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楊遠愜意地將身子倚到牆上,眯縫著眼楮看我︰「兄弟,我的運氣還不錯吧?」
「不錯,不錯,」我連忙附和,「听說那時候不少錯判的,最後都不了了之了呢。」
「那是,很多人犯迷糊,不相信法律呢。」楊遠伸了個懶腰。
「遠哥,接著說,你回家以後又怎麼闖蕩江湖的?」
「不是闖蕩,那叫活著……」楊遠的眼神又開始恍惚起來,「一個字,難啊。」
「謙虛了不是?」我笑道,「你這麼猛的人還難‘活著’,我們就更難了。」
「這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地方,我活得太謹慎了……」
「謹慎還不好嗎?玩大的更精密。」剛說完這話我就後悔了,感覺自己說的有點多。
「呵呵,這不?又‘精密’進來了……睡吧,明天給你說點‘拿血管’的。」
一縷黃色的陽光斜打在灰暗的牆壁上,我發覺這又是一個明媚的早晨。
剛吃了早飯,管理員就打開了鐵門︰「楊遠,提審。」
楊遠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把手伸向我︰「扶我一把,我走不動了。」
「又跟我裝是不?」管理員橫我一眼,「不許扶他,讓他自己走。」
我站著沒動,我知道楊遠真的是裝的,跟我聊往事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他不時抻胳膊撩腿,麻利得很。楊遠見我沒動,好象有點上火,拿眼瞪著我,似乎是在責怪我,你小子不听話?我白跟你聊弟兄感情了。管理員進來拽了他一把,催促他往外走,他一個趔趄撲到了鐵門上,鐵門發出一種類似打雷的聲音,管理員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指指我︰「你攙著他走吧。」
楊遠一手提著拴腳鐐的繩,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沙沙地笑了︰「小子,還得听政府的吧?」
管理員好象不喜歡跟他走在一起,搖著鑰匙突突地趕在前面。
我倆走得很慢,腳鐐拖在地上「嘩啦嘩啦」響,整個走廊被這種聲音渲染得更加寂靜。
門口停著一輛沾滿泥漿的吉普車,車旁站著的一個警察沖楊遠笑道︰「老楊,還活著?」
楊遠揚了揚手銬,笑得像一只剛踩完母雞的公雞︰「咳咳,托你的福,活著。」
警察上來幫我將他架到車上,邊趕我走邊拍拍他的肩膀︰「活不長啦,老朋友。」
離開很遠了,我還能听見楊遠在車里的朗聲大笑,笑聲里夾雜著一絲不屑。
車揚起泥漿,狀如揚場。我的心空蕩蕩的,不知道楊遠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或許這次回來就要跟我告別了……我站在雨後燦爛的陽光里,難受得直想蹲下來哭上幾聲。管理員把值班室的牆壁拍得山響︰「傻站在那里想什麼?進來,問你點事兒。」
「這兩天你跟楊遠聊得不錯嘛。」管理員的口氣冷冷的,听不出什麼意思來。
「所長,你不是讓我多跟他說說話,穩定他的情緒嗎?」
「別激動,我不是在批評你,」管理員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報告所長,他很能吹,老是跟我吹他當年多麼多麼的威猛……」
「再沒別的了?」管理員打斷我,眼楮熠熠閃光,「比如策劃綁架,組織搶劫運鈔車什麼的?」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楊遠還干過這麼大的事情?身上冷不丁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臉發麻,聲音也變了型︰「所長,這些他真的沒了我還能不報告政府?我正想逮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呢……所長,相信我,我抓緊時間套他的話,我非讓他都說出來不可。」這樣說著,我還真起了這個念頭,我咽口唾沫接著說,「他很能說,很快我會讓他抖摟出來的,到時候……」
「我相信你,」管理員把他抽了一半的煙遞給我,「他沒跟閻坤說什麼嗎?」
「這我還真沒發現,」我想了想,「好象昨天閻坤給了他一張紙條,內容我沒看到。」
「哦,」管理員把身子往後靠了靠,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還有呢?」
紙條的事情你都不詳細問一下?我的腦袋又是一暈,突然意識到閻坤也是他們安排的一根「釘子」。我想,閻坤跟楊遠在社會上就有很深的來往,這種時候把他也安排在楊遠的隔壁是什麼意思?听楊遠的意思,楊遠根本瞧不起閻坤,也就是說,楊遠不會太在意跟閻坤說什麼話,這不正是一個很大的缺口嗎?想到這里,我的脊背陣陣發冷,手哆嗦得幾乎捏不住煙了。
「說話呀,他們還說過什麼?」管理員把聲音壓得很低,讓我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所長,他們經常互相罵些髒話,沒有什麼內容。」
「听說楊遠把自己的煙也給了閻坤?」
「是,給了,我看見了。」我估計,閻坤肯定被叫出來過,要不管理員怎麼知道這事兒?
「呵呵,這小子很講義氣嘛,」管理員笑得很曖昧,「他們提到過李俊海了嗎?」
「提到過,」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立功的意思,「閻坤問楊遠有什麼話要帶給李俊海。」
「楊遠是怎麼說的?」管理員的眼楮又亮了。
「楊遠說,暫時沒有,以後再說。」我說的是實話,當時楊遠真的沒說什麼。
「好了,回」管理員用腳勾開了門,「你是個聰明人,你的出路在哪里……」
「我自己有數,」我打斷他,急急地表白,「這次他回來,你就看我的表現吧。」
剛回號子坐下,閻坤的尖嗓子就響了起來︰「那位兄弟,楊遠干什麼去了?」
我實在不想跟他多說什麼,我發自內心地討厭他,我穩穩精神,故意放了一個很響的屁。
閻坤急了︰「你他媽啞巴了?說話呀。」
我趴到後窗上,用一種哄小孩的語氣說︰「你娘個逼。」
我歪坐在一隅,听著窗外逐漸變大了的風聲,心里麻簌簌的,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風掠過樹梢,發出女人哭那樣的聲音,秋風可真厲害啊,有勢頭而且很耐心,一陣一陣地往樹梢上撲,我能感覺到樹葉被風吹散,呼啦啦漫天飛舞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是一只受了傷的兔子,孤單地蜷縮在雜草叢生的亂石後面,一下一下地舌忝拭鮮血淋灕的傷口,對自己的犯罪後悔得要死。
閻坤又在隔壁唱歌了,他唱得很難听,但充滿感情︰「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灑下一路駝鈴聲……」唱到最後,他將歌詞里面的「戰友」唱成了楊遠,「楊遠啊楊遠,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
想到楊遠,我突然笑了,我慶幸自己沒有像他那樣,一直走到了死亡的邊緣。
「老閻,我還沒死你這就給我念上經了?」楊遠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了過來。
「我操,這哪是念經?」閻坤的聲音似乎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這是祝酒詞啊哥們兒。」
管理員拍打了兩下閻坤的鐵門,厲聲呵斥︰「皮又緊了?要不要我給你松松?」
楊遠嘩啦著腳鐐,大聲笑道︰「所長,不用麻煩你了,一會兒就有人來給他松了。」
閻坤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人塞進了一只襪子︰「遠哥,又玩邪的了?」
被管理員推進來的楊遠沖後窗吹了一聲口哨︰「別怪我啊老閻,我很靠攏政府的。」
閻坤剛想說點什麼,就被管理員喊住了︰「出來,提審!」
閻坤像公雞打鳴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那樣,嗓子眼發出一聲「嘎」,接著沒了聲息。
管理員嘟嘟囔囔地進去把他扯了出來
閻坤路過我們門口的時候,沉重地唉了一聲,像巨人放屁。
楊遠的臉像突然被一件重物拉了一下,臉徹底變成了驢︰「媽的,玩我?你還女敕了點兒。」
「遠哥,又出事兒了?」我心懷忐忑,不敢正眼看他。
「沒事兒,這幫兔崽子想弄死我呢……」楊遠苦笑一聲,「幸虧哥哥我早有防備。」
「遠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你沒事我就放心了,真替你擔心。」
楊遠沒有接我的茬兒,把腦袋抵在牆角上用力晃了兩下,然後用雙手猛力搓了一把臉,轉回頭盯著我傻笑了一下︰「呵呵,剛才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呢……在車上我就想,你說我萬一見不著你了,我的故事說給誰听呢?呵呵呵。」
听了這話,我很受感動,在心里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為我剛才在管理員面前的表現。
我嘆口氣,訕笑道︰「遠哥,你可不能這麼想,老天爺不讓你走,你想走也走不了。」
楊遠的表情顯出很疲憊的樣子,蔫蔫地搖了搖頭︰「死?呵,我還沒活夠呢。」
我扶他坐下,點上一根煙給他插到嘴里,坐到他的對面,重新幫他纏腳鐐上的布條。他的腳腕子已經被磨得滲出了淡淡的血跡,這些血跡像是一張被水泡過的紅紙,看上去是那樣的松軟與疲憊。他的嘴上叼著煙,眼楮慢慢閉上了,香煙在燃燒著,一縷一縷的蘭色輕煙從煙頭裊裊上升扭曲,逐漸變幻成了一幅蒼白的水墨畫,那里面似乎有著無數的鳥兒在自由地飛翔。煙灰越來越長,他的喘息將長長的煙灰吹得一顫一顫,似乎要掉下來了,我知道這個有著神奇經歷的人睡著了。
窗外的風刮得越來越急,哨子般飛越天空。我將煙頭輕輕地從他的嘴巴上拿下來,走到窗前丟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烏鴉尖叫著呼嘯而過。它們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無拘無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里的墳場上曾經見過這樣成群的烏鴉,也是呀呀叫著橫空亂舞。監獄里的烏鴉也這樣,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瓦藍瓦藍的天空下,它們丟下一串串淒厲的嘶叫,高亢又蠻橫。我幻想著自己是這群烏鴉里面的一個,煽動有力的翅膀,向天際疾飛而去。
「兄弟,哭了?」楊遠的聲音懶洋洋的。
「遠哥,沒有,」我連忙擦了一下眼楮,「睡醒了?」
「沒睡,我在想我爹的一些往事。」楊遠笑了笑,「過來,繼續咱們的故事。」
窗外,那群自由的烏鴉停止了鳴叫,開始三五成群地扎進雲層。
閻坤回來了,他不停地在隔壁嘆氣,楊遠聳著肩膀听了一陣,嘿嘿笑了。
故事重新開始的時候,天忽然陰了下來,大朵的雲塊似乎要壓進窗來。
走出監獄的大門,我的心嘩地輕松了一下,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腿一軟,一下子倒在迎上來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接過我手里的被褥,噗地丟在地下︰「還拿這些破玩意兒干什麼?你可真夠過日子的。」
胡四一腳將我的鋪蓋踢到牆角︰「就是,這東西太晦氣,拿回家不吉利。」
看著靜靜地躺在塵埃中的鋪蓋,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那麼一個勁地點頭。
張隊走過來拍拍胡四的肩膀,打了一個哈哈︰「你行啊,听說混好了?」
胡四好象很愛干淨,退後一步,用手撲拉著張隊拍過的地方,訕笑道︰「開了個小破餐館那叫混好了?等著吧,我們哥們兒將來會讓你大吃一驚的,」歪頭沖林武擺了擺,「傻楞著干什麼?走,去我店里喝點兒,也算是給楊遠接個風。」
剛走了幾步,張隊追上我,拉著我的手說︰「記著,我還是那句話,別再回來了。」
林武猛推了張隊一把︰「你叨叨什麼?誰還回來?滾蛋。」
張隊似乎不太不適用林武的這種說話方式,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拉著林武就走,走出了很遠才听見張隊嘟囔了一聲︰「惡習不改……早晚還得回來。」
我心想,外面多好啊,回來的那是個半彪子,我又不是。
走在路上,我很不適用,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甚至看到有人騎著自行車都覺得不可思議,騎車人好象是在忽悠忽悠地飛著。我不想去胡四那里,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興沖沖往前走著的胡四,告訴他改天我再去他那里,現在我最好先回家。胡四笑著說,這時候你家里沒人,回去也白搭。我想想他說的也是,我爹肯定還在學校里上課,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時候,就說過他把我弟弟托付給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兩個人互相照應著。
在路邊等車的時候,我問胡四︰「四哥,你很厲害嘛,自己能開飯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說︰「這才到哪兒?我的心不在這里,我想干更大的呢。」
我很羨慕他,我覺得能做買賣的人都有兩下子,笑了笑不說話了。
林武在一邊大聲嚷嚷道︰「老四是個人物,親自上街賣包子呢,哈哈,像個民工。」
胡四模著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誠還撿過煙頭呢,有錢人都是這麼混起來的。」
林武撇著嘴巴揶揄道︰「撿煙頭的那是李嘉誠?再說,人家李嘉誠還打打殺殺的?」
胡四拉長了臉︰「我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從前都很貧苦。」
在車上,我的心還在牽掛著我爹和我弟弟,我對胡四說︰「你那里有電話嗎?」
胡四說︰「沒有,打什麼電話?你爹那邊我都安排好了,別心事。」
我說︰「怎麼安排的?你告訴他我今天出來嗎?」
胡四把臉轉向了車窗︰「去了你就知道了。」
胡四的飯館在一個市場里面,下了車,走幾步就到了。
林武指著一個灰蒙蒙的門頭說︰「怎麼樣?食為天餐廳!老四親自起的名字。」
這個名字不賴,我記得好象有句古話叫「民以食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點兒文化。
餐廳門口擺著幾張油膩膩的桌子,三三兩兩的人在悶頭吃飯,旁邊支著一個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條的工具,一個看樣子像是農村來的姑娘在一邊炸油條一邊招攬生意︰「油條,油條,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條啦!」
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創出名牌來了,還是在油條身上。
我剛想調侃他幾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沖里面一呶嘴︰「誰在里面?」
我一楞,听他這口氣,莫非是我爹也在這里?我疾步趕進了餐館,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著一件嶄新的蘭色中山裝,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坐在一張擺滿菜肴的桌子旁邊,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著一鍋滾燙的開水,咕嚕咕嚕地翻滾著,幾個月不見,他又老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過的胡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白色的胡茬。我使勁屏了一下呼吸,穩住腳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沒有發覺到有人走進來,依舊那麼正襟危坐。我喊了一聲爸爸,他猛一哆嗦,下意識地向我轉過頭來︰「大遠,是你嗎?」
「是我,」我一把抱住了他,「你怎麼了?不認識你兒子了?」
「兒子,」我爹的身子在我懷里不停地顫抖,「你是我兒子……」
我擁著他坐下,感覺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嬰兒,軟弱得讓我很茫然。看著他那只渾濁的眼楮,我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割我的脖子。剛才他的舉動讓我懷疑他的眼神出了毛病,莫非他看不見東西了?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兩下,他笑著打開了我的手︰「你想煽我的巴掌?欺負你爹老了是不是?」他又開始絮叨,「我的眼神好得很,天天去學校教書呢……你是啥時候改判的?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不是小胡拉我過來我還真不知道呢……你弟弟也來了,我讓他去車站接你去了……」
「咳,大爺你可真是的,」林武在門口大聲嚷嚷,「你讓他去接什麼?跑丟了算誰的?」
「別廢話,傻二這不是在這里嗎?」胡四推著我弟弟進來了。
外面的陽光很強烈,站在門口的弟弟像是一幅帖在玻璃窗上的剪紙。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笑,他笑得是那樣的純淨,仿佛一個嬰兒滿足于得到了一件開心的玩具。我坐著沒動,我在等他叫我,我在等待那一聲讓我可以飛起來的「哥哥」。我爹推了我一把︰「大遠,你怎麼不說話?沒看見你弟弟來了嗎?」
我弟弟笑了一陣,突然「哇」地一聲蹲在了地下,他哭得很傷心︰「你不是我哥哥……」
我楞住了,怎麼回事?他傻得越發厲害了嗎?我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弟弟,你怎麼了?」
「滾開,你這個騙子……」我弟弟很有力氣,猛地把我晃倒了。
「二子,你怎麼這麼不懂事?」胡四煽了我弟弟一巴掌,「他是你哥哥呀。」
「你別管,」我推開胡四,就那麼躺在地下喃喃地說,「都是哥哥不好,難受的話你就打我吧。」
我弟弟的臉上淌滿了眼淚和鼻涕,他瞪著我一聲不吭,外面的陽光把他的臉照得像一團火球。我坐起來,把腳上的皮鞋月兌下來,拿到他的眼前晃著︰「弟弟,你看,這是你給我買的皮鞋,我一直穿著呢……你看,一點沒破,像新的一樣。」
我爹過來接過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著︰「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記著你……」
我弟弟哭得更厲害了,簡直是在唱歌︰「你騙了我,你說你在北京出差,原來你是在蹲監獄……」
胡四哦了一聲,倚在門框上哈哈大笑︰「這叫什麼事兒嘛!好了好了,都起來。」
大約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監獄看我,問起我弟弟,我爹說︰「呵呵,那可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前一陣我怕他在家閑出毛病來,就去街道福利廠拿了一些做編織袋的材料來家,讓他沒事拶成編織袋,一來有點兒事情干不煩躁,二來也好補貼家用。這小子很能干,一學就會,一天能出二十多條成品編織袋呢。一條編織袋人家給五分錢,二十條就是一塊錢,一個月下來,掙得錢跟我都差不多了。他的錢不讓別人動,一直都攢著,說是等攢夠了去北京的車票就去北京找你。前幾天他跟我說,錢攢得差不多了,要走,問我你在北京的什麼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說,你在**旁邊的一個煉鋼廠里當司機,既然你想去見你哥哥,就幫我也攢個車票錢吧,咱們倆一起去。話說過了也就說過了,我也沒拿它當回事兒,誰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見了,當時我就考慮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就跑去了車站,他手里捏著一張去北京的車票正眼巴巴地看著進站口呢……」
我听得頭發全豎起來了,心像被一只爪子捏著,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起。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我爹好象明白了我的意思,連忙說︰「我把他拉回家,就沒再讓他干活,那幾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後,他經常不吃飯,老是拿著你的照片抹眼淚,我說,你哥哥快要回來了,你總是這樣,你哥哥知道了也不會樂意的呀。他很听話,不哭了,立逼著我去跟火車站要他的車票錢,後來他拿著這些錢給你去買了一雙皮鞋,說要等你回來親手送給你。」
我爹走了以後我很難受,回監舍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囑咐我爹,以後不要再來看我了,攢點錢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學,管怎麼說我弟弟在那里也能安穩一些,等我出去以後,我想辦法照顧他,我會讓他跟正常孩子一樣生活的。我又請胡四幫我畫了一幅肖像畫,送給弟弟。畫兒里,我還是我,只是穿戴上兩樣我穿著煉鋼工人的衣服,迎著風站在**廣場上,挺直腰板,威風凜凜。畫兒的下面我寫道︰首都鋼鐵廠煉鋼車間生產標兵楊遠留念,1985年10月10日。
那幾天一直在下雪,因為天冷,我們車間的床子開動不起來了,大家就留在監舍里學習,不用出工了。我經常趴在走廊頭上的鐵窗前看漫天飛舞的雪花,我幻想著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把我吹到大牆外面,我借著風力一刻不停地往家里飄,在我飄的時候千萬不要出太陽,那樣我就融化掉了,我就變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里也很冷,冷得讓我可以飄在弟弟的床頭跟他聊上一會兒,直到我弟弟把我認出來為止……這樣想著,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覺莫名其妙。不出工就看不到去車間路上的一些風景,下過雪的路上很壯觀,到處都是皚皚白雪,粗大的松樹被積雪壓得喀喀作響。有時候我會爬到樹上往外看,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可是外面的白里會出現一兩點紅,那是穿紅衣服的女孩翩翩走過。
一天傍晚,那五來找我,神秘兮兮地問︰「蝴蝶,你是不是有個弟弟?」
我很納悶,他是怎麼知道的?我說︰「有啊。」
他瞪大了眼楮︰「是不是十多歲,胖乎乎,嗓門挺大的?」
我說︰「是啊,你見過他?」
他告訴我,因為他在車間干開電瓶車的活兒,這幾天一直往車間里送機油,送完了就爬到樹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發現一個小男孩每天中午都會站在外面的一個高坡上,扯著嗓子往里面喊︰哥哥哥哥!因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沖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興奮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見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舉著一個紙盒子揮舞,好象說要進來送給他哥哥,我感動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聲,你哥哥叫什麼名字?他說不叫什麼,就叫哥哥,我要見我的哥哥。我逗他,誰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麼?他說,姓大遠。我想了想,哪有姓大遠的?正想再問他,被張隊發現了,先是讓我面了一陣壁,然後問我跟外面咋呼什麼?我就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他了。張隊給內管的人打了一個電話,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計是去找那個小孩去了。後來我仔細一想,不會是楊遠吧?也許楊遠的小名叫大遠呢,就來找你。
我听得都麻木了,這個小孩絕對是我弟弟!當時我站不起來了,兩條腿好象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摟著那五的脖子去了內管值班室,讓老蘇給隊部打了一個電話。因為那時候我是中隊的大值星,接電話的隊長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不听我叨叨別的,只是催促我出啥事兒了?我索性不羅嗦了,我大聲說我弟弟在哪里?接電話的隊長笑了,你在監舍好好等著,張隊要帶他去看你,楊遠,你弟弟可真好啊。等了一個晚上,我也沒等到我弟弟,張隊給我打來電話說,我把你弟弟送回家了,他給你帶來一雙皮鞋,現在不讓穿,等你出獄的時候我會給你的,那一刻,我幾乎虛月兌了,眼淚都沒有了。
「弟弟,哥哥不是勞改犯,」吃飯的時候我強顏歡笑,模著他的臉說,「我是那里的工人。」
「就是就是,」我爹也沖他笑,「你哥哥在監獄領著犯人干活兒呢,算是國家干部。」
「反正你不是在北京……」我弟弟破涕為笑,嘴巴咧得像蛤蟆。
胡四和林武喝得眼珠子通紅,看著我弟弟直吧唧嘴︰「不傻,二子一點兒也不傻。」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我爹把一個豆大的淚珠掉在了眼前的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