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送走了最後一波要回鎮上,途經此處先在這兒歇歇腿、呷呷酒、嗑嗑點心的行客們之後,玉米姊弟倆也結束了一整天的辛苦操勞,開始了抹桌拖地關店門的清潔工作。
可是就算玉糧能休息了,玉米也還得繼續揉面發面剁餡兒鹵肉,才能應付得了明日一大清早上門的食客。
身形嬌小豐潤的她忙碌地穿縮在灶房中,揮汗如雨,直到戌時才忙罷,匆匆煮了一鍋大鹵面、拌了一碟子麻油野菜,和弟弟一同吃晚飯。
哎,最苦惱的是明明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偏偏她這身段十六年來如一日肉肉暖暖軟軟的,該瘦的地方都不瘦。
一大碗面下肚後,玉米不忘捏著微凸的軟女敕小肚肚,唉聲嘆氣。「面若玉盤是有了,怎樣才能腰如約素呢──喂!我說你那是什麼眼神?」
「姊姊妳──」玉糧一口面含在嘴里還沒吞下去,滿眼震驚錯愕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原來也讀過書的?」
「廢話!你小時候描紅的字帖還是我寫的呢。」她不悅地賞了弟弟一記大白眼。「話說咱爹娘當年琴棋書畫雖沒有精通,好歹也是略懂,我忝為二老的掌上明珠,從小也是舞文弄墨長大的,要不是──哎,總之長姊如母,瞧不起姊姊是要給雷劈的,知道不?」
「既然姊姊也知道讀書習字乃聖人教化之道,那我們何不秉持爹娘的精神,索性棄刀從筆開間私塾作育英才吧?」玉糧顧不得吃面,滿是希冀地巴望道。
「沒听過『窮書匠等于餓死鬼』呀?」她嗤笑了一聲,沒好氣道︰「先別說咱們肚子里這點墨水還沒三兩重,就是東疆這個牧羊打獵為營生的地方,小孩都跑去趕羊了,就算勉強找得到幾個在家閑晃的,鎮上公辦免費的童子塾也把人給搶光了,我們開私塾喝西北風啊?」
玉糧被數落得頻頻往後縮,眨著可憐兮兮的無辜眼神,小小聲道︰「咱們可以搬回京城嘛,妳不是說我們老家在京城嗎?何苦一輩子窩在這窮鄉僻壤……」
「玉糧!」玉米臉色瞬間僵凝,目光冷厲地盯著他。「你忘了爹娘臨終前交代什麼了嗎?」
玉糧清秀的臉龐霎時一白,慌了起來。「姊……」
她面色緊繃,握著筷子的指節微泛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爹娘臨終前,要我們姊弟倆這輩子永遠離京城遠遠的,平平安安的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別怕辛苦,要互相扶持。難道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我知道錯了,以後絕不再提跟京城有關的事……姊姊,妳別生氣,都是我不好。」他眼圈兒也紅了,愧悔自責不已。「對不起。」
「小糧,」玉米喉頭有些發緊,深吸口氣,放緩了聲輕道︰「姊姊知道男兒志在四方,要你窩在店里一輩子當個跑堂是屈才了,姊姊答應你,等時局安穩些,咱們再想辦法搬到南方去。江南素有文風之鄉雅名,你喜歡讀書,姊姊就陪你在江南讀書、做學問,往後你想當個教書先生,姊姊也幫你。」
「嗚,姊姊,都是小糧不懂事拖累妳,令妳擔心了……」玉糧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傻蛋,要怕你拖累,姊姊當年早把你扔半路上了。」她掏出棉布手絹幫他擦眼淚,語氣故作輕快道︰「別哭了,要給人瞧見,還以為野店米姊兒晚上關門都在打弟弟呢!」
玉糧破涕為笑,隨即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嗯。」
「以後要乖乖的啊,姊姊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她模模弟弟的頭。
「噯,小糧都听姊姊的。」
姊弟倆就著這樣溫馨的氛圍吃完了晚飯,飯後,玉糧自告奮勇收拾洗碗,燒熱水,玉米則是破天荒享受了一次被人服侍的小姐癮。
「姊,妳慢慢泡啊,要是熱水不夠了喊一聲,我隨時去燒。」清秀少年化身熱血燒火小廝,在門外興沖沖地喊道。
「知道了。」她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木桶里,讓熱氣蒸騰的熱水洗去一整天的疲憊。
呼,幸好她反應得快,一手鞭子一手蘿卜外加一招溫情眼淚攻勢,很快就擺平了小糧那顆少年驛動的心,不然腦袋一條筋的傻弟弟說不定哪天沖動之下,還真的偷偷跑回京城要揚名立萬、光耀門楣什麼的,那就真真完蛋了!
想到弟弟又愧又悔,乖乖低頭認錯還贖罪跑腿的模樣,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機智百變、腦袋靈光的不世天才。
「我果然是個集智慧與美貌于一身的東疆野店一枝花呀,哇哈哈哈……」
囂張笑聲驚飛了夜里滿樹的寒鴉。
☆☆☆☆☆☆☆☆☆
隔日,深為自己的心計高手段好而沾沾自喜,歡樂了一整夜連做夢都笑醒的玉米,在蒸饅頭的當兒才猛然驚覺──
就是今天!
就在今天,燕青郎那個可惡的討厭鬼要來吃掉她辛辛苦苦腌好的魚!
玉米越想臉越垮,越是不甘心,憑什麼她千方百計弄來的魚得便宜到他這從不缺食少飯的大將軍?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隊糧車里有一整車就是裝著京城燕國公府太夫人專門買給孫子吃的百來條活魚。
他這種強盜的行為,簡直就是在乞丐口中搶食,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行!」她赤手空拳將整籠熱燙燙的饅頭扛起砰地甩在灶台上,胸口騰騰的怒火比大鍋里滾沸的水還要激動。「我要反抗強權,我不能每次都屈服在他的婬威之下──」
「姊,來了來了,大將軍來了!」玉糧興奮得臉通紅,氣喘吁吁地攀在廚房口嚷嚷。
「來就來,怕他啊!」她扠腰吼了回去。
「欸?」玉糧一呆。
「你,去!苞他說我們小廟容不了大佛,還有我們野店里菜色簡陋,不敢招待吃遍山珍海味見多識廣的大將軍──」玉米氣勢熊熊的話瞬間止住,目光瞪著一個突然出現的高大挺拔身影。
「妳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燕青郎低頭凝視著她,濃眉略挑,深眸微瞇。
休想打我的咸魚的主意!
她話才到嘴邊,卻沒來由地被他專注得銳利的目光給「嚇」了回去,吞了口口水,弱弱地道︰「換吃點別的行嗎?」
燕青郎眸光低斂,肩頭似有一絲可疑的聳動,當她睜大眼仔細瞧時,他依然是神情沉穩肅然淡漠,哪有半點波動?
「听說妳的咸魚炖五花肉豆腐不錯。」他不動聲色地道。
「敝小店從沒上過這道菜,又是哪個跟你──」玉米心下一個驚跳,火大的質問才出口,卻在看到某個少年心虛貓腰偷偷溜走的背影時,啞了。
果然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嗚……
「我等妳的家傳名菜。」話說完,大將軍一轉身便走了。
留下一個玉米在灶房里四處想找菜刀砍人出氣。
後來,她還是乖乖把咸香誘人的腌魚切下一大塊來,和五花肉、豆腐燒成了一鍋香味四溢,認命地端了出去。
外頭客堂上,原本該是擾攘喧鬧、大碗酒大塊肉的食客們,此時卻個個激動得粗臉紅通通、掩不住滿眼崇拜仰慕之色地圍在燕青郎身邊,好像肚子都不餓,光是看著他們心目中英偉如天神的燕大將軍就會飽了。
「大將軍好!」
「拜見大將軍!小的是您當年打黑山寇時虎軍麾下的旗手吳老班呀,多年不見將軍,您還是這般英氣勃勃不減當年啊!」
「將軍,您就是我們全東疆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我們東疆老小啥都不怕了。」
「對呀對呀,多虧有大將軍鎮守東疆,護國安民,帶領鎮東軍打了無數場勝仗,打得那些大碩國的賊子屁滾尿流落花流水,此後都不敢再進犯我東疆國土,不然我們哪來這麼太平的好日子過呀!」
「大將軍請受我們一拜!」
「鄉親們切莫如此,燕某身為主將,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燕青郎英肅的臉龐掠過一絲感慨,忙止住眾人激動熱情的下拜。「征戰多年護土保民,靠的都是東疆兒郎的悍然英勇、凜不畏死,真正的英雄是他們。」
「要不是大將軍您用計如神又身先士卒,我們哪能那麼快把大碩國的賊虜逼出東疆……」
「就是就是,我兒在大將軍麾下虎軍里,若不是大將軍知人善任,屢屢提拔,他也不能年紀輕輕就有了戰功,當上百戶之職,光宗耀祖。大將軍,您就是我們老胡家的大恩人哪!」
「原來老丈便是胡肖的爹親。」他眼神隱約似有微笑,「胡肖是個好苗子,不怕吃苦,操練起來比誰都要認真,老丈好教養,胡家好家風。」
「不不不,那都是大將軍不嫌棄我們家肖子,是您肯鍛煉他……」
玉米端著那一鍋咸魚五花肉炖豆腐,靜靜站在客堂一角。
她的眸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起來,胸口也莫名地翻涌沸騰著一股陌生的激蕩熱流。
看著那個高大沉肅的男人雖然還是表情奉欠,和眾人交談時卻是說不出的溫和,半點也無高高在上的大將軍架勢。
「哎,罷了。」她低頭看了沙鍋里炖得滑如凝脂的魚肉,咕噥道,「就當作是犒軍了。」
鬧哄哄的人群總算依依不舍地告別難得出現的大將軍,很快的客堂里只剩下了燕青郎,還有端著只沙鍋蹭了半天才蹭上前的玉米。
「大將軍請用。」她小心翼翼把沙鍋放下,倒沒他想象中的咬牙切齒和不甘。
燕青郎黑眸中閃過一絲微詫,隨即默然,看著面前香氣陣陣撲鼻的菜肴。
咸魚,五花肉,豆腐,三者組合出人意料,卻又有種奇特的融合感,卻依然是大刀大塊──果然深具野店老板玉姑子一貫豪邁作風。
「吃這個要配白米飯才夠滋味。」玉米不知打哪兒變出了一大碗晶瑩雪白、散發著清新稻香的白米飯放在沙鍋旁,對美食迫不及待殷殷介紹的熱情,一時凌駕了對他的防備和氣惱。「我听說大將軍府上的太夫人便是江南人,所以燕國公府中向來北人南食,這產自杭州的秀麗米必定合您的胃口。」
他握著筷子的手微一頓,眼底有抹若有似無的溫軟微光,嘴角小弧度地微勾,她眼一花,再度確定自己剛剛瞄見的一切都是幻覺,是幻覺啊!
面癱惡劣的燕大將軍哪里會笑?
「嗯。」他低頭扒飯。
「怎麼樣?好吃吧?」她搓著手,興沖沖問。
「鎮上幾時賣的秀麗米?」
「呃……」她舌忝舌忝發干的唇,眼神心虛地亂飄。「前幾天。」
「東疆百姓以麥面為主食,鎮上共三家糧行,所販米者唯有賓州老粳米、御州糙米兩種,軟香糯滑的江南米向來不為東疆百姓所喜。」他挑眉瞥她一眼,「既無人進貨,妳何處買來?」
她僵住。
要死了,她忘了放眼全東疆,無論軍務還是民務,還未有他這個鎮東大將軍不知道的事。
「對啦對啦,沒人賣啦。」玉米越想越嘔,那原先還有些許期待被贊賞的小圓臉登時黑如鍋底,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忿忿道︰「這米是上一趟你們燕國公府糧車押送經過的時候,我拿了一大條腌野豬肉跟個押車的大娘換的……不過是我死皮賴臉騙她說我得了腳氣病,大夫說這病只有用江南米做藥引才會好,那個大娘一時好心才答應同我換的,你可別罰她。」
原來如此。
燕青郎眉毛抬也未抬,又吃了口香糯的秀麗新米,唇齒咀嚼間,神情若有所思。
「好。」
「欸?」她傻眼,就這樣?
這麼失望?既然如此……
他瞥了她一眼,改口道︰「妳我條件交換,本將軍就放過那個背主私販糧米的大膽奴僕。」
「什、什麼條件?你、你要交換什麼?」她倏然警覺,圓臉上滿是憤慨不平地瞪著他。「而且什麼『背主私販糧食』?說穿了我們不過也就是以物易物,你犯得著給人家大娘安上這麼大罪名嗎?」
「糧車上所有糧食魚米皆屬燕國公府和將軍府所有物,擅自貪墨舞弊者以貪污罪論處,」他冷冷地道,「將軍府一概以軍法治府轄民。妳說,那奴僕罪名大不大?」
玉米心猛一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若認真要追究起來,妳也是個收受贓物之罪。」他淡淡地補了句。
「我就知道……」她抖著慘白的唇兒,喃喃。
就知道他哪有那麼好說話的?
平常有事沒事都愛找她麻煩了,更何況今天還是她親手將把柄交到他手中的,剎那間玉米好想痛哭流涕,更想狠抽自己這雙手──叫妳手賤!叫妳亂炫耀!不顯擺妳會死啊啊啊?!
燕青郎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夾著魚肉進食,對于她的糾結懊悔沮喪苦臉彷佛視而不見。
不多久──
「那個……」但見某個縮頭縮腦的小女人終于鼓起勇氣蹭到了他桌邊,圓圓臉上僵硬地堆滿了討好笑容,小小聲道︰「要交換什麼條件,大將軍您才不追究我和大娘?」
「我要……」燕青郎好整以暇將沙鍋里的菜肴和米飯一掃而空,這才擱筷,抬眼凝視著她。「妳。」
「還好還好,嚇死人了,還以為要我傾家蕩產……」她呆呆點了點頭,隨即反應過來,小臉轟地漲紅了。「你──你──說──我?!」
「我要妳──」他緩緩開口。
她險些一口惡血噴出來。「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你!好你個人面獸心的婬──」
「進將軍府庖食一個月。」
「……」賊字以下的一大篇痛罵句子霎時全卡在玉米的喉嚨里。
「妳剛剛要說本將軍是什麼?」他濃眉微挑問道。
「呃,沒、沒、沒什麼呀!」她心底止不住陣陣發虛,趕緊堆笑道︰「野店風大,窗子釘不牢,老嘩啦啦的亂響,很容易教人听錯耳的……大將軍方才是說要小女進貴府做一個月的飯以示賠罪?哎呀!那有什麼問題,小女明日一早立馬收拾包袱前往貴府報到,您連車都不用派,哈哈,哈哈。」
燕青郎似笑非笑。
她被他盯得腿肚子都打顫了,訕訕道︰「大將軍還有什麼指示?」
「明日卯時初,遲者十軍棍。」他高大虎軀起身,拋下一錠銀子,負手揚長而去。
留下玉米神色復雜地盯著桌上那錠足足可抵得過她一整月收入的銀元寶,心下既是暗喜,卻又忍不住恨得有些牙癢癢的。
為什麼明明是她自己自作孽,偏偏又有種中計掉坑的心情咧?
當天晚上──
「姊姊,我能跟妳進將軍府去打打下手嗎?」
「說啥呢?」正在專心打包的玉米猛地抬起頭,凶霸霸地怒視弟弟。「店關門一個月,客人還不以為咱倒閉落跑了?自然是我進將軍府做牛做馬,你留在店里流血流汗,一定要穩住姊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听到沒?」
「我、我一個人不行的。」玉糧弱弱地抗議。
那些食客個個如狼似虎……
「啐,是個男人就別口口聲聲說自己『不行』!」她一臉恨鐵不成鋼,小手重重拍上他的肩頭。「我玉米帶出來的弟弟,殺豬宰羊煎煮炒炸當不在話下,平常你只是沒有機會表現,現在正是你身為玉家男兒勇于負起責任、展現自我的好時機,姊姊對你有信心!」
「我……」
「就這麼決定了。」她揮了揮手,繼續盤點著青色大包袱里還缺少的東西。
菜刀,帶了。五味瓶瓶罐罐,帶了。玉氏菜譜秘笈,帶了……喔,對,還有她的萬用無敵瓜果刨。
見姊姊乒乒乓乓的上竄下跳,一忽兒抱這個,一忽兒拿那個,玉糧眨眨憂郁的眼神,默默認分到角落揉面團去。
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