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刮了好大的風,強勁的風力一次一次地將門吹開,隨風砸進來一股股帶著魚腥氣的碎雪。/|建雲找了一根捆啤酒用的塑料繩把門綁上,表情顯得很尷尬,沒話找話︰「蝴蝶,你說你這麼有錢,就不會把這個破房子翻新翻新?連我都看不下眼去。」
我笑了笑︰「有什麼錢?有錢我還不如多給弟兄們辦點兒實事呢。」
建雲的臉又開始唱川劇,紅黃藍綠一起變︰「你這樣對我,讓我怎麼報答你呢?」
我故作無所謂的樣子,把手在眼前揮了兩下︰「沒什麼,咱們都是好兄弟。」
建雲哭喪著臉說︰「我真不應該這麼麻煩你,關鍵是我混得不好,要錢錢不多,要人沒個貼心的。」
「雲哥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我和閻坤都是你的貼心人。」
「閻坤?」建雲翻了個質量很好的眼皮,「我算是看透他了,魏延他兄弟喲。」
「魏延是誰?」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裝憨道,「也是咱們的伙計?」
「你不認識他,諸葛亮的大將,」建雲喃喃自語,「魏蜀吳三國交戰的時候……」
「我知道了,」我故作驚訝地說,「是不是把自己眼楮吃了的那位?憨厚啊。」
「憨厚個屁,」建雲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當年諸葛亮在他落魄的時候收留了他,結果呢?他腦後有反骨,想把諸葛亮辛苦打下的基業據為己有,幸虧諸葛亮的腦子大,提前做了防範,要不蜀國就該姓魏啦。閻八就是這個叫魏延的,我呢?我就是他媽的諸葛亮……別別,我不如人家諸葛亮,我讓閻八給算計了……」建雲好象上了酒勁,把脖子伸成一個挨刀的姿勢,像電影上的特務透露絕密情報那樣,扁著嗓子說,「知道閻八想干什麼嗎?說出來你都寒心,他想把你擠兌出這個市場。」
「呵呵,雲哥喝大了,」我的心一緊,「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傷感情。」
「我沒喝大,我的腦子清醒著呢,」建雲使勁擰了自己的嘴唇一把,「听我說。」
建雲說,幾個月以前,他跟閻坤正在閻坤家商量關于濟南的事兒,李俊海醉醺醺地來了。建雲很反感李俊海,想走,閻坤拉住他說,海哥心里憋屈,咱們一起陪他說會兒話,建雲就坐下了。李俊海在閻坤家喝了一陣酒,就犯開了「膘」,咋咋呼呼地說,他要幫你清除障礙,把黃胡子和小廣都砸沒了,讓你舒舒坦坦地做生意。當時我很受感動,覺得李俊海這個人還不錯,建雲喋喋不休地說,我就下廚房炒了幾個菜跟他一起喝,最後他喝大了,嘟嘟囔囔地嚷嚷,人啊,全他媽不是東西,恨不能別人都過得不如他。我問,你說的是誰呀?他說,還有誰?我的把兄弟楊遠。我就不想听了,我知道三人同面,這樣的話難免傳出去,話又不經傳,一傳就變味兒,備不住將來傳到你的耳朵里,還以為我在挑事兒呢。我敷衍兩句就想走,閻坤沖我一個勁地使眼色,那意思是鼓弄著讓他說,听听他到底是什麼想法。結果我還沒喝下一杯酒去,李俊海就說,大坤,想不想跟我聯手,咱們一起從楊遠那里搶點兒地盤,最終讓楊遠離開海天市場?你猜閻坤說什麼?閻坤說,行,咱們一起干!
「雲哥,」我笑了,「那不是些醉話嗎?操,我還以為是真事兒呢。」
「醉話?」建雲砰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酒濺了他一手,「閻八沒醉!」
「你怎麼知道他沒醉?閻八喝酒從來不上臉……」
「什麼牲口‘了了’常了我還不知道?」建雲很激動,「我跟他不是一天啦。」
建雲把手背在沙發上蹭了蹭,接著說︰「李俊海說著說著又哭了,他說他對不起你,好象說他在監獄里的時候辦了一件不應該辦的事情,他很後悔。當時我很納悶,這個人是不是有神經病?怎麼前言不搭後語的?我就光笑不說話,他哭得昏天黑地,鼻涕都甩到菜里去了,哭完了又摟著閻坤的脖子說,回去跟蝴蝶說,我很想念他,等我混好了再回來報答他。閻坤讓他搗鼓得一楞一楞的,直問他,海哥,剛才你打算的不算數了嗎?李俊海把眼弄成了瞎子的模樣,直翻白眼兒,什麼事兒?我忘了,你提醒提醒我。閻坤也很精明,搖了一陣頭說他也忘了,然後又灌了他幾杯,就派人把他送走了……」
「唉,倆醉漢這是……」話雖這樣說,我的心里還是別扭,「後來呢?」
「後來我就不知道了,我回了濟南。可我越琢磨越不對勁,當時閻八可是當了真的。」
「拉倒吧,誰喝醉了能不說點大話?」我喘了一口粗氣,「這事就讓它過」
通過閻坤這幾天的表現,我斷定,這小子肯定有這個想法,因為我發展得太快了。他以為可以把李俊海作為他突破我的一個缺口,然後再實施下一步的計劃,可他總歸還是著急了點兒,沒等出手就被我發現了狐狸尾巴。我很有信心,他不抗浪頭,目前他還沒這個實力跟我斗,先將他剛冒出來的腦袋給他砸癟了再腦子里忽然就想起了小廣誤會我的事情來,莫非是閻坤在背後搗的鬼?不能吧?他可是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啊……我問建雲︰「雲哥,閻坤手下的伙計里有沒有外地人?」
建雲想了想,斷然搖了搖頭︰「沒有,他的人我全認識,都是當地小哥。」
我啟發他︰「再好好想想,有沒有操東北口音的?比如他剛認識的。」
建雲把煙抽得像開火車,悶了好久才說︰「真的沒有,我不會跟你撒謊的。」
「雲哥,剛才我跟你談的這些事情不要讓別人知道,答應我。」我想結束了。
「我傻呀?」建雲控了控空空如也的酒瓶子,「我的腦子不比你差。」
「那你先回等我的消息。」我給他披上大衣,沖門口呶了呶嘴。
「蝴蝶,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我的條件很簡單,讓五子把貨還給我。」
「還要什麼貨?折價拿錢就是了。」
「那也行,」建雲晃悠到門口,瞪著醉眼說,「最好別讓他知道找他麻煩的人是我。」
「那恐怕辦不到,過江龍都有來頭,人家那邊也不是‘膘子’。」
建雲在門口沉吟了片刻,把腳一跺︰「隨便!反正我回來了就不回去了,我怕他個鳥。」
我有點心煩,皺著眉頭催他走︰「走吧走吧,安排好了我去找你要他的地址。」
門一開,凜冽的寒風又灌了進來,我不由得迎風打了一個寒噤。
在監獄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叫老疙瘩的濟南人,關系還不錯。剛出來那陣閑散,我去爬泰山的時候在他家住過幾天,順便跟他吹了吹我現在的勢力,惹得老疙瘩直嚷嚷想來這里跟我混,我敷衍他說等我徹底「飛」起來,就在濟南開家海鮮酒樓,讓他當老板,去我那里沒意思,我還想把勢力擴展到濟南呢。老疙瘩信以為真,經常給我打電話,問我飛沒飛起來,我說還沒呢,飛起來我會找你的,這小子說,干脆你派幾個猛人到濟南幫我「飛」得了,我等不及了。想到這里,我拿起電話撥通了他單位的號碼,不一會兒老疙瘩就接了電話,沒等我開口,他直接咋呼上了︰「哥們兒,你還沒飛起來?我要吃不上飯啦。」
我胡亂跟他開了一陣玩笑,話鋒一轉︰「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五子的?」
老疙瘩似乎很吃驚︰「怎麼你跟他還有來往幫我引見一下,我跟著他混。」
我問候了他母親一聲,笑道︰「我也想跟著他混呢,這個人怎麼樣?」
老疙瘩這才反應過來,語氣有些沮喪︰「原來你不認識他呀,要說他吧,還真是個人物,在我們這里算是個混得不錯的伙計,就是有點兒‘漲包’(自我感覺良好),沒有他瞧得上的人,不過人還不錯,沒听說他還欺負過別人……」
他還沒欺負別人呀?你小子也太孤陋寡聞了,他剛欺負了我朋友呢。
我學著他的口音說︰「拔 (滾蛋)!我不過是隨便問問,看你一套一套的。」
老疙瘩似乎很委屈︰「那不是你讓我說的嘛,我了解你,沒事兒你是不會隨便打听一個人的。」
「你能來我這里一趟嗎?怪想你的。」我不想跟他羅嗦了。
「車費你給報銷啊?我窮得尿血了都。」
「別‘哭窮’,這次我讓你發個大財,馬上來吧。」我掛了電話。
剛放下電話,外面就傳來一陣吵嚷聲,好象是大昌跟那五在爭論什麼,那五說蝴蝶發情了,托人給他買了一個擼管機,這東西好用著呢,用電話一招呼它,它就叫喚,「BB,BB,BB」,比個真女人還會「拿情」。大昌嚷得聲音更大,操,你「迷漢」了吧?這叫傳呼機,又叫拷機,我看見過這東西,玩派的人不少都在腰上掛著這玩意兒呢。那五說,拷機?還他媽烤鴨呢,四哥說了,這就是擼管機,發了情的光棍都用這個將就著……我忍不住笑了,一把拉開門︰「那五,學會怎麼用了嗎?」
坐在沙發上,那五側身躺下,把那個黑糊糊的玩意兒別在腰上,神情莊嚴地沖我一點頭,遠哥,拿電話,撥這個號碼,127……,大昌貼在牆上笑彎了腰,抬起手不停地點那五,你這個大膘子啊!我捏捏大昌的胳膊,忍住笑撥了那個號碼。那五緊著嗓子嘿嘿了兩聲,管用管用,快來看,動起來了,動起來了,好嘛,簌簌的,舒服啊。我也感覺很奇怪,敢情還真像那麼回事兒,那玩意兒在那五的腰上不停地顫動,像是隨時都能跳起來。我點了一根煙坐在那五對面看他享受,大昌抹著笑出來的眼淚,過去把BB機給那五放到褲襠上,那五,剛才位置不對,應該放在這里。我一遍一遍地撥那個號碼,直到把那五的褲襠撥得支起一個小帳篷,方才罷手。那五坐起來,掃了我和大昌一眼︰「都被我玩兒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逗你玩罷了。」
那五把BB機握在手上,推個按鈕說︰「再打一遍試試。」
果然,這玩意兒開始,BB,BB,BB,很溫柔。
我把BB機掛到腰上,沖他們揮揮手︰「都忙干好了每人配一個。」
我關緊房門,坐到辦公桌後面,用大衣把自己埋得很深,腦子里開始想濟南的事情。按說我不應該接這單「生意」,自己的事兒都已經讓我焦頭爛額了,可我不能不接,我想通過這件事情,讓建雲徹底成為我的鐵稈,因為建雲是一棵牆頭草,隨時隨地都可能搖擺到一些我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去,一旦他對我心存感激,他所掌握的信息就跟我的掌紋一樣,一目了然。
我穩穩神,撥通了冷藏廠的電話。是金高接的電話,我猶豫了一下,這事兒我不想讓金高知道,因為他太鹵莽,不適合「出遠差」,我開玩笑說︰「你很忠于職守嘛,別太累了,該出去活動活動就出去活動活動,別讓錢累著。」
金高說︰「還不是為了你?這一大攤子都是你的。」
是啊,我一時感覺很內疚︰「大金,別這樣說,以後好起來,我把冷藏廠給你。」
金高笑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跟著你掙的錢還少嘛……」
我打斷他︰「錢是大伙的,跟著我干的我是不會讓他吃虧的,小杰在嗎?」
「蝴蝶,別跟大金亂叨叨,弟兄們在一起就是圖個快活,你找我?」小杰就在旁邊。
「你來一下,威海那邊有點事兒,咱們商量商量。」
「好人,你想累死我呀,臘八都過了,這年也快來了,還想讓我出差?」
「你不去誰去?」我壓抵聲音說,「少廢話,趕緊過來。」
話音剛落,腰上的BB機就發情了,叫得我心里直發癢。我放下電話,照那個號碼撥了回去,心想,這玩意兒還真方便呢,看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也不含糊,科技發達得讓我變成劉姥姥了都。電話那頭是林武的聲音︰「哥們兒,在市場嗎?」
這當口我不想見他,連忙說︰「沒呢,我在一個朋友家里。」
林武好象很失望,操了一聲︰「真沒福氣,芳子在四哥這里獻手藝,讓你來嘗嘗呢。」
我的腦子驀地一暈︰「那……晚上我過去可以嗎?」
林武在那邊喊了芳子一聲,好象要讓她來回答,我連忙掛了電話。
模著胸口坐了一陣,心底驀然就起了一陣惆悵。
小杰披著一身雪花站在我的面前,一個勁地抱怨︰「拿我當民工使喚啊你?」
我這才知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上去給他打撲著雪花,抱歉地笑了笑。
小杰被我刺癢得難受,索性甩了大衣︰「你跟那邊都談好了?談好了我直接走。」
「談什麼好了?剛才我撒了個小謊,這事兒我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我拉他坐下,簡單對他說了建雲托我的事情,末了沉聲說,「本來這事兒我想讓金高去,可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句話不對頭直接上家伙招呼,這怎麼能行?萬一人家不听嚷嚷,把他‘擱’那里怎麼辦?年也不用過了都……所以我考慮來考慮去,你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想好了,咱們一個人不帶,就咱倆!我找了濟南的一個朋友,讓他想辦法把五子釣出來,然後咱倆拉他去煙台‘旅游’,我那里有朋友……」
「別說了,」小杰把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直直地盯著我看,「你不能去!萬一這事兒練砸了,咱們整個生意也就癱了,大家還得靠你吃飯呢。你現在的狀況是,一點兒事情都不能出,這麼一大幫子人眼巴巴地看著你,你要是出事了,讓他們怎麼活?交給我吧,我有這方面的經驗,五年前我干過這樣的事情,我會‘照顧’好那個叫五子的,保證不出一點兒差錯。」
「小杰,既然你這樣說,我听你的,」我拿下他的手,放在手里緊緊地握著,「再選幾個人跟你一起去,只要是你看好了的,隨便調,我相信你。你開著我的車去,到了以後把車牌號抹點兒泥巴擋一擋。濟南那邊的朋友會跟你一起去的,他只要把他該做的事情做好了,就讓他走,別的你就不用管了……最好別驚動五子的人,直接綁他走,悄悄離開濟南,然後拿著我寫的條子去煙台找我的朋友,別告訴他這里面的內情,好好招待五子,讓他覺得咱們是受人之托,拿了人家的銀子才綁他的,最終目的是不讓他毛楞,讓他成為咱們的朋友為好,這個道理我相信你最清楚,你會處理好的……要緊的是察言觀色,隨時跟我保持聯系。記住,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別動手,咱們得罪不起人了,」我摘下BB機遞給小杰,「這東西你用得著,如果有什麼動向,我隨時傳呼你,錢也多帶點兒,好好‘養’著五子,別讓他跑了,我說的就這些,你還有什麼想法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杰一直在點頭,見我說完了,他別好BB機,用力甩了一下腦袋︰「行,我沒什麼可說的,就這麼辦吧,你把你煙台朋友的地址和電話給我,」我寫好了條子,他掃了兩眼,揣起來,接著說,「蝴蝶,還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你也別太拿建雲當把牌出了,這個人很精明,中午我看見他跟閻八在外面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商量什麼,你得防備著點兒。」
我抿著嘴笑了︰「正因為這樣,咱們才替他出這趟差的,我有數。」
小杰用沙發墊子將皮鞋擦得瓦亮,來回端相了兩眼,問我︰「我先回去?」
我攔住他︰「不急,濟南的兄弟快要到了,晚上一起吃飯。」
跟小杰下了一盤象棋,天已經擦黑了,外面的風很大,吱吱響,像一個巨人在嚼煤渣。
沒來由地就想到了芳子,她在干什麼呢?我的眼前浮現出芳子玲瓏有致的身影,我看見她戴著一個潔白的廚師帽,大大的圍裙把她包裹著,讓她看上去很俏皮,她站在灶前用雙手顛一個很大的炒勺,爐火把她的臉映得通紅,泛出彩霞一樣的光潤……我驀然感到一陣心慌,緊著胸口收起象棋開了燈,對小杰說,濟南的朋友好久沒來了,要不咱倆去火車站接接他?
剛穿好衣服,那五進來了︰「遠哥,一個膘子在外面打听你,讓他進來?」
我知道是老疙瘩來了,推著那五就走︰「不用了,我們出去說話。」
坐在車上,老疙瘩像個馬戲團的猴子那樣來回扭腦袋︰「‘賽’呀,混上車了都。」
我矜持地一笑︰「這才到哪兒?跟著我干吧,早晚我讓你也開上車。」
老疙瘩很興奮,說話的聲音像是被水嗆著一般︰「真的?那這次我可真的不走了。」
小杰伸出手拍了老疙瘩一下︰「老疙瘩我是誰?」
「呦,小杰!」老疙瘩一愣神,「好家伙,你也出來啦?」
「哈哈,剛才我還以為是哪來的膘子呢,原來是你小子,怎麼,混得挺‘糟爛’?」
「糟爛糟爛,不是一般的糟爛,」老疙瘩怏怏地說,「上班呢,一月七十大元。」
「噩夢結束了,」小杰沖他噴了一口煙,「蝴蝶給你找了一個發財的買賣。」
「別說了,」我專心致志地開車,「先找四哥喝酒,喝完了好好聊這事兒。」
胡四飯店的門口燈火輝煌,碾盤大的燈籠迎風晃動,煞是喜慶。林武手里捏著一根竹棍一樣的禮花,咋咋呼呼地沖站在燈籠下的一個姑娘嚷嚷,看好了看好了,這次冒出來的是一根驢,喜歡的話你就鼓鼓掌。那姑娘尖聲喊叫,大流氓你,冒不出來那東西就把你點了,噴天上去。我認出來了,那個姑娘是芳子,腦子又不听使喚了,忽悠忽悠地往天上飛。小杰推了我一把︰「站穩點兒,又暈了,沒見過女人是不?我發現,你只要一見著她就犯傻,她到底有什麼好的?一個小太妹而已。」
芳子好象看見我了,一腳把林武踹了個趔趄︰「二大爺,你爹來啦。」
林武一愣神,手一歪,禮花筒里的火線噗地鑽進了頭頂的一個燈籠里,燈籠滅了。
胡四手里掐著一塊抹布出來,心疼的不得了︰「又他媽鬧,完了,十塊錢又沒了。」
我裝做沒看見芳子,挺胸收月復,直接迎著胡四伸出了手︰「四哥,我來了。」
胡四沖我點點頭,拉著小杰的手說︰「小杰今天也有空?稀客呀,快請進。」
小杰把老疙瘩往胡四懷里一推,笑道︰「這才是稀客呢認識不?」
胡四丟了抹布,把眼楮靠到老疙瘩臉上,轉頭對小杰說︰「羅羅麼?老疙瘩嘛,杠賽咧!」
老疙瘩更興奮了,他幾乎唱起來了︰「杠賽咧,四哥發了,蝴蝶也發了,就我‘瞎包’咧。」
胡四把我們讓進一個單間,沖芳子咧咧嘴︰「妹妹,我就說嘛,楊遠肯定能來,哈哈。」
我用眼楮的余光發現,芳子垂著腦袋,眼角不停地瞄我。
胡四看看我再瞅瞅芳子,捂著嘴嘿嘿地笑,芳子好象知道胡四為什麼笑,狠狠地剜他一眼,把手里的手絹舞得像個唱二人轉的。林武用一塊抹布擦著手進來了︰「蝴蝶,我服了,你說你哪來那麼大的魅力?芳子說你要是不來,殺了她也不獻手藝呢你小子是不是勾引我家妹妹來著?我‘抻勾’了她好幾個月,她也沒對我這樣好呢,你倒好,來不來就當了西門慶。」
我忍不住瞥了芳子一眼,臉刷地紅了︰「你才西門慶呢,我沒那本事。」
芳子似乎沒听見我們在說什麼,扭著身子說︰「遠哥是個大忙人啊,風風火火的。」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應答,用一面手掌擋著臉,沖胡四笑笑︰「四哥,開始吧?」
胡四嘿嘿笑了︰「我算是看出來了,我兄弟是個夜壺,尿都在肚子里憋著。」
老疙瘩不明白這里面的蹊蹺,一個勁地感嘆︰「杠賽咧,都比我強……」
「芳子,還楞著干什麼?去廚房呀。」胡四好象是在可憐我,他見不得我的尷尬模樣。
「四哥,算了吧,我那是說著玩兒的。」芳子的聲音變得很嬌柔,像融化了的雪糕。
「這不資產階級自由化嗎?」胡四拉長了臉,「不是為了吃你做的,楊遠才不來呢。」
芳子瞟我一眼,邊用手絹扎頭發邊問︰「是這樣嗎遠哥?」
我徹底裝不下去了,感覺自己很無聊,我跟一個女人玩什麼造型呢?
我直了直身子,直接說了實話︰「是這樣。」
我發現芳子的身子顫了一下,她似乎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聲音越發輕柔︰「真高興。」
「你高興了,我還不高興呢,」林武好象真的嫉妒了,「長在臉上嘛。」
「你算老幾?」芳子又恢復了大大咧咧的語氣,「滾廚房去,幫我干活。」
「楊遠,」林武把嘴巴扭成了老太太的褲襠,「你要不是西門慶,割我的腦袋去。」
「好啊林武,你拐著彎兒罵我呀,」芳子擰著他的耳朵往外拉,「我是潘金蓮,你就是武大郎。」
胡四用腳推關了門,雙手托著腮幫子瞅我,眼珠子一動不動,無聲地笑。我被他瞅得很不自在,他在看什麼?我的臉上哪里不對勁嗎?胡子沒刮?還是牙沒刷?難道流鼻涕了?我轉回身,把臉湊到牆上的一面鏡子前,沒什麼不正常啊,胡子鐵青,牙齒潔白,半拉子光頭也讓我顯得很精神……唉,還是不對,我的眼楮有點兒發綠,是陽光照在啤酒瓶子上的那種。小杰壞笑著扳回了我的腦袋,瞅瞅門口,小聲問胡四,芳子沒對象吧?胡四的嗓子眼好象被魚刺卡著了,咳咳地笑,有啦,人家正跟林武談戀愛呢。小杰撇了一下嘴巴,不能吧?我端相著,芳子好象對林武沒那意思,林武是煙袋鍋子一頭熱。胡四笑夠了,正色道︰「芳子的心里裝著誰,逃不過我胡四的眼楮,楊遠,等著吧,不定什麼時候,你的床上就躺著她啦,哈哈。」
我把心一橫︰「四哥,你跟我說實話,芳子跟林武到底有沒有‘景’?」
胡四悠然點了一根煙︰「有個屁景,林武自己也泄氣了,就等著你來收拾她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听了這話,我的精神一振︰「真的?那林武還老是‘刺撓’我?」
胡四拿煙點著我的腦袋說︰「膘了不是?他是個什麼人物你還不知道?鴨子嘴。」
我有點兒偷了人家東西的感覺,心里很空,臉也燙得厲害,支吾了兩句便開始喝水,一壺滾燙的茶水不知不覺就被我喝干了,最後連茶根都倒了個滿桌子。胡四把嘴巴弄得嘖嘖響,嘖嘖嘖嘖,我兄弟這是「旱」著了哇,茶水喝完了要吃茶壺了呢。小杰模著我的肩膀,朗誦電影台詞,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老疙瘩這才反應過來我們剛才是在做什麼游戲,猛地一拍大腿︰「好嘛,蝴蝶這麼可憐?到現在還沒混上個女人?看我的,回濟南我給你劃拉他十個八個的,讓你趴炕上下不來。」
林武端著盤子進來了,沒等站穩就開始嘟囔︰「我算是‘瞎’了,煮熟的鴨子飛了。」
我發現他的半邊臉泛著紅,與那半邊臉很不協調,打趣道︰「讓熱氣噴著臉了?」
林武放下盤子模了模臉︰「噴能噴出這個效果?讓給煽的。剛才我趁她炒菜的時候去親她的臉,她直接給了我一巴掌。楊遠,我可告訴你,有個成語叫橫刀奪愛,那就是說你呢,小杰,你知道這個詞嗎?好好琢磨琢磨,那不是說楊遠才怪。」
小杰搓著頭皮裝糊涂︰「橫刀奪愛?應該是橫刀立馬吧……」
林武靠我坐下了︰「得,我認輸,以後芳子歸你了,好好給我養著,瘦了我割你的肉喂她。」
「呵呵,要說這人嘛,還就是得講究個緣分。」楊遠說到這里,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
「遠哥,別賣關子,」我讓他「挑逗」得難受,急切地問,「當天就把芳子干了?」
「你以為我是你呀,」楊遠蹬我一腳,口氣有點傲慢,「急不得,急了就成林武了。」
他說的很有道理,我看他一眼,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好象有什麼難言之隱,讓我無法再說什麼。
楊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撇著嘴搖搖頭,無聊地把臉轉向了窗口。
窗台上落滿了黃色的樹葉,被風一吹懶洋洋地扇動,像一只只打著哈欠的蛤蟆。
「遠哥,繼續啊,」閻坤好象也在那邊听,「你在那頭抒發感情,我的腦子就像過他媽電影,太生動啦……你怎麼有這麼好的記性呢?十好幾年的事情你也記得那麼清楚,我真佩服你。提個建議啊,適當大點聲,有些關鍵的事兒我沒听明白。」
楊遠的眼楮還在盯著窗台,他的喃喃自語還不如風吹樹葉的聲音大︰「讓你听明白了?我傻呀,我說了什麼你接著去告訴李俊海呀,操你娘的,你們這些雜碎,豬狗不如……總有一天我把你們全扔海里喂王八去。」
「遠哥,你睡覺了?怎麼不說話啦?」閻坤好象趴到了窗戶上,「剛才你不是說到芳子了嗎?嘿嘿,告訴我,你第一次干她的時候,她是不是個‘處’的?我琢磨著不能,她跟著吳胖子打了好一陣‘溜溜’呢,備不住早讓吳胖子給收拾了……」
「這小子又找不自在,」楊遠猛地站起來,一下子撲到窗口上,「閻八,想死是不?」
「唉,又惱了,」閻坤蔫蔫地嘟囔了一句,「這叫什麼脾氣嘛,到死也改不了。」
「閻八,我告訴你,我在這面跟兄弟聊天,想听你就乖乖地听,再插嘴我他媽……」
「你他媽砸死我,嘿嘿,」閻坤的聲音小了許多,「快要死的人了,還這麼狂。」
楊遠用一個木頭一樣的姿勢,對著牆角站了好一陣,有幾片落葉飄在他的肩膀上,像小鳥的翅膀在安撫他。風好象很嫉妒,一陣一陣地往楊遠的肩膀上吹,那些落葉就堅持不住了,慢悠悠飄落在他的腳下。隨風涌進一股溫吞吞的氣味來,這股帶著腐爛味道的氣味,打著旋兒在號子里晃悠,空氣顯得愈加沉悶。站在沉悶里的楊遠,像一具木乃伊,沒有一絲生氣。
我點了一根煙,走過去給他插在嘴里,他木然地沖我一笑︰「呵呵,其實緣分這東西很有意思,就像一個人在黑夜里走路,四周漆黑一團,你在心里想著,這時候如果有個人拿著手電筒來陪我一起走該有多好啊,你還沒等想完呢,這個人就來了,而你以前壓根就不認識這個人,他來了,陪伴你一起走了很長時間的路……這就叫緣分。有時候,緣分也可以稱作報應,報應這東西就更厲害了,你躲不過去的,深夜回家的時候,興許它就蹲在你家門口等著你呢……唉,全他媽亂嘍。」
我听不懂他講的這些道理,心里老是想著他說的那個叫芳子的女人,我揣測這個女人一定很漂亮也很聰明,要不楊遠是不會這麼上心的。看他的表現,我發覺他跟這個叫芳子的女人肯定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最終傷透了心。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一時感覺自己很好笑,什麼人嘛,開始就想听人家怎麼蹲的監獄,後來又想听人家怎麼混的江湖,這陣子倒好,心事起人家怎麼戀愛的來了,最可笑的是,我竟然最想听他把芳子摟在被窩里的那一段……我沒趣地搖搖頭,拉楊遠坐回鋪位,邊給他揉著腳腕子邊說︰「遠哥,緣分這東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報應,我犯罪了,警察把我抓進來,這就是報應。」
「對,應該抓你,」楊遠吐了一個煙圈,又把它吹散了,「不抓你抓誰?閑著沒個屁事兒搶什麼劫?人家的錢憑什麼要給你?你們這幫小混混殺一個少一個,全‘突突’了才好呢。你還別不服氣,為什麼我能混成大哥,你們不能?因為你們欺負的是好人,我欺負的是壞人,這就是我跟你們的本質區別!你就說閻八這個混蛋吧……」
「好嘛,你吹得也太離譜了吧?」閻坤在那邊大聲嚷嚷,「照這麼說你還是個好人了?大哥,我來問你,你在市場哄抬物價,不听你話的你就趕人家走,不走你就派人折騰人家,這是好人干的嗎?還有,你倒霉的時候,敲詐國家干部,這是好人干的嗎?即便有些事情你沒出面,幕後操縱的總是你吧?嘁,跑監獄里裝好人來了……給你留點兒面子啊,請繼續演講。」
「我操,這個混蛋教訓起我來了,」楊遠尷尬地一笑,「不說這個了。」
「遠哥,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你欺負的還真是些壞人呢。」
「是嗎?」楊遠慘然一笑,「別捧我了,我是個什麼東西,自己有數。」
「遠哥,听閻坤的意思,芳子還跟吳胖子糾纏過?那不是個雞頭嘛。」
楊遠猛地把眉頭皺成了一座小山︰「我告訴你啊,再這麼胡說八道我抽你。」
我慌忙把身子縮回去,靠在牆面上不說話了。
風吹動樹梢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哮喘病人的呼吸聲。
外面開始放茅,南走廊唧唧喳喳亂得很,有個沙啞的聲音在唱歌︰
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
休看我,戴鐵鐐掛鐵鏈,
鎖住我雙手和雙腳,
鎖不住我雄心壯志沖雲天!
「遠哥,听見了嗎?你把兄弟在唱歌呢。」閻坤似乎很激動,大聲嚷嚷。
「李俊海!閉嘴!」管理員咚咚的腳步聲穿過走廊。
「呵呵,這小子在向我示威呢,」楊遠苦笑一聲,「不管他,咱們接著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