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德賽與塔列朗密謀于隻果樹下時,在奧地利使館密室里,外交大臣梅特涅與駐法大使卡爾?菲利普的爭執幾近白熱化。
作為哈布斯堡家族的強硬派代表人物,施瓦岑貝格親王的腳步始終跟隨他的堂兄弟,查理大公,反對拿破侖以及他的法蘭西帝國。只是形勢逼人,在查理大公辭職退隱,保守勢力重新抬頭之後,已成為奧地利強硬派領袖的施瓦岑貝格親王,不得不接受和親的痛苦事實。
作為哈布斯堡的送婚使,兼奧地利駐法大使,施瓦岑貝格親王在抵達法國邊境的第一天,就曾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是我,親手將自己的佷女,一個純潔無邪的羔羊,送到歐洲魔鬼的祭壇上……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政治聯姻,它也將被政治所摧毀……我和我國家所蒙受的恥辱,除非率領大軍攻佔巴黎,否則,我的內心將一生飽受地獄般的煎熬。」
這位奧地利和親大使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拿破侖皇帝的強烈仇恨,根本不可能履行國務大臣兼外交大臣,梅特涅擬定的哈布斯堡家族-波拿巴家族結盟策略。
不得已,這位歐洲政壇的「花蝴蝶」又必須放棄奧地利國務大臣的重擔,以外交大臣的身份不辭勞苦,千里迢迢跟隨送婚車隊,一路趕到法國首都。
從維也納到巴黎的6星期路程中,梅特涅向施瓦岑貝格親王反復詮釋了奧法聯姻結盟,對于支離破碎、外強中干的奧地利帝國的現實意義與長遠戰略,但始終得不到後者的理解與支持,雙方無數次協商的結果都是不歡而散。
瓦岑貝格親王不顧及自己身份,質疑梅特涅的政治立場,說他應該更換國籍,去給拿破侖賣命,而不是表明上听從來自維也納的指令。更有甚之,親王還當眾譏諷本國外交大臣,稱梅特涅「撒起謊來,連彌爾頓筆下的墮落的天歙鍇利爾也不見得比他更為娓娓動听。」
面對上述惡毒言語,梅特涅內心早已怒火沖天,表面上始終泰然自若,默默忍受來自同胞的羞辱,因為他知道外交政治中「狡猾比剛毅更為有用」。
一來到巴黎,手段圓滑、詭計多端的梅特涅就如魚得水,他利用自己在這座歐洲政治心髒的特殊影響力,架空了瓦岑貝格親王作為奧地利駐法大使的所有外交職責,僅僅給那位性格剛硬的奧地利親王保留一份送婚使的「榮譽」,令其受夠了拿破侖皇帝,以及波拿巴家族的怠慢與羞辱。
今日,外交大臣與駐法大使的爭論起因,並非德賽借助使館秘書對瓦岑貝格親王的發難,而是拿破侖遞交給梅特涅的一份秘密文件,上面詳細記錄了奧地利軍方違背奧法和約的事實。其中有一條,奧地利軍隊秘密擴建到15萬,而不是之前約定的10萬人。
梅特涅揮舞著手中的文件,對著瓦岑貝格親王大聲斥責道︰「親王閣下,您和您的將軍是準備將我們國家送到地獄,如果拿破侖再來一次多瑙河谷戰爭,奧地利將不復存在了!」
習性一貫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不易動怒的梅特涅,終于爆發內心長久以來淤積的憤懣。他不加遮掩的怒斥「那群呆鵝」,總以為武力能解決一切政治問題,卻在更加強橫的武力面前,表現的連狗屎都不如。
經歷過無數槍林彈雨的瓦岑貝格親王,自然不會被英俊外相的氣勢所嚇倒,表情冷淡注視著梅特涅。期初,他一言不發,但等听到眼前表演滑稽戲的家伙,開始肆意羞辱為國奮戰的奧地利軍隊時,親王拍案而起,與其怒目相視,進而反唇相譏道,「夠了,外相閣下,您應該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恥,應該為自己的不作為向奧皇提交辭呈!只要我們一息尚存,能夠戰斗到底,英國人在支持我們,還有普魯士與俄國人,他們都是我們的盟友。」
梅特涅怒極反笑,「哈哈,感到羞恥!阿斯佩恩-埃斯林會戰中,是誰行軍遲緩,導致貽誤戰機,令拿破侖和他的軍隊死里逃生?
是誰,在為這個國家盡心盡力的收拾殘局,利用和親政策,令戰敗的奧地利減少了賠償,保存了國體,消除了波西米亞等邊境的不安分因素,免予遭受波蘭激進派的襲擾;
是誰,作為一國國務大臣兼外籍大臣的他表現猶如低賤僕役般,取悅拿破侖,令其打消懲罰奧地利軍方暗中擴軍的不理智行為;
是我!這難道就是您所說的不作為?
對于所謂的盟友,英國人不會為4萬5千名奧地利士兵的傷亡落下一滴眼淚,他們只會冷漠的,毫無表情的施舍不斷貶值的英鎊,慫恿我們繼續送死;
普魯士人與俄國人從不可靠,1809年戰爭中,普魯士人一槍不放,哪怕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連一句來自德意志民族同胞的慰問都沒有;
俄國人干了什麼?他們的確出兵了,實質卻在策應我們的敵人,法國-軍隊,一舉吞並了奧地利的加利西亞東部。」
瓦岑貝格親王一時語塞,片刻後,他仍不知進退,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狡辯道︰「那你也不能同混蛋德賽準備一份合約,放棄北部的大片領土!」
梅特涅心中一陣悲哀,感覺同眼前這個政治白痴、軍事狂人在一起談話、相互爭論、對其發火,都嚴重有損于外交家的智慧與身份。
最終,奧地利外相決定不再白費氣力,怒氣沖沖的摔門而去。但在門口處,梅特涅略停一步,他朝身後丟下一句話,說︰「親王閣下,請記住,我們的國家像一所蟲蛀的房子,如果移動一部份,誰也不知道會倒塌多少。
我們這代人的使命,就是使得奧地利王國存在更久遠一點,更有尊嚴一點。而不是效仿1793年徹底亡國的波蘭,1806年失去尊嚴的普魯士。」
梅特涅的話一言擊中,當時的奧地利帝國看似外表光鮮,但在連連戰敗的陰影下,早已病入膏肓,工業落後,經濟蕭條,富裕的新興階層遭遇貴族屢次盤剝,而紛紛逃離奧地利本土,在法國、意大利、普魯士,甚至波蘭安家落戶,人口大部份是被土地束縛的農民;
民族構成更為復雜,分別有匈牙利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吉普賽人、猶太人、羅馬尼亞人、波蘭人、南斯拉夫人,以及穆-斯林等少數民族。
換言之,奧地利亦無民族或文化上的統一性,因此梅特涅最怕法國或波蘭煽動境內的民族**及民主政治思想之傳遞,這些力量足以令奧地利土崩瓦解。
俄國人也同樣面臨這個嚴重的民族問題,然而,骨子都滲透暴戾與血腥因子的野蠻東斯拉夫人,不是性格軟弱,喜好享受的奧地利人能夠比擬的。
……
當梅特涅來到使館後花園里,已是下午4點,距離拿破侖與他的皇後離開有1個多小時,依然在花園散步交談的人群並未減少太多。
長條桌上有冷餐糕點與各式飲料,帳篷外擺放著熱騰騰的燒烤食物,供應嘉賓們隨時享用;如果累了、乏了,可以在花園的帳篷內或使館提供的房間里,小睡片刻;**般的男女間想要玩情調,也可以鑽進茂密的隻果樹林……
而塔列朗仍在,在梅特涅熟悉的地方等著。
小溪邊,心情愉悅的塔列朗正擺弄手中的拐杖,充當一柄修長的細劍,映著清澈見底的涓涓溪流,舞出一團團絢麗的「劍花」。
從身後來人沉重的腳步聲音中,塔列朗听出是自己的「老朋友」到了,似乎心情不太好,顯然是與國內反對派的交涉,再度不利的緣故。他收起拐杖,優雅轉過身,展開雙臂,上前擁抱迎面而來的奧地利外交大臣,如同久未蒙面的老友一般親熱。
兩位著名的外交家在衣著服飾上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
戴著貂皮軟角帽,帽沿鍍有金邊,並飾以白色或紅色羽毛。留在帽身外的假發撲著香粉,外套噴灑濃郁香水,讓別人老遠都能聞得到。他們都將假發編成辮子,以黑色絲帶系住,置于背後;華麗外衣內是柔軟、精致的絲制襯衣,因為用特殊的漿汁洗滌過,顯得十分筆挺,腳上穿著絲襪,身佩寶劍。正式場合中,逢人便甩羽帽行禮……
「您的心情不太好,尊敬的外相先生!」年長的塔列朗看似表情真摯的殷切問候,令年輕的梅特涅听來更像是一種譏諷。
但梅特涅很快找到了反擊同行的話題,「看您一臉的喜悅,不知道是出賣哪位不幸者?」
華麗長者微微一笑,並不動怒。更多的時候,他將眾人的責問當做一種榮耀,無上的榮耀。因為誰能向他能服務一切制度,也能背叛一切制度,而且惹不及身,尊榮永存。
塔列朗告訴梅特涅,他與波蘭王儲的談判已告結束,在自己「耐心且細致」的勸說下,安德魯。德賽已接受了那項特殊任務,作為交換,奧地利外交大臣必須在事情了解一周之內,正式承認德賽的波蘭王儲身份,包括對波蘭復國的默許。此外,德賽還將遵守之前的諾言,制止波蘭雅各賓派對奧波邊境,波西米亞等地的政治宣傳襲擾。
「這不值100萬法郎,塔列朗先生!」梅特涅冷冷的說。
政治是陰暗與卑劣的,當協商與退讓依然達成不了一致意見時,暴力就會如期上演。貴族們的策略是,絕不親自或讓自己的人動手,但可以給予盟友或可信賴的人一個暗示,讓其幫助解決。即便是陰謀敗露,太多的理由可以推卸責任。
塔列朗從不是梅特涅的盟友,兩人之間曾相互攻伐,各自詆毀,將他們的種種頭餃,諸如「欺騙者、無恥的謊言小人、歐洲歷史上最無聊的人!」奉送給對方。
但在雙方擁有同一立場時,梅特涅與塔列朗可以開誠布公的相互協作,而這一立場,就是奧法結盟,兩國不再有戰爭。只是對法國的定義,兩人略有不同,梅特涅堅持是當前的拿破侖帝國,而塔列朗心中標注的法國,只是一個1793年的地理名詞。
「當然,如果我再告訴您,小德賽的最終目標是向東,向著俄羅斯的方向,現在與未來,他需要所有盟友的支持,包括分享他的戰利品!」塔列朗笑道。他和梅特涅一樣,不喜歡俄國人,希望波蘭與俄國人拼得你死我活,好讓北地的野蠻人都消失在東歐草原上。
「無論是現在的華沙大公國,還是未來復國的波蘭,僅僅是拿破侖圈養的一條忠犬。即便是遠征俄羅斯,也是拿破侖親自主導,哪里輪到德賽控制下的波蘭充當主角。何況,我也很懷疑,安德魯。德賽能否坐穩波蘭王位,繼而效仿他的先輩們,成為貴族議會的傀儡!」梅特涅看似表情不屑的說,其內心卻在等待老家伙的解釋,期待給予自己滿意的答案。
「回答您的問題,需要再增加20萬法郎,親王閣下!」塔列朗彬彬有禮的要收取賄賂。
「頂多加10萬法郎,足夠您將莫納科公館的白玉石雕塑全部拔下來,重新裝飾一遍!」梅特涅如同往常一樣,與之討價還價。
達成交易後,塔列朗陳述了自己對德賽1年多來所做之事的分析見解,真假參半,讓奧地利外相自行琢磨斷定。不過,他在最後告訴梅特涅一句大實話,未曾收取德賽的任何饋贈,僅僅是一句空白的承諾。
「為什麼?」梅特涅十分驚訝,雁過拔毛是塔列朗的一貫個性,從未改變過。
老家伙笑而不語,杵著拐杖,一步三搖的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