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過,夏天就到了,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熱,在車間里幾乎不敢干活,一動彈就出汗,拉一趟鐵屑得跑到水龍頭下沖一陣涼.好在我有錢,我的搭檔「小廣」是個窮茬子,給他一塊錢他就可以幫我拉一趟鐵屑,累得這小子像個即將被抬到手術室里的危重病人。我不管,經濟社會嘛,我不給你錢你是不會幫我干活的,我心安理得。鐵子經常瘸著一條腿來蹭我的煙抽。我問他,你跟老莊是怎麼了?鐵子嘿嘿地笑,操,那是個大膘子,不就是借了他一千塊錢沒還他嘛,這小子整天追著要,我煩了,反正我這種人在社會上沒法活了,還不如進來吃幾年現成飯呢,我就把他砍了,砍得這小子直喊娘,媽的,活該,你遠哥多仗義?一萬多的大哥大都給我了,也沒追著我要錢,他算個什麼**?我嚇唬他,鐵子,那個大哥大錢你得給我,現在我也沒有錢了。鐵子一下子跳了起來︰「蝴蝶,你可別這樣啊,我一听這些頭就大了,我上哪兒去找一萬塊錢給你?」我不依不饒︰「看你這意思是想賴帳?你先告訴我,當初你是不是拿走了我一個大哥大?」鐵子還真當真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我承認,可是也不值那麼多錢啊,你沒听剛進來的伙計說,現在連稱呼都變了,不叫大哥大啦,叫手機,你听听,手‘雞’,跟他媽‘擼管兒’差不多的一個稱呼,能值幾個**錢?」我說,當初的價格能跟現在的價格一樣嗎?當初我可是花了一萬多買的呢,你還不還錢?你還我可要跟你翻臉了,我是什麼人你知道,我可不是老莊。鐵子煙也不敢抽了,撒腿就跑︰「大哥,再見啦。」
想起欠錢不還我就想起了老錢,老錢把欠我的三萬塊錢還真的給了我。年前胡四來接見我的時候,眉飛色舞地說,我胡老四辦事兒就是他媽的穩妥,老錢把錢交到法院去了,連執行都沒執行。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兒?胡四說︰「你進來以後,我找了一個比長法還長法的外地伙計去了老錢家,那伙計說,楊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他可把這三萬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他是個什麼人你也知道,明年出來你還想不想活了?老錢還想嘴硬,那伙計不知道使了個什麼辦法,老錢當場就跪下了。第二天,李忠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楊遠的錢人家給送來了。本來我還想通過李忠去他家強制執行呢,這樣先省了一筆執行費。」這本來是個高興事兒,可是我根本笑不出來,感覺沒意思透了。
現在想想,我突然高興起來,三萬,不少啊,將來出去這三萬塊錢可以幫我辦多少事情啊。
那天我問胡四,老錢他小兒子怎麼樣了?
胡四說︰「徹底‘面湯’了,買賣也不干了,天天在家門口看打撲克下象棋的,跟個殘疾老人似的。」
活該,誰讓你竟敢侵犯我爹的?心里一陣痛快,難免想起長法來,我問胡四︰「不知道長法怎麼樣了?」
胡四不屑地說︰「那整個是一個膘子,警察都不抓他了他還在外面晃蕩著,一直不敢回家。」
也許是人家不願意回家呢,長法有自己的想法,我笑了笑︰「人各有志嘛。」
我這里胡亂想著,鐵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來了,磨磨蹭蹭地不敢靠前︰「遠哥,跟你商量個事兒。」
還是別嚇唬他了,我笑道︰「商量什麼?剛才我是跟你開玩笑呢,那錢我不要了。」
鐵子溜溜地顛了過來︰「我就知道你遠哥不是那樣的人,你那麼大的款爺還在乎這一萬兩萬的小錢兒?」
我看了他一眼︰「老鐵,你還有什麼事兒吧?有事兒就說話。」
鐵子四下看了看,把腦袋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我有個來錢的買賣,需要你幫幫我,我一定報答你。」
這小子沒有什麼正經事兒,我可不敢在這里面跟他犯什麼事兒,我還想早點兒回家呢。我問他是什麼事情,鐵子說,你一個兄弟不是在倉庫里干活嗎?他管著碼放那些銅管,你跟他說說,讓他行個方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管我,我去‘順’他幾根換點兒零花錢……我打斷他道︰「少你媽的跟我弄這個,你想干什麼我不管,可是你拉攏我干這個那可不行,我他媽不缺錢花,滾蛋。」鐵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回頭沖我擠了擠眼︰「遠哥,你那個伙計也太‘猛戕’了,剛才就嚷嚷著要打人呢,誰敢跟他打?那塊兒,那個頭兒……你勸勸他,別這樣,大伙兒一起打勞改都挺不容易的。」他說的是我哪個伙計?一開始我還以為他說的是老辛,這麼一形容長相,我笑了︰「你是說吳振明吧?我操,別惹他啊,他可真揍你。」鐵子甩了一把汗︰「也就是這兩年我老了,退回五年去,我他媽砸死他……算了,說多了你說我吹牛。對,那伙計是姓吳,外號叫體格,跟他媽林武一個外號,倒也真怪,長得就像林武似的。」
鐵子走了,我想了想,找吳振明去,不行的話就讓吳振明打個人我看看,我要化驗化驗他的魄力。
剛站起來,背後就有人喊我︰「蝴蝶,我來啦!」
回頭一看,宮小雷!我咧開嘴笑了︰「我操啊,你怎麼來了?還真不干老殘隊了?」
宮小雷穿著一條蘭色的勞改褲頭,光著瘦骨嶙嶙的上身哈哈大笑︰「說來就來,在一中隊,剛下隊呢。」
我拉他重新坐下,遞給他一根煙︰「宮哥,你還剩下幾年了?」宮小雷大大咧咧地甩了一下腦袋︰「不多啦,一年多一點兒,哎,胡四來看過你嗎?」我點了點頭︰「經常來。」宮小雷哼了一聲︰「**媽的胡四逼,我為了他進來的,他總共來看了我兩次,什麼人嘛,這個小子現實著呢,誰管用他靠誰近便。」我知道他這是牢騷話,胡四跟他不是一年兩年的關系了,83年就一起打過勞改,我笑道︰「宮哥說這話很不仗義啊,四哥不是那樣的人。」宮小雷笑了︰「開玩笑開玩笑,盡管他不常來看我,錢那是缺不了我的,每月一千塊,風雨無阻……怎麼,听說你加刑了?真想不到,那麼著急干什麼?這可倒好……」我打斷他道︰「沒什麼,加個三年兩年的無所謂,活著出去就行。」宮小雷嘿嘿地笑︰「蝴蝶我挺佩服你的,我在老殘隊的時候大家就議論你,說你是個孝子……哈哈,別瞪眼啊,我不說了。」
天太熱了,我拉他來到車間後門的水龍頭下面,月兌光了衣服邊沖涼邊問他︰「你當時是怎麼進來的?」
宮小雷把水撲稜得到處都是︰「還不是為了胡四?有個小子去詐厲胡四,讓我三石頭砸黏糊了他的腦袋。」
好啊,這也是一員猛將!在這里處好了關系,出去就是我的一張翅膀。
我戳了他的排骨一下︰「就你這體格還打人呀,听說你外號叫公雞精?哈哈,真他媽形象。」
宮小雷跳出水龍頭,啪啪地拍著胸脯︰「別看體格小,玩兒起命來頂事兒,林武都是我的手下敗將呢。」
我擦干淨了身子,坐到樹陰下跟他聊起了林武。宮小雷說,當年他們在一起勞改的時候,他負責打水,那時候我還沒來,打水也是個油水活兒,林武想跟他爭這個活兒,吵吵了幾句就動了手。林武以為宮小雷體格小,不抗lang頭,上去就給了宮小雷一拳,宮小雷被這一拳打暈了頭,抓起一塊鋪地用的六角磚就給林武開了瓢,林武沒想到宮小雷敢跟他玩兒野的,一下子懵在那里,宮小雷還想砸,胡四沖上來把宮小雷摔倒了。結果,等林武反應上來,宮小雷和胡四都挺在了地下,幸虧當時胡四就跟林武關系不錯了,要不非出人命不可,就這樣還把宮小雷給嚴管了。我笑著說,你這叫打架?人家林武那是沒反應過來,要是反應過來了,你這麼十個也不是林武的個兒啊。宮小雷奸笑道︰「我不管,**媽我歷來就是這麼個原則,打不過就下家伙,不能眼看著就讓人家砸趴下。當年我還把老辛砸了呢,這小子欺負我和胡四,我們又打不過他,我就照腦袋給他來了一飯勺子,砸得老辛灰溜溜的跟條癩皮狗差不多,哈哈。」
這事兒我親眼見過,我挺佩服宮小雷的,在那種形勢下敢出那次手,絕對是條好漢。
我記得胡四跟我說過,宮小雷比胡四還小,我問︰「宮哥多大了?」
宮小雷嘿嘿一笑︰「你喊我宮哥那就證明我比你大,你66吧?我65,二十六啦,很年輕。」
還他媽年輕呢,我二十五就感覺自己很老了,你年輕個屁,我咧了咧嘴︰「是夠年輕的。」
我們倆正這里胡亂聊著,車間里就傳來一陣叫罵聲,宮小雷一下子跳了起來︰「打起來了,有熱鬧看啦!」嗖地躥進了車間。我隱約听見有人在喊「吳振明,放下凶器」,心一緊,吳振明跟人打起來了?疾步沖進了車間。車間西頭圍了一圈人,我擠不進去,跳到一個床子上往里面看。吳振明光著膀子,渾身的肌肉發出烏黑的光,跟旁邊的一坨坨或肥或瘦的白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拿著一根絲杠頂在一個躺在地下的白胖子的胸口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孫子,再起來呀,看我怎麼弄死你。」旁邊的人想靠前又不敢靠前,波lang似的一進一退,老辛興奮得猴子般跳高︰「吳振明,快放下凶器!這是不允許的!這樣就解釋不清啦!」旁邊的一個人好象要往隊部里跑,老辛用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動作,把那個人絆了一個嘴啃泥。躺在地下的那個白胖子試了幾試想要站起來,終于還是沒能站得起來,眼神里流露出恐懼的目光,呆呆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吳振明。吳振明抬起絲杠,猛地揮了兩下,四周的人又退潮般嘩地退了幾步,吳振明沖人群大聲問︰「大家都看見了吧?他盜竊國家財物,被我抓住了,還跟我動手,大家說我應不應該跟他斗爭?」
好漢!我由衷地贊嘆了一聲,這家伙有勇有謀,將來絕對比林武有前途。
老辛起哄道︰「我看見了,吳振明勇于跟盜竊國家財物的反改造分子做斗爭,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鐵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鑽到了前面︰「體格,你弄錯了吧?他沒偷啊……」
吳振明一把將他拉了進來︰「還有你,別走了,一起在這里躺著吧。」說著,一把將他摁在了腳下。
鐵子不愧是老混子出身,用腿一別吳振明的腳腕子,另一條腿朝吳振明的腿彎踹去。吳振明冷不防倒退了幾步,手里的絲杠也月兌了手。人群又退了一圈,這時候鐵子已經站了起來,我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兒,鐵子又倒了下去,一下子砸在白胖子的身上,發出「呱」的一聲巨響,白胖子鼻子里的血又沖出了一截。吳振明碩大的身軀撲了過去,一腳踩住了鐵子的脖子︰「鐵子,別給你臉不要臉,看在你曾經也是個要臉的人的份上我不打你,給我躺老實了。」
隊長終于還是來了,大隊的劉大隊長提著一付捧子,後面跟著許隊。
劉大隊長暴喝一聲︰「哪個是盜竊銅管的?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老辛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劉大,盜竊犯已經被我們中隊的吳振明同犯逮住了,就在地下躺著呢。」
許隊一把拽開了他,人群像劈lang般的閃開一道縫,吳振明還在踩著腳下的兩個人。
劉大隊長 地把捧子丟到了地下︰「吳振明,給我把他們拷起來!」
鐵子翻身跳了起來,雙手揮舞得像跳神︰「冤枉啊,沒有我啊,我是來拉架的。」
老辛上去給了鐵子一腳︰「敢不听政府的?放肆!」
吳振明提溜著捧子問劉大隊長︰「劉大,兩個人只有一付捧子怎麼辦?」劉大隊長回頭看了老辛一眼︰「辛明春,跑步回隊部再拿一付,」老辛一跑,劉大問許隊,「辛明春不干積委會了?」許隊說︰「不干了,因為去年楊遠越獄的事兒。」劉大隊長皺了皺眉頭︰「那事兒不關辛明春的事嘛,讓他干,你們中隊需要這樣的人。」這邊,吳振明已經給白胖子上好了捧子,把他往劉大隊長跟前一推︰「劉大,從去年我就發現經常少銅管,一直踅模著,這次可讓我給逮了個現行,我調查過了,一共兩個人,一個是他,再一個是鐵子。」劉大隊長贊許地點了點頭︰「好樣的,應該敢于跟反改造分子進行堅決的斗爭。」宮小雷在旁邊插話道︰「這是犯罪啊,反改造還輕了。」劉大隊長橫了他一眼︰「剛來就耍‘油壺’?是不是犯罪由政府決定,你多得什麼嘴?」宮小雷嘟囔道︰「操,鐵子這幾年可真不走字兒。」
老辛氣喘吁吁地提著一付捧子回來了,不由分說喀嚓喀嚓給鐵子戴上了,畢恭畢敬地站在劉大隊長面前說︰「劉大,犯人辛明春完成任務。」劉大隊長笑了︰「辛明春表現得不錯,剛才我跟許隊說了,官復原職,」轉向許隊道,「吳振明也應該受到獎勵,我建議獎勵十分。」許隊說︰「應該這樣,吳振明表現得確實不錯,他們組就讓他負責吧。」
吳振明來話很快,把胸一挺,話說得鏗鏘有力︰「多謝政府,犯人吳振明听從政府的安排。」
宮小雷湊到我的身邊咂巴了兩下嘴巴︰「這個伙計挺猛啊,怎麼跟林武似的?你認識他嗎?」
我哈哈一笑︰「豈止是認識,這是我的兄弟,哈哈哈,以後出去了我也要帶著他。」
宮小雷嘬了一下牙花子︰「這就惦記上外面的事兒了,呵,挺狠啊你。」
自然,當場開了兩個賊人的批判會以後,二「賊」被押往了嚴管隊。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端著飯碗到了倉庫,吳振明正眉飛色舞地跟幾個伙計大談剛才的英雄氣概,見我進來,連忙停下了演講︰「遠哥,你怎麼過來了?」我打個哈哈道︰「我來慰問戰斗英雄啊,吳振明勇斗盜竊犯,哈哈。」吳振明嘿嘿笑著,把腦袋探到我的飯碗里看︰「什麼也沒有啊,這叫慰問?」我從褲兜里模出一百塊錢遞給一個叫小勇的伙計︰「去找‘老就’(勞改就業的)貿易點兒好吃的來,除了酒隨便貿易。」小勇把那張錢親得啵啵響︰「錢啊錢啊,親愛的錢啊,你用那甘甜的ru汁把我喂養大,教給我學走路,鼓勵我學文化……」一溜煙地躥了出去。吳振明給我讓個座,沾沾自喜地說︰「遠哥,剛才你看見了吧?弟弟我這造型拿得還規範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順手模了他的脖子一把︰「規範,比當年我還規範呢。」
吳振明終歸還是個孩子,臉忽然紅了︰「我哪敢跟大哥們比?我一直在模仿林武哥呢,大家經常提他。」
看來林武當年在這里還真有些值得人提起的故事,我點點頭說︰「很好啊,將來你就是林武。」
說完這句話,忽然覺得這樣說不太好,微笑道︰「現在他可是個有錢人了,你也應該那樣,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