腳亂的將幾片生肉展平放在剛才用紙條測試的位置上,很快,一陣陣烤肉的香氣在炮壘中彌漫開來。
這是南中鑄造的最新的火炮,不光是鋼質。在炮架上匠師們也是很是琢磨了一番。按照他們口中的會董李守漢的要求,要便于火炮機動,還要方便火炮發射的精度,同時,又要降低炮手們的操作強度。
一番周折,依據戚繼光練兵紀實的記載,匠師們研究出來了新式炮架。但是,卻被他們自己給否定了。
「按照會董說的意思,這個似乎還差點。」
幾番修改之後,匠師們終于比較滿意了,將圖紙和模型派人送到前線,請會董指點。李守漢看過圖紙和模型,我靠!這不就是後來龔振麟研發的四輪磨盤炮架的升級版嗎?
感謝高陽!感謝胡雪岩!拜高陽的歷史小說之賜,守漢當年也曾經讀過紅頂商人,對里面這個筆墨不多的前輩產生了興趣,並且尋找過他的相關著作。
拜讀之後,大為佩服。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他的鐵模鑄炮法和輪機炮架,要比技術水平最高的英國人還要高明。
于是,一紙詔令,命令鑄炮場將新鑄造的五門鋼炮裝載在這輪機炮架上,千里機動,南下順化,特別在命令里叮囑,要做好每天的紀錄,行軍時用多少畜力拖曳,用幾人推拉,行軍速度如何等等。
到了順化城下,更是將這座城池當成了最好的訓練、試驗對象,當成了一座活靶子。
葉琪帶著各個營的營官,一面督促著部隊訓練攻城的各種戰術動作,步兵與炮兵之間的協調配合,各營的認知標識,沖鋒的隊形如何為炮兵引導指示目標。另一面,便是來看這新式大炮的厲害。
「這就是新式炮架哦?」營官們新奇的看著炮壘里那四輪炮架。「你們倒是真的散漫著花錢!這上好的黃黎木、精鐵就被你們拿來做炮架?」他和熟識的匠師開著玩笑。
炮架的四個輪子確實是用鋼鐵制成,下面車軸上還加上了齒輪與棘爪,平時不用時,將棘爪收起,自然可以前退後拉,需要時將棘爪放下,便可決定是前進亦或是後退。而炮架,則是用安南出產的黃黎木制成,看中的就是它的堅固耐用。
「這個炮架下裝四個輪子,可以後推前拉,架面置有磨盤,大炮安放在磨盤上,可以四面轉動,故又稱磨盤架四輪車,最要緊的就是這個,方器和圓器。」匠師為營官們逐一指點著炮架上的各個附件。
「這個棘爪,」匠師指著輪子上的一個小構件,「這樣銷上後,」大炮發射後,便只向後退,所以,我們的炮位,大家看,後面修成了一個斜坡,比前方略高些,大炮向後退去,後輪沖上斜坡,力竭之後,自然向前。只要稍加調整,炮位自然便回到原位,炮手兄弟們就不用那麼辛苦。」
「這個炮架,最關鍵的便是一個輪軸,兩個齒輪,有了這兩樣物件的正常運轉,大炮便可以俯仰自如,回環如意。」匠師指著炮耳處油乎乎的兩個齒輪,「放在這個位置,炮,便可以平衡穩定,且輕重相勻,無後坐跳之虞。」沉重的紅夷大炮需要打樁固定,是因為要在樁上與炮身連上駐退索,有繩索連引,這樣火炮就不會退得過遠,復位時也較為容易,弊端是基本只能前後打,難以左右轉動。
「拿這個東西做啥用?」炮司的一個營官,順手拿起來炮架旁邊的一個鐵棒,「這是孫行者的還是雷震子的?」這個時代,西游記和封神榜的故事已經深入人心,看到這根鐵棒,營官少不得拿它開個玩笑。
「這位大人,煩勞您將此物插入這個孔中,順勢旋轉。」
那營官將信將疑,按照匠師的吩咐操作起來,但只見巨大的炮身,在鐵棒的作用下,緩緩的向左移動起來。「誒!有點意思!炮口動,炮架不動!而且直娘賊的,恁的省力!」
「葉指揮。如果要調整大炮的俯仰角度,便將鐵棒插入這個孔中即可。」
葉琪全神貫注的盯著幾個營官興致勃勃的操作著大炮,左右俯仰的炮口不停地移動著。旁邊,一名葡萄牙人在那里驚詫的看著碩大的二十四磅的炮身在兩個壯漢嘻嘻哈哈的笑聲中被不停地移動著。
「好了!停下。」
葉琪命令手下的幾個營官助手,「從這里到城頭上阮家的星字號炮台,大約多遠?」
「回稟指揮。大約二里多一些。」一名炮手眯起眼楮目測了一下。
「稟大人,一千一百步。」另一名炮手從炮架上抬起頭,他剛剛通過炮架上的方器和圓器上測量了距離。
「是這樣的。」幾名匠師和其他的炮手紛紛符合兩人的說法。
「那好!」站在炮架側後,葉琪用千里鏡仔細觀察了一下星字號炮台,旋即從甲冑內側掏出一個包裹的十分緊密的牛皮護書。展開了之後,對照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符,口中念念有詞。緊接著,報出了一連串數字。
「按照我的要求,裝填,瞄準。目標,炮台左側第三個垛口上的旗子。」炮兵們如墜雲霧之中,旁邊的炮司營官到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
「指揮讓你等做麼子,你們就照做便是了!」
離得那麼遠,又只是打一面旗子,如何能夠打中?!炮手們一面操作,一面心中抱怨。
「轟!」隨著一聲炮響,垛口上多了一個碩大的坑,被炮彈打得磚石亂飛的炮台上,早就看不到了那面方才被葉琪盯上的旗幟。
防護壘里的炮手,匠師們無不大驚失色。這尼瑪也太過分了吧?!就算咱們的火藥有力,大炮強悍,但是,打中一千多步以外的一面旗幟,這個,也確實太過分了!
「這是大將軍密授的炮擊秘術,爾等好生操練,閑暇時,我們自然會將此等秘技一一傳授給大家。」
炮司的營官站出來大聲向眼前這群呆呆發愣的手下們吆喝著。「這些大炮,如今是南中軍中最新、最好的大炮,爾等好生操練,日後必有大出息!」
這是密位制第一次用于實彈射擊,對于守城的部隊倒是沒有造成什麼震撼,但是,對于了解內情的人們震撼就十分強烈了。
「大將軍將一個圓分為6000份,每個等份是一密位,用這個測量目標的位置,再結合其他器械,自然是只哪打哪。」在回大營的路上,被幾個不知情的營官糾纏的有些頭大的葉琪,不得不簡單的解釋了一下他方才的行為。以證明,他不是在掐訣念咒。
堪堪到了大營門口,迎面一馬飛出,直直的奔著葉琪這一行人而來。
「葉指揮!會安將軍有軍令到!請您簽收!」來的這人正是守漢身邊負責往來傳遞文件信函的交通隊隊副。
仔細驗看過了信封上的火漆封口,葉琪掏出自己的印鑒,在接收簿子上仔細用了印,又命在場的幾個營官在見證人的位置各自用了印,這才揮手示意大家回營。
「通知下去,明天起,全軍發動對順化的總攻。」
葉琪看完了十萬火急的信件後,低沉著聲音,向自己的這群手下發布命令。
「大人,這卻是為何?我軍雖然已經圍城,但是攻城之事,尚有諸多事務未能完善,為何匆匆便要攻城?」
「怎麼?怕了?我近衛營,近衛鳳凰左營,近衛麒麟中營三營兵馬,乃是圍城部隊中主力。只指揮大人一聲令下,我們自然可以攻進順化城中,生擒阮家小丑。」
幾個人七嘴八舌的吵吵起來。
「都給老子閉嘴!」葉琪有些煩躁了。「為將者不因怒而興兵。主公這麼做,自由主公的道理。實話對爾等講,河靜有細作來報,北方升龍鄭家,正在調動兵馬,籌措糧草,似有南下騷擾之意。我軍若久頓兵于堅城之下,恐怕北方家園有事。」
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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