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何人?」堂上大人開口喝問。
「屬下本縣總捕應則陽。」應則陽恭謹道。
「見到本官為何不跪?」大人又道。
應則陽一頭霧水。「屬下分屬官差,上堂從來不跪。」
「大膽刁民!」驚堂木再響,待「威武——」結束,溫大人怒道︰「自恃官差身分,就不將本官放在眼里!」
「屬下不敢。」應則陽雙手抱拳,向新大人解釋︰「官差上堂,原是听大人號令行事,這是本朝律法,府縣一體遵行,非隆昌縣獨然。」
「大膽!」驚堂木又一響,衙役繼續「威武——」。
應則陽愣住,他又說錯什麼了?
「你以為本官新官上任,就不懂皇朝律法了?你既知你是隆昌縣官差,那今日本縣令到任,你為何不來縣外迎接?你瞧本官不起麼?」
原來是為了這事……應則陽無奈,心里嘆了口氣。
剛才听古友直說大人一到縣就問起他,恐怕對他心有不滿,要他提防,他還跟友直說沒事,大人年輕有為,想法必不同于流俗……沒想到是他想錯。也罷,應則陽自我寬解,大人傳他上堂,總是給他一個分辯的機會,他好好解釋就是。
「屬下絕無此意。」應則陽面色不改,平心靜氣︰「屬下有公務在身,怠慢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溫大人的目光在他面上溜了一圈,似乎想確知他的話是否出自真心。應則陽垂下眼眸,加意恭謹。一會兒之後,溫大人開口︰
「事有輕重緩急,本官亦非不通情理之人……」
應則陽隱在面具下的嘴角微揚。他果然沒看錯溫大人,只要把話說清楚,溫大人必不致怪罪;卻听溫大人話鋒一轉——
「不過,縣官到任下屬親迎是皇朝律法,也是禮制。你玩忽職守,是為不敬;忤慢長上,其心不恭;身為官差,于國不忠。如此不忠不恭不敬之徒,竟還奢望本官恕罪?」
應則陽下巴差點掉下來。「大人……」這帽子會不會扣得太大了?
「來人——」驚堂木加上「威武」。「把應則陽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溫達生下令。
應則陽傻住,還不及分辯,幾名漢子已經急匆匆闖進公堂——
「大人恕罪!」帶頭的是古友直。「頭兒絕無輕視大人之意,還望大人手下留情。」語氣有點急。
「好啊!你們要反了。」溫達生語帶譏誚,心下惋惜。隆昌縣官差不失血性,但欲將昌寧侯繩之以法,非憑血氣之勇就能成事。
「友直,快帶兄弟們出去。」應則陽沉聲道。
「不,頭兒,不能讓您受這種委屈。」古友直著急,又對著堂上喊︰「大人——」
「你喚誰『頭兒』?」溫達生俊眉一挑。他若不能在第一時間收服快班,只怕他們又要做出輕率之舉。
「隆昌縣只有一名頭兒,就是縣令大人。」應則陽立刻輸誠,不願眾兄弟被他連累。
應則陽知情識趣,溫達生見好就收,于是對古友直等幾名捕快道︰「本官海量汪涵,體諒你們兄弟義氣,今日就不究你們擅闖公堂之罪。應則陽,出去領罰吧!」
「謝大人。」應則陽抱拳,欲轉身邁步,卻被古友直拉住。古友直雙膝一屈,向堂上跪倒。「大人,請允許屬下代頭……應總捕受刑。」
「友直你干嘛你……」應則陽拉他起來,才拉起,古友直又跪了下去。溫達生有點頭痛,古友直不知應則陽今日捅了多大樓子,挨這二十板是為他解套。不得已,只得再扮次昏官︰「唷,真是兄弟情深。」
「大人……」古友直直挺挺地跪著,任憑應則陽怎麼拉都不動一下。
「古友直,虧你還是副總捕,竟想替人頂罪,你想代應則陽受刑,是想害本官蒙上『昏官』之名麼?」溫達生雖是譏諷語氣,一番教誨心意已在其中。
「屬下不敢。」古友直卻只接收到大人陰陽怪氣的語調,心里發急。「只是總捕他身子……身子嬌弱,二十大板打下去,屬下、屬下……」
「是了,本官竟忘了,」溫達生看著裹在官差服下應則陽瘦弱的身形,黑眸中蘊著精光。「本官在京時,就听聞『還魂名捕』的傳說,隆昌縣總捕應則陽,在捉拿女飛賊連漪時墜落山崖。連漪已死,應則陽下落不明;半年後應則陽出現,魂魄卻已附在一名女子身上……」
古友直用力點頭。溫達生又道︰「此事本來荒誕不經,但該名女子無論言談、舉止、武功路數都與應則陽若合符節,對應則陽過往經歷和承辦案件亦如數家珍,不由得人不信。是以上任郭縣令破格任用了據說是應則陽魂魄附身的這名女子繼任總捕之位。當時那名女子好像年方十七……」
「是,大人見多識廣。」古友直接著道︰「那大人應該知道,應總捕是男兒心女兒身……」
「女兒身啊……」溫達生的眼光重新掃過應則陽的身子。看著溫達生的眼光,應則陽忽然有種發毛的感覺。在郭大人確認他的身分後,就再也沒人敢質疑他的來歷;沒想到今日新官上任,冷飯又得熱炒一次。
「大人,屬下有錯,理當受罰。」應則陽朗聲道。比起被溫縣令放著異光的眼楮掃視,他寧可皮肉受苦。
「我怕你兄弟不許,挑了縣衙呢!」溫達生用話激他。古友直這直腸子,只怕還是得由他來勸。
「絕無此事。兄弟們只是一時心急,大人勿怪。」果然,應則陽雙膝一屈跪在古友直面前,捉住他的手,殷殷勸慰︰「友直,听大哥的話。」又從懷中取出契約文書。「等下務必要將文書交到大人手里。只要隆昌縣百姓能有好日子過,我們當差的就算吃點苦,心里也是甜的。」
「頭兒……」
「听話。」
……
溫達生看著比古友直矮了半個頭的應則陽一副大哥樣安慰古友直,差點忍俊不住。
皇上交給他的,原是一件艱巨的任務,本來他是抱著戒慎之心前來,卻在見到「還魂名捕」之後,心境意外地有了些改變。
他想,有這樣的「還魂名捕」,他在隆昌縣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
酉時剛過,門上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誰?」受了杖刑的應則陽上身趴在枕頭上,正讀著「忠臣傳」。
「是我,友直。」古友直在門外小聲道。
「進來吧。」應則陽隨手取來面具,罩在臉上。
「頭兒,您還好嗎?」古友直一進來就一臉憂心,往床緣一坐。
「還好,十大板而已。」應則陽爽朗一笑。「要謝謝友直幫我求情,讓大人減了十板。」
古友直臉色微紅。「頭兒別這麼說,這是兄弟該做的。」又一臉遺憾。「偏偏大人不讓友直代頭兒受刑。」
「友直真是好兄弟,友直的好,哥哥記在心里,總有一天會回報。」應則陽抽出一只手,拍了拍古友直的手背。
古友直的臉更紅。「頭兒別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太見外了。」
他發現頭兒回來之後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以前的頭兒一樣很重義氣,但都只做不說,十足的男兒漢肝膽相照;現在的頭兒,情感似乎比較外露。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因為頭兒附在女子身上,所以染上了一些女子習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對頭兒都是一樣……當然,現在的頭兒,需要他更多一點的……嗯,憐惜。
古友直想著,臉不知不覺又紅了。頭兒現在如花似玉的相貌,他只見過那麼一次半次;不過光是那一次半次,就讓他心里像有一群小螞蟻在亂爬。
為了避免他心癢,壞了他們的兄弟情誼,頭兒還是戴著面具好些。
古友直自我開導,悄悄地吞了一口口水,點了點頭。
「對了,友直,契約文書你交給大人了麼?」應則陽道。
「交了。」古友直回神。「在頭兒出去之後,我就交給大人了。」
「大人看了嗎?」應則陽期待。
古友直搖頭,微慍。「溫大人那時一心都在頭兒身上,想听頭兒哀號……」
「那我肯定讓他失望了。」應則陽嘴角一挑,冷笑。這是哪門子大人啊?
「頭兒硬氣,絕對不可能向人求饒。」古友直與應則陽一鼻孔出氣︰「溫大人太小看頭兒了。」
應則陽尋思片刻。「友直,你覺得溫大人真的是為了我沒有去迎他而打我?」
「不是麼?」古友直氣憤。「溫大人年紀輕輕,竟也在乎這些虛文。搞了半天,他這飽讀詩書的狀元公,跟那個不讀書的郭老頭也沒什麼兩樣……」
「友直,不可如此說話。」應則陽打斷了他。
「是,是。」他們頭兒一向赤膽忠心,知禮守法,尤其不會在背後議論上司。古友直有些訕訕︰「我是替頭兒抱屈。」
「你將兩位大人相提並論,有失公允。」應則陽又道。
「是,溫大人三元及第,是好人才……」古友直連忙改口。
應則陽卻搖頭,口吻鄭重︰「你將郭大人與溫大人相比,是辱沒了郭大人。」
古友直一怔,隨即咧嘴笑開懷。「頭兒,您說得對。郭大人再不濟,至少還倚重頭兒;這溫大人……溫大人……」
「根本就是個忠奸不分的。」應則陽替他下結論。
古友直連連點頭,覺得解氣。
這也是頭兒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以前的頭兒,斷不許他們批評上司的。
「頭兒,您說得對,溫大人就是個忠奸不分的。」古友直心頭一爽,實話從舌尖溜了下來︰「頭兒,您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您都不許我們說這些的……」
應則陽一听卻是一怔,像三魂七魄忽然回竅。「友直,我說了什麼?」
「您說溫大人忠奸不分……」古友直咧開的嘴巴突然僵住,他小心地覷著應則陽露在面具後的一雙眼楮,覺得不妙,該不會……
「忘掉忘掉!」
果然。
「溫大人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是我們隆昌縣的父母官,我們要戮力盡忠。」應則陽又道。
古友直的嘴巴僵硬地闔上,眼前發黑,等待——
「友直,你有空也要讀讀『忠臣傳』。」
果然……
「像這里面有一段話,我說給你听……」
應則陽把書翻到前面,古友直的頭筋開始緊繃。
「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為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應則陽念完,又為古友直解說︰「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們要盡心效忠大人,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樣就是最大的忠臣。」
「嗯。」古友直乖乖點頭。「我會效忠大人。」希望頭兒能滿意,放他自由。
「嗯,我們一起效忠大人。」應則陽認真地道,似在立誓,隨即陷入沉思。
古友直覷準時機,準備開溜——這也是頭兒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總是要很努力地拿「忠臣傳」勉勵他……更有點像是勉勵頭兒自己,去效忠知縣大人。
其實他覺得頭兒真的不必如此,頭兒一直都是忠臣義士。
他真的打從心里欽佩頭兒的所作所為,也打從心里欽佩頭兒能抄出這麼大一本忠臣傳,只是頭兒的這個興趣……
古友直悄悄將重心移到另一條腿上,盡可能小心,不打斷頭兒的沉思——
「友直,還有這一句……」應則陽忽然又回神了。
「哦……哪一句?」前功盡棄,古友直認命。
「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這句好!」
「是什麼意思?」
……
一男一女相互勉勵要對新任大人效忠的聲音就這樣透過官舍的紙窗傳了出去,一個興致勃勃,一個萬般無奈。
房外,月華如練,在銀輝流布的庭院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頎長的身影。月光映在這人的月白色長衫上,使他添了幾分清華高雅,一洗白日的庸腐之氣。
整個隆昌縣衙,包括在房內宣誓效忠的兩人,都未察覺他們立誓效忠的新任縣令大人此時就站在庭院中。
「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溫達生跟著房中之人輕輕念著,感覺一股溫暖流過心頭。
身子嬌弱的還魂名捕挨了他十下板子,他擔心他承受不起,是以特地到此來探看,沒想到卻讓他遇著這真情流露的一幕。
今日他在公堂上的一番做作,全是為了維護這還魂名捕。一到隆昌縣听古友直說應則陽去弄春樓搜證,他既驚又喜。驚的是他的奮不顧身,喜的是他的忠直義勇。他說什麼都要為隆昌縣保住這忠義漢子。
忠義「漢子」……是麼?
溫達生面上浮起淡淡笑意。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快就會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