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德賽團長和他的咖啡壺回到法軍陣地時,體現人道主義精神的遺體交換已完畢,共有216名西班牙守軍與186名法國士兵的遺骸。一營代理營長德爾尼上尉與炮兵連連長克勒中尉分別走過來向指揮官報告︰步兵完成建造半人高環形壁壘與炮台的工作,而4門火炮也已經安裝到位,推行到3米高的炮台,全體官兵處于臨戰狀態,就等著西班牙人來送死。
在修道院與街壘的背後,十多名來自皮拉爾聖母院的教士,肩抬起一尊聖母像在人群里巡游,那是在激勵即將出征的勇士們。無數人蜂擁而至的圍上前,集體跪拜于聖母像前進的通道兩側,祈禱、許願或是感恩,期間還夾雜哭泣、呼喊,以及親吻地面的聲音,虔誠的人們都顯出極其亢奮表情,沒有原先教堂中應有的莊嚴肅穆的氣氛。
因為視線阻隔,法國人都看不見,只感覺敵人陣地上亂哄哄的。德賽和軍官們都認定西班牙人在禱告罷了。如果了解真相,軍官們也許要興奮與頭疼。因為皮拉爾聖母院供奉那座聖母像價值連城,「聖母衣冠上的寶石光耀奪目,額發,胸前項圈及戒指上的鎏金和鑽石也閃閃發光……聖嬰耶穌抱在她左邊懷里,在綾羅、寶石中間只能勉強看見他那張黝黑的小臉。」這尊西班牙人面前的聖物,在法國佬眼中是披著黃金與法郎的寶貝,一旦被發現,指不定士兵們就要慫恿自己的長官主動進攻,好將聖母寶貝搶過來。
幾分鐘後,巡游結束,聖母像重新回到皮拉爾聖母院安放,西班牙人也做好了最後準備。當德賽剛好打開手中的懷表時,敵人的攻擊開始了。
當一名教士念誦完祝福語後,無數的薩拉戈薩人不約而同的從房間里,從街壘那端,從修道院內竄出來,各個階層,各個年齡的人都有,他們很快匯聚成兩股滾滾人潮,如同開閘泄洪般,快步朝著法軍陣地迅猛襲來,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門,步槍、馬刀、刺刀、長槍、桌腿、板凳什麼都拿,還有廚子揮舞著大鍋勺,浩浩蕩蕩五、六千人,他們高呼各類口號,但內心都只有一個目的︰殺死所有的法國人,將他們趕出薩拉戈薩城。
「這就是該死的人海戰術,簡直是一場即將上演的屠殺劇目!」德賽模著額頭申吟起來,他也明白,如果自己的士兵堅守不住陣地,被屠殺也包括全體法國人。部署在左右兩翼的二營、三營,也遭遇了西班牙人的圍攻,盡管敵人投入的兵力不多,但足以牽制兩個嚴重缺編的步兵營,令他們無法向主力陣地提供任何支援。
一營的士兵們早已嚴陣以待,在軍士們的號令下,所有人最後一次檢查完自己的槍械,分三排隊列持槍于環形街壘內側,靜靜等候西班牙人沖到步槍的有效射程之內。只有代理營長德爾尼上尉能夠來回走動,目測敵人的行進距離。
距離150米,迎面而來的西班牙人開槍了,只有稀稀疏疏幾聲炒豆子的聲音,至于能射到哪里,天知道。如果從空中俯瞰,就像一群自我驅趕的無數螞蟻,層層疊疊,這些人已沒有思想,沒有頭腦,只是在扮演一群殉難者,趕去送死。
步兵營長隨手拍拍一名士兵的肩膀,沖著所有人大聲叫喊︰「放松,放松,士兵們!西班牙佬都是天生的膽小鬼,害怕你們的眼神,甚至于怕咱們法國的槍炮。好吧,先生們,請歇一會,先讓永遠躲在我們身後的炮兵先生們出出風頭。」
在步兵營身後的不遠處,站在炮台指揮位的炮兵中尉癟了癟嘴,顯然不怎麼高興步兵指揮官所說的最後一句,他撥出軍刀,沖著身旁的炮手們,使勁嚷嚷起來,「嘿,炮兵兄弟們,悠著點,給步兵先生們瞧瞧咱們大炮的厲害,讓西班牙佬把屎拉在褲襠里!」
20名炮手高興的迎合起來,和筆直了身體,如同標桿一般豎立的沉默步兵不同,他們快樂吹著口哨,手腳麻利的在炮台上竄下跳,還時不時奚落一兩句自己腳下的步兵。
隨著克勒中尉發出開火指令,4位炮長分別在各自炮台位上,最後一次鎖定射擊諸元,手執長鉤狀火鐮的炮手點燃了火門,1號至4號炮位依次開火。巨大的後坐力,讓火炮在開火之後反彈老遠,差點沖上構築的炮台斜坡,後又緩緩落回起點,在炮手們的推跩下,重新復位。
陣陣白煙冒出,呼嘯聲接踵而至,1顆6磅實心彈與3顆4磅實心彈以每秒420-500米速度,如同獰笑的惡魔,劃著完美的拋物線,轉瞬間從步兵們的頭上飛過,在落日的余暉下,惡狠狠的撲向遠處的密集人群。
蘊藏巨大能量的4枚實心鐵彈高速飛馳,它們將一切阻攔自己的血肉之軀完全打爛擊穿,那些被強行分離的頭顱、胳膊與大腿,拋灑鮮血到處散落,他們原主人甚至來不及吭聲,蜂擁的人群中很快形成四道恐怖的血肉屠宰區。眨眼之間,每顆實心彈已帶著幾十人的生命,一枚沾滿血水的6磅炮彈還打穿了左側的街壘。
距離120米,敵人的火力逐漸加強,有一群西班牙射手打出了排槍,開始有幸運的流彈打到不太走運的法國士兵身上,陣亡者被拖走,前排倒下的空位迅速被後排補上。法國步兵依然保持沉默,緊握的步槍貼靠身體,繼續等候長官命令。
步兵營長來回繼續叫喊︰「穩住,穩住,弟兄們!不要著急開槍,待會給西班牙人一個痛快,他們會感謝你們的仁慈,給你們頒發百合勛章!好好看看,炮兵老爺們只能給西班牙人帶來小麻煩,解決野蠻人的依靠最終是我們,英勇無畏的步兵!」
比起一分鐘能夠發射4到5發的步槍而言,一分鐘僅一發的火炮的確太慢了,而且伺候費勁,1門4磅炮就需要洗膛手,裝彈手,發射手與炮長,至少4人。炮兵中尉毫不在意步兵上尉的奚落,因為這只是大餐之前的開胃小菜。等到火炮復位,炮膛被炮手擦拭干淨,他又揮舞軍刀,再度下令,「注意,全部火炮更換葡萄彈!」
距離90米時,西班牙人凶殘面孔在法國士兵面前清晰呈現,奔走在最前列的居然是六旬老頭,手里拿著的鶴嘴鋤不停的上下揮舞;兩個高舉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麻衣教士在左右兩側,大聲念誦著宗教經文;大批武裝士兵抬槍就射,卻不再填裝彈藥;每當看見一個法國人倒下,夾在人群之中的婦女和小孩都會激動萬分,大聲叫好。
看到自己的部下傷亡不多,德爾尼上尉長吁一口氣。這位步兵營長回頭望了望,視野卻被一排排藤條筐所阻礙,他猜想上面的炮手還在忙活著填裝葡萄彈,心里不停的叨念︰上帝保佑,讓那些該死的火炮千萬別啞火,不然就災情嚴重。經驗告訴自己,要讓面前瘋子徹底崩潰,柔弱的鉛彈幫助不大,唯有刺刀和大炮。同數倍于己且銳氣正盛的敵人拼刺刀,傻瓜才干,所以,德爾尼上尉指望著炮兵先將西班牙人的銳氣打斷。
步兵營長隨即拔出手槍,同時下放了作戰指揮權,「全體都有,給我听軍士長的口令,準備迎敵!」
分列左右兩端,早已等候多時的數位軍士長,立刻跳出來喝令士兵︰
「一排,舉槍,瞄準,射擊!轉身,返回隊尾填彈。」
「二排上前,舉槍,瞄準,射擊!轉身,返回隊尾填彈。」
「三排上前,舉槍,瞄準,射擊!轉身,返回隊尾填彈。」
…
白煙冒起,槍彈射出,面對密密麻麻人群里,或許根本不需要瞄準,士兵們就像機械性完成平日的實彈操練一樣,輕松自如。一陣排槍響過,八、九十米外,奔走在最前列的一排西班牙人如同觸及高壓電網一般,身體猛然一頓,胸口濺出一團血花,抽搐著倒在地上,接著是第二排,第三排……
反復的密集火力之下,很少有人能直面槍口得以暫時幸免,任何想要停步或退縮的膽小鬼,都會被身後的滾滾人流所吞噬,沒有憐憫,沒有祈求,沒有寬恕,只能被裹挾著向前,向前,繼續向前,迎接死亡,就像被層層削皮的洋蔥,直到被人掰光。
所有步兵都在軍士長的統一指令下,完成周而復始的同一套動作︰前輪發射完畢後,取出一份定裝彈藥的紙殼彈筒,用牙咬掉紙殼彈筒的尾蓋,用嘴含住彈丸咬破,少部分火藥導入火藥盤,其余則放入槍管內,將用嘴含著的彈丸和彈筒的紙殼一起,裝入槍管內,用通條踏實,听著口令,繼續擊發。通常3到4次射擊過後,需要重新一次清洗槍膛。
從戰斗開始,德賽中校就一直站在炮台之上觀望整個戰局,士兵們行雲流水般的射擊動作令人賞心悅目。前世,自己在博羅季諾,在滑鐵盧,看到過燧發槍的發燒友們的拙劣表演,和平環境下,一分鐘打出三發居然能叫優秀。在這里,血腥殘酷的真實戰場上,法國士兵平均能打出每分鐘4發,尖兵則有5發。
從90米到40米,跨越短短50米距離,一營的500名士兵已成功實施兩輪齊射,打出1000發子彈,而在他們面前,進攻者先後倒下了六、七百號人,但這只是進攻者總人數的八分之一,發狂的西班牙人依然在奔走嘶叫,仿佛沒有情感,毫無知覺,即便倒下的是自己親人或朋友,來不及悲傷與流淚,也不會多看一眼,仇恨統統記在法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