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五年七月,西元1633年10月。
往漳州的官道上,一百余騎兵在一面大旗的引導下奮力催動著坐下的戰馬,沿著兩側都是香蕉林或者柑橘林之間的官道向漳州城的方向策馬疾馳而來。
隊伍中的騎兵們似乎有意在炫耀自己的裝備,俱都是頭戴八瓣帽兒鐵尖盔,身穿棉甲,外面又加著一件胸甲,為前胸和後背等要害處又加了一件保護。
在眾人的簇擁之下,一名旗手高高的舉著一面認旗跟隨著一匹通體雪白的戰馬疾馳而來。馬上的軍官,白淨的面龐上微微有些胡子茬,雖然在馬上疾馳,他卻半閉著被海風吹的有些發澀的眼楮,彌補著這些日子以來的睡眠不足。
馬隊的疾馳,帶來了一陣陣撲面而來的風,秋風卷起旗角,吹拂著騎兵們的斗篷,軍官身上的斗篷也隨著陣陣秋風不住的起起落落,露出腰間用黃金白銀美玉精心裝飾的呲鐵鋼寶劍。
旗子上繡著的一行小字,標識著旗腳下那個人的官職,白色月光里繡著的那斗大的黑字,證明著他的姓氏。
「五虎游擊將軍!」
「鄭!」
正是鄭芝龍和他的親兵隊伍。
9月22日,福建巡撫鄒維璉接到聖旨,崇禎皇帝嚴旨懲治荷蘭逆夷。鄒維璉立即飛諭各地文武將吏,不許再談「互市」二字,「誓以一身拼死當夷」。10月12日,鄒維璉自省城抵達漳州。檄調諸將,大集舟師。
鄭芝龍一行人便是奉了巡撫的軍令,前來漳州參加此番宣讀聖旨,商議軍機的。
抵達漳州城下,看看城頭上臨時插在垛口雉堞上的旗幟,听听從遠處傳來的一陣陣金鼓之聲,可惜有村落、樹林、廟宇,遮斷視線,他看不見官軍是在操演陣法還是在練功比武。
「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老五。你說是也不是?!」
「大哥。正是如此!此番與紅毛夷作戰,官家還是要仰仗大哥的!」
在城門口,不知道是不是把守城門的城門官眼氣騎兵們身上的盔甲和腰間、背後的絕戶刀和火銃,對于鄭芝龍命人取出的公文挑三揀四。還要鄭芝龍取出路引才可以放他們進城。
「蒲你阿莫!去!對他們說。老子從來走路不帶路引。老子是五虎游擊將軍鄭芝龍!是奉了巡撫大人的檄調前來商議軍機大事的!不讓老子進城,耽誤了皇上的旨意,小心他的狗頭!」
話雖然說的狠。但是芝龍還是朝著芝豹使了一個眼色,芝豹拍馬上前,在一陣雜亂的戰馬噴響鼻聲和蹄子敲打青石板發出的聲響中,同那城門官低聲攀談起來。
「出外帶路引是平頭百姓的事,咱們從來沒帶過什麼路引。這次是奉撫台大人的緊急檄令,星夜趕來商議軍機,什麼文書也沒有帶。不過,咱們帶了這個東西,不知道可不可以充當路引?」
說著話,芝豹將芝龍的五虎游擊將軍銅印取出,在城門官的眼前晃動了一下,另一只手中悄悄塞過去一包銀元,大約有十幾塊的樣子。
「原來是鄭大人,卑將是奉令守此城門,冒犯之處,務懇大人海涵。」城門官令衣著破爛的守門士兵搬開拒馬,放鄭芝龍的馬隊進城。
「說不上什麼冒犯,這是公事公辦嘛!」說完這話,芝龍照著馬來了一鞭子,一行人催馬進城,直奔撫台大人的行轅所在。
鄒巡撫的行轅設在了關帝廟,大概是祈求這位三界佛魔大帝的神威保佑,此番征討逆夷能夠大獲全勝的緣故。
關帝廟周圍的幾條街巷之中,滿是巡邏查街的撫標營士兵,作為一省巡撫的直屬親兵,他們的裝備同城門口的那些士兵比較起來,可謂是豪華奢侈了。
幾乎每個人都有棉甲不說,令普通士兵羨慕的是,腰刀、槍頭等都是熟鐵打造而成,要遠遠強過城門口士兵手中的生鐵片子。
轅門設在了關帝廟外的廣場上,這里的站班的巡撫的二百家丁,更是顯得越發的威武雄壯,每人都是頭頂明盔身披罩甲亮甲,手中的刀槍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平日里懸掛「護國佑民」旗幟的兩根六丈有余高的大旗桿上懸掛著兩面杏黃大旗,上繡著水泊梁山,替天行道。錯了錯了!和昨天的評書混了。左邊的一面旗子上繡著「征討逆夷」,右邊的繡著「三軍司命」,旗子的針腳還很新,明顯是花了大價錢命城里的裁縫們趕制成的。
另外,轅門外還豎立著兩行旗,每行五面,相對成偶,桿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黃旗邊,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顏色。每一面旗中心繡一只飛虎,按照所謂五行相生的道理規定顏色,例如代表東方的旗幟是青色,而中間的飛虎則繡為紅色,代表南方的則是紅旗黃飛虎,如此類推。這十面旗幟名叫飛虎旗,是巡撫行轅的門旗。這一條街道已經斷絕百姓通行,連文武官員的馬匹也都得離轅門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鄭芝龍一行的馬隊便在此處被撫標營的一名千總攔下,一行人在芝豹的口令聲中紛紛下馬,就地休息,等候著巡撫大人商議軍機的那個時刻的到來。
隨著咚咚咚三聲炮響,關帝廟的廟門大開。從轅門到大堂,是深深的兩進大院,中間一道二門。二門外站著八個衛士;從二門里到大堂階下,寬闊的石鋪甬路路兩旁也站著兩行侍衛。兩進院子里插著許多面顏色不同、形式各別的軍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形象繡著彩色圖案。二門外石階下,緊靠著左邊的一尊石獅子旁樹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綠貢緞制成的中軍坐 。瓖著白綾火焰形的邊;旗桿上杏黃纓子有五尺長,上有纓頭,滿綴珠絡為飾;纓頭上露出銀槍。大 的中心用紅色繡出太極圖,八卦圍繞,外邊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階下豎兩面七尺長的豹尾旗,旗桿頭是一把利刃。這是軍機重地的標志。門外豎了這種旗子,大小官員非有主將號令不許擅自人內,違者拿辦。在明朝末年,主帥威令不行。軍律廢弛。成了普遍情形。
鄒維璉鄒巡撫此番做作,除了要整飭軍紀,振奮士氣之外,未嘗沒有炫耀一番的味道。
第一次鳴炮後。文武大員陸續進人轅門。在二門外肅立等候。隨著參加會議的一眾文武官員的人群。芝龍對于鄒大人的這套花樣,從內心中發出了一聲嘲笑。「嗤!無知腐儒,拿這套花架子來唬人?!」出沒于海上。見慣了風波浪濤的他,自然不會對這些感到恐懼,人類制造出來的氣氛,能夠比天地之威更加震撼嗎?!
第二次炮響之後,二門內鼓樂聲響起,鄒大人便在鼓吹聲中正式升座。轉過關公的神像,在神像前拈香行禮之後,在正中間圍有紅緞錦幛的楠木公案後邊坐下,向一旁的承啟官微一頷首,那承啟官站立在大殿之外,抖動丹田氣一聲高喝︰「巡撫大人升座!眾官覲見!」
隨著身邊眾位還不是很熟識的同僚們發出的暴雷也似的一聲應答,鄭芝龍仔細的檢查了一上的盔甲和弓箭、寶劍等物。做好過一會為武官們特別設計的以橐鞬禮晉見上官的準備工作。以橐鞬禮晉見——古代武將晉見上司行禮,應該全身披掛,才算十分尊敬。不但要戴著頭盔,穿著鎧甲,還要背著弓箭。用這套裝束行禮叫做「橐鞬禮」。「橐」是盛箭的,又叫做「箙」;「鞬」是盛弓的,又叫做「弢」。
按照文東武西的規矩,數十名官員分兩行魚貫而人。文官們按品級穿著補子公服,武將們盔甲整齊,帶著弓箭和寶劍。各位官員按照品級,依次向鄒維璉行了報名參拜大禮,躬身肅立,恭候訓示。
鄒大人先是命人請出黃綾包裹的聖旨,當眾宣讀一番,之後命眾人起身落座,用灰黃的眼楮掃視了一番在座的諸位官員。
「本撫久沐皇上厚恩,委以重任,此番誓必盡滅逆夷,已報君恩于萬一!諸君或世受國恩,或為今上所識拔,均應同心戮力,奮力殺賊,上報陛下天恩,下還黎庶太平。今日之會首要便是要嚴申軍紀,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軍令、作戰不力者,本撫台定當具本參劾,從重治罪,決不寬貸!」
說到了此時,鄒大人很是威嚴用眼神逐一在鄭芝龍、高應岳、張永產、王尚忠、吳震元、陳夢珠等一干武官的臉上注視了一番。
此番作戰,福建方面調集了大小數百艘戰船,可謂是下了血本,而眼前這幾位,則是要親自上陣殺敵的人物,不像這些文官,可以所謂的運籌帷幄,離炮火連天的殺戮戰場遠遠的,優哉游哉的同一群清客文人飲酒賦詩,談兵論劍,然後有功勞是他們指揮得當,調度有方。打敗了,則是武官們畏縮避戰,畏敵如虎所致。
「現在開始議事!」
「關門!」
隨著承啟官的又一聲高喝,關帝廟的二門、大門發出一陣吱鈕扭的響聲,之後便是關門落鎖。
「鄭將軍,久聞將軍麾下船炮眾多,兒郎英勇,此番征剿逆夷,少不得要貴部將士奮勇殺敵了!」
大會之後,鄒大人命中軍將鄭芝龍傳到自己的臨時簽押房中單獨接見。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就在眾位大人閉門議事之際,中軍領受大人密令,悄悄從關帝廟後門之中出了行轅,在漳州城中對各部各軍的軍風紀進行了一番私下探究。
那中軍月兌下官服,換上一件臨時找來的藍色半舊圓領湖等綠綿袍,腰系紫色絲線,戴一頂七成新元青貢緞折角巾,前邊綴著一塊長方形輕碧漢玉。這是當時一般讀書人和在野縉紳的普通打扮,在這因較早與海外通商而起居豪奢的漳州城中。算得上是一般的打扮了。
因為是素來與海外,特別是南洋通商的緣由,漳州街頭的房屋很有些西洋風格,在一棟棟的房屋之中,偶爾會有些巨大樹冠從院內探出頭來,將樹蔭籠罩在街道上,使得本來已經很幽深的巷子顯得越發的昏暗。
穿過兩條幽深的小巷子,來到廟前的街道上,這里則是另外一番景象。
各位大人的親兵、家丁、轎夫們,或是在廟前街上兩側的茶樓酒肆中喝茶用飯。吵鬧轟飲。更有甚者,一堆一簇的人聚集在關帝廟的廟牆下,呼盧喝雉的賭起錢來,或是擲骰子。或是斗紙牌。一群一群。賭的不亦說乎。
距離關帝廟稍微遠一些的一條巷子,是漳州城中有名的花街柳巷,一群群妓女花枝招展倚門賣俏。招引著不知是哪位大人的親兵在這里出出進進的。
只有在轅門外等候的百余名鄭芝龍親兵,在芝豹的指揮約束下,很是規矩的將馬匹拴束好,用攜帶來的料袋水桶為戰馬食用飲水。百余名騎兵分為三批,一批在把總的帶領下去附近的飯鋪之中吃飯,一批為戰馬喂食喂水。另有一批眼楮一眨不眨,手中按著刀柄,只管站在廟外的轅門前。
「諸軍之中,看來只有鄭芝龍所部可用啊!」
在城中轉了一圈,中軍將自己觀察得到的結論稟告給巡撫鄒大人。于是,便有了此番的單獨接見。
「對于此番征討紅毛夷逆夷,飛黃久居海上,對于此輩知之甚深,想必已經胸有成竹了?」
鄒大人擺出一副折節下交的態度,親熱的稱呼著芝龍的字,這在明代中後期,文官的地位高到了近乎病態的時期是屬于給了武官極大的面子。
鄭芝龍卻不管那些,見巡撫大人問自己,便只管說出來自己的看法。
「大人,海上之戰,全靠炮力,且又靠船力。昔日廣東俞將軍咨皋,收復澎湖之戰,便慨然長嘆曰,大船勝小船,船多勝船少,炮多勝炮少。船快勝船慢。」
「我軍雖是有大小船只數百艘,荷蘭紅毛逆夷本部船只不過十余艘,加之附逆之劉老香部盜匪數十艘,亦不過不足百艘,我軍船只數量,遠勝逆夷。」
「本撫就是有鑒于此,這才在福建沿海征集船只,為的便是一戰而剿滅此賊。」听到素來以海戰見長的鄭芝龍說的與自己的方略相吻合,不由得鄒大人捻著短須頗為自得。
「大人切莫高興,我軍船數量雖多,然船帆之數量、炮之數量,單船相比較,卻遠不如荷蘭人之夾板船!荷蘭人之東印度公司船只,長約十余丈,有各類火炮數十門之多,在海上行駛,疾若奔馬,速逾風雷,一船之炮發,當可開山裂石之威!」
「另據細作探報,荷蘭逆夷艦隊中,另有所謂蓋倫船。此船較之東印度船更甚!據報桅桿至三四桅之多!前面兩桅掛橫帆,後兩桅掛三角帆,船之長大、船速之快,更是遠勝于東印度船!因其風帆多,船速快,利于搶佔上風位置,便于發起攻擊,其船多,船快,炮多,炮狠,皆遠勝于我!」
听得自己的得意方略被眼前這個招安的海盜頭子貶得一錢不值,不由得鄒大人內心一陣不悅。但是,自家事情自家知,此戰如果要想獲勝,非倚仗眼前這個討厭的家伙不可!
「我欲委派飛黃將軍為此戰前鋒,以高應岳為左翼,張永產為右翼,王尚忠為游兵,不知將軍可否?」
鄒大人將這個前鋒的任命拋了出來,丟到了鄭芝龍面前。你不是說這說那,標榜自己是內行嗎?好!我就讓你這個內行去打前鋒!讓你的士卒和船只去消耗荷蘭人的炮火!
「蒲你阿母!拿老子當宋江不成?!」鄭芝龍在心里罵了一句,但是,依舊是下跪磕頭謝過巡撫大人的栽培。
「熊督曾經多次在學生面前稱贊飛黃將軍乃忠義之士,今日一見,果然熊督沒有說錯!」
見鄒大人稱贊自己,鄭芝龍便假意將對方的毒酒當成人參湯喝下去。
「海上作戰,我軍船炮皆不如人,唯有縱火跳幫肉搏之法,可揚我之長避我之短。大人既然有命芝龍為前鋒之意,可否將此次征集之船只交由芝龍統一調配指揮?」
「另外,海上搏命,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還望大人定下賞格,補齊欠餉,也好讓士卒用命,以激勵軍心士氣。」
這樣的要求提的冠冕堂皇,說的入情入理,明明知道鄭芝龍是在乘機勒索錢財,擴充實力和影響,但卻讓鄒維璉一時找不出可以駁斥他的理由。
「船只自然可以撥歸飛黃將軍麾下,正所謂寶劍贈英雄嘛!這些船只到了飛黃將軍手中,定可以大展神威,滅逆夷于海上。只是發布犒賞之事,眼下府庫空虛,又要備戰,添加器械火藥,處處都要用錢,恐怕難以籌備重賞。不知飛黃將軍有什麼打算?」
「屬下以為,凡參戰者不拘何職,各部每兵給銀二元,若戰事延長,額外增給五元。每只火船16人,若燒了荷蘭船,給銀二百兩(16人分),若有斬獲紅毛逆夷首級者,一個荷蘭人頭給銀五十兩。」
「嘶!」听到鄭芝龍這樣的賞格,不由得巡撫大人捻斷了自己的幾個胡子,疼的只管一個勁的倒吸冷氣。
「飛黃,你卻不知,如今府庫之空虛,到了何等難以維持之地步啊!如此之賞格,便是朝中一品大員之年俸祿,也是只有一百二十兩啊!」
「大人!不勞大人費心,別人的部下飛黃不敢說,但是,飛黃所部之賞銀,完全由飛黃家財自備!」
「好!好!好!將軍如此拳拳忠心,堪昭日月啊!學生定當專本題奏,此戰之後,保舉將軍為福建水師副將,節制全省水師!」
兩個老狐狸完成了討價還價之後,相視一笑,芝龍叩頭告退,轉回廈門整治船只備戰不提。
10月15日,福建巡撫鄒維璉祭天祭旗,誓師出戰。
料羅灣大戰爆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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