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了水,我和擼子把空桶抬到走廊頭上,站在那里繼續閑聊,一個長著一張燒餅臉的矮小漢子一扭一扭地上來了。(pm)擼子指了指他︰「這伙計就是喇嘛,人挺好。喇嘛,又偷懶了?人家大彪把水扛上來了你才回來?」喇嘛哭喪著臉嘟囔道︰「龐組,你快別說了,我讓這肚子要折騰死了,唉,好漢子抗不住三泡薄屎啊。」擼子把他拉過來指著我說︰「這是咱們樓層的新大頭,叫楊遠,你喊他遠哥就可以了。」喇嘛像是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瞥我一眼,把嘴一咧︰「俺不叫,他比我小多了,俺兒子都比他大呢。」我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怎麼這麼說話?想踹他一腳又忍下了,沖他微微一笑︰「哈,你這伙計還挺講究呢,那我叫你好了,你貴姓?」擼子朝脖頸煽了他一巴掌︰「你他媽的就屬驢的,一天不揍你你就來毛病,不知道這是誰是吧?這是全港最猛的大哥,快他媽叫遠哥。」喇嘛不理他,接著我的話茬回答︰「俺姓馬,叫俺大哥就行了,其實按年紀你大叔也都叫得著……你姓楊?嘿嘿,好,我姓馬,你姓楊,咱倆在一個棚子里。」我看出來了,這個人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嘴碎了一點兒而已。我抽出一根煙遞給他︰「馬大叔有點兒意思,呵呵,從今往後我就喊你大叔了,不讓喊我跟你翻臉啊。」喇嘛憨實地笑了︰「好,好好,喊吧。」
說著話,樓道里傳來咕咚咕咚的腳步聲,估計是大彪回來了。果然,大彪橫著身子一步三個凳地竄了上來︰「哈哈哈,真好啊,真好,我剛才去隊部了,狄隊說,楊遠大哥是個知名人士,給我們當組長是我們的榮幸!真好,我喜歡,」轉向擼子說,「你就拉**倒了,在外面混得跟塊鼻涕嘎渣差不多,跑勞改隊里充大頭,這下子利索了吧?人家遠哥一來你就‘隔屁’了,什麼玩意兒嘛,哈哈,」拉著我就走,「遠哥你來,兄弟給你泡壺好茶,正宗鐵觀音。」
擼子的臉色很難看,甩一下腦袋一撅一撅地回了監舍,隨即響起一聲震天響的摔門聲。
大彪沖門口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遠哥,他這是對你有意見呢。」
這家伙可真夠下作的,這就開始挑撥上了?我笑了笑︰「呵呵,有就有吧,無所謂啊。」
大彪邊走邊回頭瞪了喇嘛一眼︰「你他媽黏黏糊糊的干什麼?值好你的班,我跟遠哥嘮會兒。」
「伙計,別一口一個遠哥的叫我,也許我沒你大呢。」
「你哪一年出生的?」
「66,你呢?」
「68,還是你大,我叫得沒錯!」
「哈哈,你真的沒有我大?」我有些不相信,這小子一臉緊急集合,少說也得二十七八了。
大彪推開了門︰「這還能撒謊?誰願意裝女敕的?哈哈,我比你小兩歲,真的。」小兩歲就小兩歲吧,我願意裝大的,進屋,一**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你願意叫我哥你就叫,我無所謂,不過政府說不讓稱兄道弟的,咱們還是互相叫名字吧。」大彪邊彎腰找茶葉邊說︰「誰說不讓稱兄道弟了?政府才不管那一套呢,他們恨不得你喊他們爺爺。」我記得當年勞改隊的確不讓稱兄道弟,因為這個經常有面壁的,我隨口道︰「改規矩了?」大彪找出了茶葉,倒頭乜了我一眼︰「瞧這意思遠哥以前進來過?」我說,進來過,不過時間很短,規矩還需要你來教我呢。大彪謙卑地彎了一下腰︰「這是哪里話?我哪敢教你,你是社會上的強人,我不過是一個盲流。」我問他是哪里人,他猶豫了一下︰「河北廊坊。」我不相信,河北廊坊我曾經去過,那里的人說話基本跟普通話差不多,怎麼會是這種口音呢?他的口音分明不是河北的,河南的我倒是相信,他不願意告訴我一定有什麼隱情,我也不問了,哈哈一笑︰「大彪很有意思。」
「笑話我了不是?」大彪小心翼翼地從茶葉筒里倒在手掌上幾片茶葉,「這葉子好啊,幾片就發綠。」
「我不大喜歡喝茶,」從他的動作上我看出來這家伙是個小氣鬼,「還是別下了。」
「哪能說不下就不下了呢?」大彪氣宇軒昂地挺了挺胸,「我都答應你了,能不下嗎?」
「呵呵,這點小事兒你也這麼重視啊,了不起,是個男人。」
「又笑話我,」大彪的表現越來越往李俊海那邊靠,「話不是這樣說的啊,我不傻,呵呵。」
我決定不喝他的茶了,心里犯賭,怏怏地靠在了牆上︰「快要開飯了吧?肚子有點兒餓。」
大彪終于把那幾片茶葉倒進了茶缸,抬頭看了看表︰「快了,再有個十來分鐘吧。」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窗外,陽光很強烈,帶有一絲藍光,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冬天了。
大彪把雙手貼在茶缸子上,貼一會兒模模臉,像是在取暖,我覺得他這個動作很無聊,至于那麼冷嗎?我怎麼還覺得發熱呢?真的,這年的冬天一點兒都不像是冬天,從我進了看守所那天起,天氣好象就一直停留在深秋的季節。雪也沒下一場,雨倒是挺頻繁,隔幾天下一場。在集中號的時候,那個用土槍打了村干部的老頭還經常站在窗口下面念叨,完了完了,我家的麥子全完了,一下雨就澇了,天氣暖和還好,天一冷就結冰了,把我的麥子就凍壞了,快下雪吧,下場雪把我的麥子蓋起來,麥子暖和了明年才有個好收成。我還笑話他,我說大叔你已經進來了還管那麼多干什麼?完了就完了,反正國家管你在這里吃飯。老頭的脾氣很倔強,老頭說,我現在吃的不是國家的,是我自己的,我進來以後家里的錢就沒有了,全給了那個雜碎,他們不想讓我吃飯了,我就在這里吃,我在哪里也是吃我自己的。這的這套理論讓我想笑都笑不起來,我是在吃誰的呢?我賠給了李某某不少錢,幾乎把我賠成窮光蛋了,我也應該算是吃我自己的吧?我記得以前大家都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怎麼現在連打加罰呢?我被判了刑,我的資產也被剝奪了不少,而且我還沒有什麼話可說……後來老頭真的回家了,他的上訴下來了,量刑過重,一年走人。
藍色的陽光幾乎是垂直射進來的,窗口上飄蕩著的一些細碎的灰塵被陽光一照,像是飄飄搖搖的細雪。這些細雪在不斷地變化著顏色,一會兒藍,一會兒黃,一會兒扭曲成一幅五彩的油畫。畫里什麼都有,讓我想起了童年。我喜歡牽著我弟弟的手奔跑在這樣的陽光下,有時候陽光下會飄著細雪,但是融化得很快,幾乎不粘地就變成了水。我和弟弟呱唧呱唧地在濕地上跑,我弟弟跑不動了會用雙手抓住我的褲帶,像騎馬那樣跑,有時候我會拖倒他,他哭我笑,如果被我爹發現了,我爹會揮舞著他年輕的手臂做砍我脖子的手勢,大遠,你給我滾回來,哪有你這樣看孩子的?如果真的下雪了,我爹會給我安排任務先把院子里的雪給我打掃干淨了,一起堆到西牆根下。我就知道我爹要給我們堆雪人了,趕緊打掃,雪厚了掃不動,我就用鐵杴鏟,鏟得慢我就用鐵簸箕推。我干得快極了,往往不等我爹出來催促,我就已經把雪人堆出了一個雛形。我爹拉著我弟弟站在門口,掀起衣角擰兩下他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片,然後重新戴上,一臉嚴肅地走到雪堆旁邊,先打量一陣,然後唱上一句歌,邊開始制作雪人。他的手藝很好,一般不用工具,就那麼用手抓,用手掌砍,一會兒就把雪人做好了。我就把我弟弟抱起來,讓他給雪人的臉上插一根胡蘿卜。我們三個人歡呼一聲「成功啦」,然後就開始圍著雪人跳舞。我和我弟弟不會跳,瞎蹦達,我爹跳得好,瀟灑得很。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凜冽,我的眼楮受不了了,又疼又癢,我嘆口氣「 」地一聲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身子也莫名地哆嗦起來,弄不明白是冷還是心痛。大彪端著一杯茶水用腿踫了踫我︰「來吧遠哥,嘗嘗味道怎麼樣?」
我一口也不想喝他的,我煩透了他︰「謝謝你,先放在桌子上吧,吃了飯再喝。」
剛說完話,走廊上就有人吆喝︰「開飯啦——」
勞改隊的飯比看守所的可好多了,油水多,饅頭也大,跟在工廠食堂里的飯差不多,比嚴打的時候好多了。
吃了飯,我就開始犯困,腦子空蕩蕩的,只想睡覺。大彪說,遠哥你睡一會兒吧,下午我替你值班。我沒有說話,直接躺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人吵醒了,坐起來听了听,走廊上好象有人在爭吵什麼。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走廊頭上圍了一群人,大昌瞪著血紅的眼楮沖著一個背影大罵︰「我**,不知道爺爺是干什麼的是不是?來呀,爺爺叫你明白明白怎麼值班!」我剛想沖進去問問是怎麼回事兒,擼子就跑了過來︰「我操,你伙計怎麼這麼毛楞?說話不迭就要打人。」我問打誰?擼子說︰「打別人還好呢,把個最老實的打了,喇嘛呀。」我連忙跑了過去,喇嘛滿臉是血,傻忽忽地站在大昌的對面,跟個三孫子似的說不上話來。大昌用力扭著被人抓住的身子︰「你他媽的再‘慌慌’我砸死你這個逼養的!」我拉開扭住他的兩個人,回頭說︰「大家都散了,這事兒我來處理。」幾個犯人不認識我,交頭接耳地問我是誰,擼子說,大家都散了吧,這是咱們的新大頭,有的人也許听說過,蝴蝶,听見了嗎?人堆里有人嗷了一聲,原來這就是蝴蝶呀……我皺著眉頭推了擼子一把,少他媽廢話,讓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我問大昌︰「你怎麼了?誰惹你了?」大昌忿忿地一橫脖子︰「你問他!」我讓大昌別動,轉頭問喇嘛︰「大叔你怎麼了?」
「不怨我呀,」喇嘛的表情像是在哭,「我和大彪去他們組讓他們起來學習,這個人在睡覺,我就……」
「大彪呢?」我轉身來找大彪,沒有影子。
「他去報告政府去了……」
「真夠快的,」我皺緊了眉頭,「什麼事兒都找政府,要咱們這些值班的干什麼?你接著說。」
「我就去推他起來學習,他什麼也不說,上來就給了我一腳……」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大昌氣得臉都綠了,「那是推我嗎?你他媽的是拿拳頭砸!」
喇嘛好象被大昌嚇住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我問︰「是嗎?」喇嘛憋了好長時間才開口︰「不是我打的,是大彪,我只是站在大彪後面,大彪打完了就到了我的後面,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就打我……」我問大昌︰「你打他了嗎?」大昌說︰「打了,他打我我不打他我是個傻逼?」我笑了笑︰「你他媽跟個傻逼也差不多了,大叔,那麼怎麼又打到走廊里來了呢?」喇嘛委屈地說︰「他還要打,大彪就拉著我上了走廊,要跟他講理,還沒等開口呢,大彪就跑了,說是要報告政府,我自己一個人害怕呀,就想往值班室里跑,他上來又給了我一拳……你看你看,出血了都。」
我估計這事兒要麻煩,剛來勞改隊第一天就打人,不管是誰的理都得處理,弄不好要去嚴管。
我讓大昌在外面等著,拉著喇嘛去了值班室,用最快的速度給喇嘛擦了臉,來不及說話就翻出了我的煙。
剛跑到大昌他們組的門口想給大昌的被子里放進去,狄隊就氣沖沖地上來了︰「誰打架啦?」
晚了,沒有辦法了……我跑到狄隊跟前打了個立正︰「報告政府,值班人員跟新收犯發生了一點兒沖突,我給壓下了。」狄隊掃了我一眼︰「打人的呢?」我把大昌拉了過來︰「你跟政府解釋解釋。」大昌剛要開口,狄隊就暴喝一聲︰「不必解釋,嚴管!楊遠,你給他收拾收拾被褥,馬上走!我不允許一切破壞獄內秩序的人和事!」
我沒敢看大昌,他一定很委屈,可是沒有辦法,這里是監獄啊。我回到大昌他們組,眾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給他把煙放到被子里,只好卷起他的被褥,用繩子打成了背包。出來的時候,大昌正蹲在狄隊的腳下,可憐巴巴地偷瞄著我,目光散亂。我抱著被褥走到狄隊的面前︰「報告政府,收拾好了。」狄隊瞟了我一眼︰「里面沒有什麼違禁物品嗎?」我說,我檢查過了,沒有。狄隊沖我歪了一下頭︰「抱著鋪蓋跟我走。」大昌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我的後面。
到了隊部門口,大彪從里面出來,三兩下給大昌上了「捧子」,動作麻利。
跟在狄隊身後往嚴管隊走的路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直想哭。
大昌也不說話,拖拉拖拉地走,他走路的聲音讓我的心充滿了悲哀,我為自己不能保護兄弟而揣揣不安。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飛蟲一次一次往我的臉上撲,有幾只撞到了我的眼楮上,很疼,我不知道它們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它們讓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剎那間無數點滴的感受匯集成江河,在我的心中奔流直下。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時光,想到了我跟大昌在市場打拼的那些歲月,想到了大昌辛苦勞作的身影,想到了那年我幫胡四修理一個叫三胖的人,被隊長押到嚴管隊時胡四那悲傷的眼神……那一次我在嚴管隊一呆就是三個月,出來的時候,我原本一百三十斤的體重只剩下了九十三斤。那天晚上,胡四給我準備了三飯盒排骨和豆腐,我想先吃排骨,胡四說,不行,那樣會把你拉死的,你必須先吃豆腐,把肚子墊起來才能吃排骨。我記得我那天吃了四個饅頭,三飯盒豆腐和排骨。吃傷了,直到現在我聞到排骨和豆腐的味道就想吐……那時候胡四有辦法讓我吃飽吃好,可是現在我有辦法讓大昌也跟著我少遭點兒罪嗎?我無能為力……大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從入監隊到嚴管隊,我跟大昌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出去以後,我們倆誰也沒好意思提這件事情。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陽光清冽的午後是那一年的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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