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陽這股官兵重甲騎,卻不是偶然出現在這里的。
前年鎮壓冀州大股黃巾後,皇甫嵩深知流竄各郡縣的黃巾殘部甚多,窮數年之力也難以剿殺完,斬殺張寶之後,故意將其尸體留于下曲陽京觀中,除震懾四方外,還借張氏兄弟在太平道中的聲望,設下陷阱誘殺黃巾殘黨。
皇甫嵩和巨鹿太守郭典商議過,臨走前留駐兩千精騎于巨鹿,一千駐下曲陽,一千駐巨鹿郡治所癭陶,再加上本郡的近萬郡兵,剿滅小股黃巾便不成問題,先前與于羝根廝殺的就是下曲陽騎兵。
張寶尸首在下曲陽的消息傳出後,果然引無數蛾賊飛蛾撲火般過來,年余來這小小的下曲陽縣陷阱竟已誅殺了數股黃巾余部。
到如今,這事情如今在冀州幾乎已是人人皆知,可于羝根麾下主力乃是張角親自教出來的,盡是太平道中狂熱信徒,比羝根麾下的更難應付,身為渠帥的于羝根自家其實也是其中之一,明知是陷阱也絕不會退避,說起來,于羝根和皇甫嵩留下的這支大漢精銳重甲騎交手已有數次,他仗著士卒也精銳,已幾番從太行過來,雖一直沒能得手,也沒吃什麼大虧,現在多了羝根這盟友,機會又大了幾分。
當然,為避免癭陶那一千重騎也聞訊趕來,此地可不能多做逗留,兩位大胡須渠帥談定行止之後,立即合兵往下曲陽縣城趕去。
于羝根所部和官兵一場鏖戰下來,除死難者外還有傷卒三百余人,不比他赤條條幾千人馬就出來,羝根部非但拖家帶口,牲口、輜重車也甚多,兩軍同行,這些傷兵們自然便安置在羝根所部輜重車上,鄧季屯原來躺韓齊的牛車,如今便躺了敢撞戰馬的那鐵塔漢子。
近了細看,這鐵塔漢子面色赤紅,一張馬臉要比旁人大出好些,他身子很結實,受了那麼重的傷,在芻秣堆上躺了半個時辰便醒過來,等鄧季回來一番交談後,才知曉他名叫車黍,河間高陽人,才二十六歲,在于羝根麾下職務比鄧季還高,已是位軍侯,統管著四百余精壯。
這車黍不光長得五大三粗,還是個話癆,心眼倒不壞,發現牛車上除了自己還躺著那將自己重傷的使戟官軍後,只是對他幸災樂禍咧嘴一笑就作罷,倒沒作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車黍是難得的勇士,可惜人家已有主,身份又比自己還高,不可能到自己麾下來屈就一個小卒,問明身份後,鄧季便死了招攬他的心思,將全部熱情轉投到那使戟官兵身上來。
這使戟官兵有些俊秀儒雅,三十歲左右,做了俘虜後一直保持沉默,雖同隨皇甫嵩效力過,可惜一個騎士一個步卒,在四萬多北軍五校軍士中,韓齊並不認得他。
有韓齊官兵投賊的先例在,鄧季本還存了些指望在,一面令魯醫匠好生醫治,一面鼓動自己三寸不爛之舌,將範縣城頭對韓齊那一套再度搬出,車黍在旁還不時鼓動兩句,可惜幾大籮筐話都如沉大海,全沒一絲回應,也看不出他是否意動。
許是被鄧季和車黍兩個喋喋不休聒噪得煩了,黃昏時,軍官才開口應了一句,只這一句話,頓時讓兩個剛認識的大小蛾賊識趣地閉上嘴。
身子隨牛車一搖一晃,軍官躺在芻秣堆上,說的是︰「在下崔度,涿郡安平人!」
這一句話很簡單,只是在介紹自己而已,但其中卻包含著很多信息,最重要的是,我是涿郡崔家的人,出自名門望族,你可以殺了我,但我不可能降爾等小賊,否則就是辱沒祖宗。
若不是身奉亂世,對絕大多數升斗小民來說,崔氏這大族絕對是只能仰望的存在。
崔氏源于西周時的齊國姜氏,從魏晉到唐初,士族排列「崔、盧、王、謝」或「崔、盧、李、鄭」,都是位列第一等的大姓,西晉末年平州刺史崔毖率族人遷入高句麗,便成了朝鮮崔姓始祖,東漢時雖還沒後世那麼顯赫,但名聲也很響亮,鄧季到這時代後,就不止一次听說過。
這個時代升斗小民對名門望族的敬畏,可不是後世大眾對明星或政壇名人那種感覺,貼切的說,它更類似社會混混遇到治安民警那種心態,也似翹班職員被老板當場遇到,直面的時候,總是忐忑不安的。
崔姓家崔?、書法家崔瑗、政論家崔?幾位,同樣不可小視。
都是落入蛾賊手里的軍官,這位崔度並沒像韓齊當初一般只顧求死,只是面如止水一句話,兩者間巨大的差異便讓鄧季乖乖認慫,立馬閉嘴,這就是身份的差異,野貓和老虎都是貓科動物,但和諧共存的可能幾乎就沒有。
說完這句話,崔度仍舊安靜仰躺在牛車上,望著天邊殘陽,一臉的雲淡風輕。
既然不可能招降到,養著也只是虛耗糧食,要不殺了他?
這個念頭在腦中不住轉動,權衡了許久,鄧季才將它壓下去。
雖然已身為屯長,掌著兩百多號人,但他不可能忘了,自己在這亂世其實只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小人物。
努力活到今天,初中歷史內容絞盡腦汁回想了十四年,能明確記起的時間是公元200年和公元208年,發生了兩場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曹丕稱帝就有些勉強了,大概是211年還是221年?
有用的信息知道一點,但更關鍵的是,今年到底是公元幾年?距離官渡之戰還有多久?
苦中作樂的時候,鄧季還常常自嘲,若還能回到前世,自己定要將歷史教科書上的知識全數背下,不為別的,謹防穿越!
就這樣一個小小的兩世農家子,看官府榜文都得兩眼瞪瞎,若也想稱王霸,那實屬異想天開了,換句後世的話說,叫YY,有這樣的理想不叫大志,應稱為無知者無畏。
幸而,鄧季並未頭腦發熱,他還是很知自家有幾斤幾兩的,黃河邊時對許獨目說要組建天下第一的軍伍出來,即是豪語,也是戲言。
既然有自知之明,要活得安穩,就得搭別人的順風船,千帆爭渡,為小命計,鄧季還得為自家找一艘不會中途沉沒的好船,賣身也得賣個好人家,好價錢,這時候,穿越的優勢可就體現出來了,北方將來注定是曹孟德的天下,演義里也曾說,曹操起家就是靠收降青州黃巾,從中選精壯組建青州兵後才得勢的,可見蛾賊身份其實並不是什麼大問題,雖從未對別人說過自家打算,但鄧季其實心里早就拿定主意,等將來有了機緣,便去投奔曹操。
可惜的是,剿滅黃巾時驚鴻一現之後,如今曹操在那里根本就不得而知。
鄧季當然不可能知道,阿瞞因剿殺黃巾有功遷濟南相,又因在任內干得出色,後台也夠硬,朝廷欲封其為議郎,可惜阿瞞不肯迎合權貴,托病歸鄉里,如今正在沛國譙城鄉中春夏讀書,秋冬弋獵,暫時隱居呢。
現在尚不知曹操所在,但要去投奔他的心意的定了的,將來若能混個一官半職,可免不得要和名門望族打交道,有道說多個朋友多條路,這崔家乃是名門中的名門,好不容易走背運落難到自己手里,豈能不乘機結交一番?
心里存了不可告人的打算,鄧季便越發和顏悅色起來,甚至對自家這階下囚態度還有些恭敬,將那些在蛾賊堆里學到的粗鄙毛病收得一干二淨,倒讓方蒙等人嘖嘖稱奇。
斥候幾次回報,雖不見那支官兵精銳,但他們就在下曲陽附近卻是可以肯定的,必須得隨時防備,開始行軍後,羝根便將老弱輜重放在後隊,大隊精壯士卒都列隊在前。
這樣的行軍,便得專門分出人手來看顧輜重,羝根委派的是孫駝子部四屯,為成功勾搭上名門望族出身的階下囚,鄧季跑到田麻子那磨嘰了許久,終于成功讓他的屯也留在後面。
許獨目一路專職斥候,他屯中精壯可無人管教,見鄧季當上屯長後幾次戰陣都還有模有樣,便一起丟給了他。
行軍直到天黑盡,于羝根麾下有識路的本地蛾賊,全軍離下曲陽縣城只有百多里路,兩位大胡須渠帥仗著兩軍合力軍力強盛,那支官兵不敢前來,又恐夜長夢多,稍事休息後,竟下令點火把夜行。
平日里蛾賊們都是吃夠苦的,即便夜行隊伍中也沒什麼怨言,不過害怕官兵趁夜來襲,斥候派出一撥又一撥,就連鄧季都將屯下的牛健派了出去。
所幸一路無事,到黎明時,本地黃巾指路,再走六七里地翻過前面那矮山丘,便能看到下曲陽縣城,地公將軍飲恨埋骨的京觀就在城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