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為誰春 第一章

作者 ︰ 南凝

夜色如濃墨,冰冷寒涼的空氣隨著淡淡薄霧輕緩飄散,不經意間便凍住了這處谷地的一切。

谷地中,一處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里,只余幾點巡防殘火,初時還有人高聲喧鬧作樂,漸漸地,營地里慢慢安靜了下來。

赫連濯靜靜隱在高處察看著谷地中的情形,黑眸沉靜如深潭,不曾因這大半夜的等待而顯露一星半點的焦躁;他的頭上綁著一條束額,烏發利落地扎在腦後,一身黑色勁裝簡單齊整,渾身散發著冷凝冰肅。

腳上為著隱密靜默潛行的輕軟布靴早已被夜露打濕,他卻似毫無所覺,只是繼續安靜地等著,像蟄伏獵食的猛獸,務求一擊即中,不容半分差錯。

在他身後,五百名同樣一身黑衣黑褲的士兵亦是悄然無聲,把自己的身形完美地融在夜色之中。

林道盡頭突然出現一個男子身影,只一眨眼間便悄然迅速來至赫連濯近前,附耳低語︰「稟將軍,諸事皆備。」

赫連濯聞言頷首,一雙眼仍緊盯著谷地,跟著舉掌對著身後一揮,事先安排好的一百名士兵立時各自悄然隱到了黝黑的山林之中;在此同時,其余的人皆跟著他,快速無聲地下了谷地。

營地里,帳內的人們在一通狂歡過後早已陷入深眠,輪值守夜的幾個大漢亦是頻頻點頭困倦不已,先前多日的戒慎恐懼已令他們精神緊繃到最高點,如今乍然放松下來,這些人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警覺心。

潛入的黑衫軍毫不手軟,欺近敵人身邊,一刀便割斷其咽喉,那些人甚至來不及出聲示警,便已瞪大眼楮沒了氣息。

不到一刻,幾百人便已在一片靜默之中模進了營內月復地。

赫連濯見行動順利,打了個手勢,兩個跟在他身邊的小隊長馬上心領神會,領了自己的人便各自轉開去。

不一會兒,遠方好幾處帳子燃起了火光。

夜風中,血腥味愈發濃重,伴隨著北地特有的冰冽氣息拂過赫連濯的鼻端,他卻只是漠然地看著自己主導的這一切,心緒沒有半絲起伏。

西狄馬賊向來是北蘇邊境一大禍患,年年夏末,北蘇糧食收獲之際,那些西狄人便分作幾股渡江而來,為禍邊境,所過之處,無不尸橫遍野,十室九空,可謂凶殘暴虐至極,北蘇朝廷上下對此均是束手無策、咬牙切齒。

幾回派出大軍清剿,換來的卻是西狄人更加狠烈的報復,赫連濯巡防邊地三年,和西狄馬賊交鋒過無數回,听過、更看過不少例子。

是以就算接到這樣一個命令——要他以數百之眾,擊潰這一支幾千人的西狄馬賊——明知是刁難,赫連濯仍是應了。

他也想試試自己的能耐,究竟能到哪里。

幾條險計追堵襲截下來,只有數百人的黑衫軍竟硬生生把幾千人的西狄馬賊滅了七成,逼著他們只能收整人馬四處逃竄,想退回西狄,卻在赫連濯有意無意的引導之下,輾轉入了深山密林,離橫渡而來的望帝江越來越遠。

等這支殘軍正欲橫下心來拚個你死我活之時,赫連濯卻刻意放松了對他們的追剿,故作不敵,佯敗數場。

西狄馬賊大喜之下,無暇細思這會不會是赫連濯的另一個陷阱,只是盡選深林荒嶺之地躲藏,四五日過去,不見絲毫敵蹤,便自以為終于甩開了在其身後窮追猛打的北蘇軍隊。

殊不知,這一處他們以為絕對隱密的深山小比,正是赫連濯為他們精心安排的埋骨之地。

赫連濯面無表情地又結果了一人性命。而看著如今大勢已去、方才醒覺的西狄人正試圖作垂死掙扎,赫連濯抬手抽出一支箭矢,悠然挽弓對空而射,箭矢瞬即沒入夜色,聲響嗚鳴,在這寂寂深林遠遠傳了出去。

遠處,一束火光直射天際,似在呼應響箭,跟著點點火把亮起,直向營地涌來,將整座山谷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四下里喧嚷漸起,刀劍交擊聲、喊殺辱罵聲,人人情緒激昂,認真地投入這毫無懸念的戰場。

赫連濯在發出信號之後,便不再理會這外圍的一團混亂,匆匆掠身而過,迅疾地朝著主帳而去;夜色下,那修長身影,看著竟無端染了一層寥落之感。

在營地另一頭的小樹林內,橫七豎八躺了許多人,個個衣衫破敗,面黃肌瘦,看上去都已熟睡。

姚令嫣靜靜靠著一棵樹干抱膝坐著,她已疲極倦極,恨不能倒頭便睡,卻勉強撐起精神,不敢松懈。

那背上的鞭傷一陣陣發疼,和月復內怎麼也無法忽視的饑餓感,一起擾得她心神不寧。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男子裝扮,又想起早些時候被那些粗漢強橫拉走的那幾個姑娘,她心里再一次很不厚道地慶幸起自己的運氣。

若不是自出家門以來,她為著行事方便,刻意涂黑面目,且皆作男裝打扮,加之冬衣厚重看不出端倪,只怕現下她就得一死以護清白。

如果這回真的要死,她也不願那麼不堪地死去。

早知道就不該一個沖動之下留書離家,更不該一個人跑到北蘇這麼遠的地方來;最最不該的是,只不過听人說了幾句北蘇西南面的望帝江景色奇險,同嘉昌南國的婉約山水很是不同,便起了前來游賞的心思,跑到這荒僻的邊地。

這下可好,望帝江的影子都還沒見著,她就先被這一股馬賊給抓了來。

後來姚令嫣才隱隱約約從旁人的對話中得知,原來這伙人便是惡名昭彰的西狄馬賊,平日里是絕不會費事去俘虜人的,多半是取走財物,男殺女奸,最後當場滅口了事,只因現下正被北蘇黑衫軍追剿得緊,索性一路上搶了不少人質,充作一支絕佳的擋箭牌。

既是可有可無的卒子,西狄人自然不會多善待他們。自姚令嫣被抓進來後這一整天,不過就得了一小塊冷饅頭和一碗清水。

姚令嫣自小嬌生慣養,對著這般粗食是怎麼也入不了口,索性全讓給了旁人;幸賴她自小苞著父親練了些功夫,身體有些底子,餓個幾頓尚撐得住,只是卻也非長久之計,她不知道還要困在這兒多久,更不曉得下一刻被凌辱虐殺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自己。

姚令嫣暗暗嘆了口氣,同時不忘凝神注意周遭動靜。縱然機會很小,她仍不願放棄任何逃走的可能。

她能感覺到今夜特別地不同,這些西狄馬賊似乎完全擺月兌了那支追在後頭的北蘇軍隊,一陣狂歡後,大部份人都松懈了戒備。

正是逃月兌良機。

又掃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其他人,姚令嫣心頭浮起陣陣怪異之感。按說這般冷的天氣,兼之月復內饑寒,他們不應該睡得那般深沉才是,可現下除了自己以外,竟沒有一人醒著……莫非那些食物有什麼古怪不成?

收回目光,姚令嫣不再分心去管旁人如何,看守他們的人早就和同伴躲懶喝酒去了,現下夜已深,四下里一片安靜。

拚死一逃吧!她當機立斷,做出了決定。

悄悄地,強忍著粗繩磨著手腕的不適,姚令嫣慢慢地扭轉雙腕,試圖將手從繩套中抽出來。

不知是自信于他們這些俘虜無能也無膽逃跑,這繩子綁得並不十分牢靠;察覺到繩圈似有松動跡象,姚令嫣心里暗暗一喜,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就在此時,一種細微的劈哩啪啦聲響起,伴隨著這古怪聲音的,卻是一陣陣若有似無的焦味。

姚令嫣心下一凜,那味道,她太熟悉了!年年父親屬地里莊子上的佃戶燒田堆肥,便是這種火燒干草枯木的味道,可此時此地出現這種味道,卻只教人心生不祥之感。

難道……起火了?

且不管這火起是因為意外,還是其它的什麼原因,她只知道,自己動作必須快點了,否則難保要被燒死在此地。

彷佛為了印證姚令嫣的猜想,外頭火勢順著風一下猛烈瘋長起來,火光沖天,把這本來陰暗潮濕的林子映得通紅一片,連空氣都漸漸變成了炙人的干燥灼熱。

冷靜點,姚令嫣。她在心里反復對自己說著話。一旦起火,勢必混亂,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還來得及,只要掙開這繩子……

她就能逃出去,逃出去……

在額頭又落下一滴汗之後,姚令嫣咬著牙,眼一閉,狠狠一個用力,把手從繩圈中硬是給拉了出來,顧不得檢視腕上被粗繩絞開的皮肉,她急急地去解腳上的繩子,無奈忙亂之中雖有松月兌,可繩結卻被她不小心給打死了,怎麼也拆不開。

情急之下,姚令嫣索性幾下用力拉扯,終于硬是將那繩圈連同腳上的靴子襪子一同月兌了下來。

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姚令嫣跳了起來,顧不上穿回鞋襪,一把拿出塞在口中的破布,赤著腳便想朝外奔去,火勢卻已越來越大,她甚至覺得自己都能听見火星落在帳子上的劈哩啪啦作響之聲。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可才跨出兩步,她卻猛然收住步子,僵硬地回頭看去。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睜著一雙惺忪睡眼望著她,那無辜的模樣,讓她頓時心生不忍。

她可以狠下心不去管其他人,畢竟現下她是自身難保,可對著這樣一雙清澈單純的眼……

身側兩只手握拳又成掌,如此這般重復了三次,終于,她咬咬唇,一個跺腳,旋身回來,朝她走去,三兩下便把小女孩身上的繩子給拆了。

外頭此時隱隱約約已傳來了喊殺之聲,火勢也已漸漸延燒至此,竄出陣陣濃煙,姚令嫣嗆咳了幾下,眼楮被煙燻得直流淚,卻顧不上去遮擋。

這地方,絕不能再待了。

沒時間去思考,姚令嫣咬咬牙,抱起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往外沖。

險險地避開幾處噴張的火苗,途中更是讓樹根石頭絆倒了好幾回,未著襪履保護的足底滿是傷痕,可此時此刻,姚令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林中難辨方向,她只能憑著直覺盡力沖出這片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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