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個月以後,我終于接到了下隊的通知,目的地是三車間,具體下到哪個中隊還不一定.
通知我的那天,我正跟金高在值班室里閑聊。
金高是上個星期來的,判了兩年,跟我一樣。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開玩笑說,咱倆可真有緣分啊,連判刑都是一個數。
金高說,不一樣,你不如我光榮,你是因為欺壓百姓進來的,我是因為除暴安良進來的,怎麼會一樣?
我拿過《判決書》仔細地看,看著看著就笑了,那上邊說,被告人金高因為看不慣被害人李俊海的做法,蓄謀傷人。為了給自己壯膽,被告人金高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手持菜刀闖入被害人李俊海的工作場所,一刀將李俊海砍翻在地。被害人李俊海跪地求饒,被告人金高置之不理,手起刀落,將被害人李俊海的大腿砍傷。並揚言他是俠客,要為民除害。砍完之後揚長而去,致使被害人李俊海左大腿肌腱損傷,終身殘廢。查被告人金高酒後尋釁滋事,手段殘暴,已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判處有期徒刑二年。我笑道︰「還不錯,手段殘暴,比手段殘忍要好听一些。」金高說,差點兒弄了個殘忍呢,要是弄個殘忍恐怕就不是兩年了,起碼得三年,說起來我就不善,你說我當時要是不稍微控制一下,再把菜刀在他的腿上來回砬那麼兩下不就完了?他的腿斷了,我的命也就差不多了。我說,你這判決書有毛病,你已經酩酊大醉了,怎麼還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緒?金高把嘴一撇︰「你完了,這還沒打幾天勞改就先‘膘’了,判決書上說我控制情緒了嗎?一直描寫的是一個醉漢,哈哈哈,金高醉打李雜碎。」
過了幾天我跟狄隊提出讓金高值班,我想下隊,狄隊說,金高不適合值班,他的脾氣太火暴,弄不好又是一個大彪。我說,他怎麼能跟大彪比?大彪屬于壞人里面的壞人,金高屬于壞人里面的好人。狄隊不听我的,他說,你是越來越沒有數了,你自己是個什麼身份?怎麼竟然給政府安排工作?我說,我這不是為了隊上好嘛,不是安排,是提議,你看看隊上的那幾個人,誰有金高這樣的「煞威」?狄隊說,這事兒以後再說吧,其實我也覺得這個人不錯。
又過了幾天,狄隊找我談話,問我,你為什麼非要下隊不可?我估計胡四可能已經跟他露過話,干脆照實說了。狄隊說,你繞這麼大個圈子干什麼?我幫你去問問不就結了?我說,那是兩碼事兒,他應該明白敲詐他的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你去問他他還是那樣說,沒用的,我必須跟他當面談談。狄隊說,要不我給你們倆安排見個面,把問題談開了怎麼樣?我說,那還是不管用,他不會跟我說正經話的,我必須經常跟他接觸才行,你們政府不是整天講,要消除一切犯罪苗頭嗎?他老是這樣記恨著我,將來難免不會出事兒。狄隊不說話了。其實我這麼著急下隊並不完全是因為小廣,我還想跟董啟祥聯絡聯絡感情,將來一起回到社會上好綁成團互相照應,總歸是我跟他的感情不是那麼鐵,我料定將來出去我會跟湯勇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斗。李俊海我倒是沒把他放在眼里,因為兩年的時間他不可能發展得那麼快。眼下最可怕的是湯勇,我出去以後沒有幾個厲害的幫手,心里沒底。依照目前我還真不敢直接跟湯勇較量。我有誰?身邊頂事兒的也就是金高了。天順、春明都是猛將,可是他們想明著跟湯勇這樣的**湖斗還真差那麼一點點。小杰暫時又聯系不上,再說兩年以後說不定已經沒有了小杰的音訊……常青?孔龍?以後能不能指望上還是個未知數呢。所以,我必須利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跟董啟祥混成鐵哥們兒,一個董啟祥起碼頂三個金高使,盡管董啟祥不會給我當手下,可是他只要肯幫我,我就不怕湯勇,我會殺他個人仰馬翻的。過了一陣,狄隊說︰「明天上午你下隊,跟這一批一起走,一共三十幾個人,你們全去三車間,估計會把你分到原來的崗位上,大隊里一般會這樣分。」
去了三車間到哪個中隊都可以,那樣我就有機會接觸董啟祥和小廣了。
我很興奮,差點兒跳起來擁抱狄隊。
狄隊戀戀不舍地說︰「楊遠,我是真舍不得你走啊,三年了,沒有一個值班組長干得比你好。」
其實我的心里也很難受,但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在這里荒廢掉這兩年的時間。
晚上,我跟金高他們圍坐在值班室里喝茶。我對金高說了明天要下隊,金高的眼圈紅了︰「就這麼走了?」
我說,別難過,還有一年半多一點兒的時間咱們就可以回家見面了,難過什麼?
金高悶頭抽了一陣煙,把煙頭一甩︰「對,不應該難過,應該高興,下隊了減刑快,說不定一年以後就見面了。」
我說,你在這里也挺好的,也許狄隊能讓你接替我的工作呢,干好了照樣減刑。
擼子插話說︰「遠哥你就放心走你的吧,明天我就號召大家聯名寫信給隊部,讓金哥當我們的頭兒,健平、喇嘛,你們倆同意不同意?」健平和喇嘛一個勁地點頭,擼子說,「那就趕緊去各組動員,就說金哥是楊遠的好哥們兒,楊遠要走了,大家為了不讓政府再安排個雜碎來當組長就趕緊簽名,讓金哥當領導。」我笑道︰「擼子你他媽變化可真夠快的,當初我接替你的時候,看把你難受的,這陣子怎麼反倒想通了?」擼子說,當初那不是不知道你遠哥的能耐嘛,還以為遠哥徒有虛名呢,嘿嘿,兄弟終于見識遠哥的把戲了,遠哥你這一走,誰還敢干這個組長?我是不敢干了,跟你一比我差遠了,就得讓金哥干,管怎麼說金哥也比我厲害。金高被他這一通亂說暈了腦子,一個勁地嘿嘿︰「那我就當仁不讓了,我還不是吹,我要是干上了保準比蝴蝶強,我的腦子比他大嘛,嘿嘿。」說干就干,擼子也親自出去了,要馬上動員大家簽名。我看了金高一眼︰「怎麼樣?好玩兒吧,我發現我在勞改隊里玩兒得比在外面順手。」
金高笑道︰「我怎麼也覺得這樣?是不是咱們這路人一打下生就注定要吃這碗飯了?」
我點了點頭︰「有可能,這話董啟祥也說過,他說他越是在外面越是沒有那麼大的名氣,在監獄里誰不認識他?」
金高接口道︰「董啟祥那可是個人物,當年我去找大有玩兒的時候,大有經常提起他來,佩服得要命。」
我說,是啊,他們這幫老混子能夠堅持下來的也就剩下董啟祥一個人了。
「不對吧?」金高說,「孫朝陽、鳳三、周天明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人。」
「他們還算數?」我笑了,「全他媽趴下了,不過湯勇還沒倒,而且正在上升。」
「那也不行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能蹦達幾天?哎,董啟祥多大了?不會比湯勇還老吧?」
「老怎麼了?孫朝陽混得最猛的時候就是三十歲以後,這個年齡最出成績。」
「那倒也是,我是問你,董啟祥大還是湯勇大?」
我想了想,記得我看過董啟祥的《判決書》,好象是62年的,應該還不到三十歲,我說︰「大概湯勇大,董啟祥也就是二十**的年紀,听說湯勇三十好幾了。不過當年大家都在混的時候,大有和董啟祥都混出點兒名堂來了,湯勇還在當兵呢,誰也不認識,後來他出來混,大有和董啟祥他們都進來了……對了,你听沒听大有說,湯勇曾經跟著大有混過一陣?」金高說,有這事兒,後來大有進去了,湯勇就自己玩兒,經常去濰北看大有,大有說,湯勇是個不錯的伙計。我皺了皺眉頭,很多人都說湯勇不錯,可是他為什麼單單跟我過不去呢?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他這是惦記上我的地盤了……我沉默了一陣,問金高︰「你好好想想,你跟大有接觸的那幾年,大有提沒提關于湯勇和董啟祥的為人以及他們混社會方面的事情?」金高說,那可提多了,大有有這個毛病,一喝多了就回憶往事,尤其是剛出來那陣,看著孫朝陽、鳳三他們耀武揚威的樣子他就生氣,覺得自己這幾年荒廢了,再想起來很不容易,他那一陣貓在家里整天喝酒,我去找他玩兒,他老是唉聲嘆氣的,跟他媽小廣有一陣一樣,想混混不起來,就拿酒撒氣,後來他拉了一幫小伙計到處收保護費,都快要混成長法了……我打斷他道︰「我不是問那個階段,我問的是以前。」
金高說,有一次大有談到過董啟祥,佩服得不得了。他說,有一年傍年根的時候,董啟祥沒錢過年了,就來找大有,讓大有跟他一起去搶一個賭場。大有也沒有錢過年,兩個人一起就去了。董啟祥很有腦子,先敲開了那家賭場對門的一家人的門,對女主人說,他喝醉了,敲不開對門的門了,對門是他三舅家,他三舅討厭他喝酒,不讓他進去。女主人不願意給他去敲門,他就央求人家,大姨,你看我這樣子像喝醉了嗎?我三舅是誤會了,我媽病了,你就幫我敲開門吧。女人可憐他,就幫他敲了,那時候的人可真善良。結果,門剛打開一條縫,他們倆就連那個大姨也推了進去,直接亮了家伙,都別動,搶劫!有個人想反動,董啟祥直接朝他的腿開了一槍,大家全嚇傻了。後來他們把錢收了收,裝到袋子里就走。走到門口,董啟祥說,我喊三聲,喊完了三聲你們才可以回頭。一,過了三分多鐘,二……再也沒喊,人已經回家了……大有和董啟祥過了一個好年。我嘆息道︰「那個年代有這種腦子的混子可不多,厲害。」
金高贊同道︰「可不?那時候咱們頂多拿著磚頭在街上拍人玩兒,人家就玩上經濟了。」
我笑了笑︰「也不關這個事兒,他們玩兒的時候咱們還上學呢。」
金高說,我听大有說,董啟祥連小學都沒畢業,要不現在他見了個有學問的就崇拜得受不了?
這我听說過,胡四說,當年他在入監隊的時候,就是因為寫了一手好字,董啟祥直接拿他當了親兄弟。
想到這里,我不禁皺起了眉頭,照這麼說,他會把小廣當成師長的,這還了得?
金高接著說,大有喝上酒嘴巴就閑不著,說,有一次孫朝陽跟董啟祥為了個什麼事兒拌嘴,董啟祥甩頭走了。孫朝陽狂啊,就沖他的背影喊,龍祥,有本事咱們倆拉人找個地方活動活動。董啟祥返回來,就跟魯智深拳打鎮關西那樣,三拳把孫朝陽打成了個開醬菜鋪的,臉上什麼顏色都有。孫朝陽的人沒有一個敢上去拉的,孫朝陽告了饒,董啟祥才住了手。後來孫朝陽帶著人到處抓他,也巧,人家董啟祥跑監獄來了,孫朝陽白忙活了。好象後來他們倆一直再沒見面。還有那個湯勇,听大有那意思,比董啟祥還猛,沒有服氣的人,腦子也大。大有說,湯勇剛開始混的時候跟董啟祥開過一仗,雙方都拉了不少人,莊子杰那時候是港上的老大,讓別人都不許動,湯勇跟董啟祥單挑,湯勇輸了,被董啟祥打倒了好幾次。結束以後,董啟祥上去跟湯勇握手,被湯勇一膝蓋頂在褲襠上,當場勾勾了,那一膝蓋太狠了,大有說董啟祥在家里躺了足足一個星期。雙方一看動了野的,想混戰,被老莊給壓住了……後來湯勇親自登門給董啟祥賠禮,請了不少頭面人物。這事兒很明,湯勇在小弟面前掉了價,直接找補回來,過後再掉價那也沒有什麼了。董啟祥一開始不答應,要弄回來,湯勇就月兌了褲子,當著大家的面說,你來吧,反正我錯了。董啟祥沒下手,大家喝了言和酒。再後來听說兩個人的關系一直不錯,直到董啟祥又進了監獄。大有說,如果董啟祥不那麼三番兩次的進監獄,哪有什麼孫朝陽、鳳三混的?董啟祥錯就錯在太自信了,每次出來都說,下次不會進去了,接著「造」。
「原來董啟祥還認識湯勇?」我還是第一次听說這事兒,「那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我還得有機會說嘛,那陣子全忙二子的事兒去了……怎麼,現在就開始操作湯勇了?」
「早比晚好,我不能等著他來進攻了我才防備。」
「這正是一個機會,你可以在監獄里跟董啟祥連手,出去以後就順手多了。」
「對啊,要不我整天要求下得什麼隊?這叫有備無患。」
「哈哈,我發現你比我強,打算得很好,不過你一遇到突發事件就容易亂。」
「以後不會亂了,」我笑道,「**說過,我們的革命戰士要在戰斗中鍛煉成長,這話真對。」
又跟金高分析了一下胡四將來會在我與湯勇之間扮演什麼角色,夜已經深了。擼子他們笑嘻嘻地回來,把一本本子往我的眼前一丟︰「怎麼樣?全入監隊一個不落,全簽了名,支持金哥擔任值班組長!」我拿起來看了看,可不,一百多個簽名,密密麻麻的。我模著金高的肩膀說︰「一般沒什麼問題了,外面改革,監獄也在改革,尊重**嘛。」
喇嘛因為值過白班,上床睡了,我讓健平和擼子在屋里歇會兒,拉著金高來到了走廊。
走廊上靜悄悄的,除了偶爾響起的鼾聲和放屁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倆站在窗前往外看,外面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像是有人在我的眼前蒙了一塊黑布。
站了一會兒,外面就起風了,剛才還靜悄悄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喧囂起來。探照燈強烈的光柱橫掃過來,一些看不出顏色的樹葉,流線般的劃過光柱,如同雜亂的飛鳥掠過。大風吹動樹枝,樹枝「嘩啦」作響,好象有數不清的人在外面唧唧喳喳地說話。靠近走廊頭的房間里有個人念叨了一聲,下雨了?我隨口應道,沒下,刮風呢,睡吧,刮風下雨的時候睡得最香了。那個人哦了一聲,輕輕唱上了︰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來到了窗前我了望著家鄉……
**娘的,唱你媽的什麼唱呀,看樣子你小子判了不少,我怎麼就沒想家呢?
我回了回頭,驀然發現,金高定定地看著我,眼淚淌到了嘴角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