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烈日,更加焦灼逼人。
一直沒有雨水降下,已持續半年多的旱情到現在都沒得到任何緩解,地中粟苗已多半枯萎而死。
野王縣五十三歲,略識得幾個文字的老農楊禾蹲在自家地頭,手撫一株已完全枯萎的粟苗,輕輕地嘆了口氣。
關中大旱,河內亦是旱災區,今歲楊禾家早晚不停擔水搶救,已是竭盡全力,然地中粟米收成也最多只能有十之一二。
沮喪、哀傷是在所難免的,不過比起以往這樣的災年來,楊禾並沒有絕望,心中反有一絲慶幸在。
听聞鄰縣溫縣之鄉民,多悔四年前董卓遷都時,未能听從司馬家伯達大公子之語,與之外遷魏郡黎陽避難!溫縣司馬氏八公子外遷,倒得避禍,可憐我等留下的河內小民,關東聯軍討董時便駐軍河內,有多少亂兵掠殺民眾?之後匈奴騎之殘暴更甚!
在這亂世,能得活命已能稱僥幸,如今這天災算得什麼?
且今歲向主家租種的田地,地租已由新來的焦使君擔保,可全數賒欠;最讓他楊禾感激不盡的,乃是郡府所發新令,如他這般庶民,新造戶籍後,不但今歲一切賦稅徭役全免,窮苦之家尚可與郡中借糧度災。
新使君這道政令在河內不知要救活多少人家,焦使君比原先張使君強了不知多少倍!
更甚者,听聞重新丈量田地之後,自己這樣的窮苦人家都可以分滿二十畝地!
亂世掙扎下來。楊禾家還有六口人。原先只有七畝半薄地。每歲尚需得向主家再租十畝左右,幸苦一年,刨去地租賦稅,也才勉強夠一家子嚼用,要是這次真能分到二十畝地,此後再無需租地!
這本就是河南郡所行之策,相對別人的半信半疑,幼時在主家私塾中讀過幾日書、听過往商賈談過河南行事的楊禾立即便知道其真。
能夠借糧渡災。能有二十畝地!巨大的幸福立即便將災年的哀傷沖刷得一干二淨!
原先每一次從主家七百余畝的田地旁邊經過,楊禾都要羨慕不已,現在他再也不會。
七百畝地又如何?此後他楊禾再不會多看一眼!
楊禾並不貪心,七百畝地雖多,自己一家人卻無論如何也種不完,能要有二十畝,知足矣!
河內這次改天換地,對楊禾這樣的人來說,無疑是值得歡欣鼓舞的。
今日他在地里,是在等人。
數日前。便听聞亭中有人說,野王縣縣吏下鄉中丈量田地。今日起當到本亭。
自家所在村舍離亭所甚遠,便是縣吏到,今日也不定能便到此處,其他鄉農包括自家兩個兒子在內,都受不住烈日燻烤,已先歸家去,楊禾卻仍耐心地堅持著留在地中。
彼等不成器之阿物,不就酷日之苦麼?比起將要得到的來說,這算得什麼?
這般想著,楊禾再小心翼翼地巡視過一遍田地,他的步伐極輕,像只正準備獵殺老鼠的貓一樣,每一步都落得很準,不會踩踏到任何一株還有可能救活的粟苗。
遠遠的,已有喧鬧聲傳來。
楊禾心中大喜,縣吏這便到了?
抬頭四顧,待發覺喧鬧聲源頭時,楊禾滿心的喜悅又漸漸散開去。
聲音是從楊禾所在村落附近傳來的,一支由幾名鮮衣怒馬的少年人領頭的小隊伍。
楊禾知道,他們乃是主家楊家的公子和他們的部曲,並不是自己期盼的縣吏。
都這個時辰了,日頭又毒,主家公子們還去行獵?
楊禾有些不解,不過這不是他這樣的人物能過問的事情,看到主家少爺們行來,已是越來越近,楊禾忙在道左低伏下自己低賤的頭顱。
如同往常一樣,這群人誰也沒管他,自顧往前去了。
楊禾抬起頭來,繼續一面察看地中粟苗,一面等待。
日頭一點點往西偏斜,過了一個多時辰,仍不見縣吏的蹤影。楊禾雖然頭頂著斗笠,然身上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緊貼在肉上,難受得緊。
楊禾也開始有些焦躁了,好在似乎又有聲音傳來,忙再抬頭遠眺︰縣吏仍舊不見,主家公子們遠遠的卻又歸來了。
行獵不成吧?失望之余,心底最深處,楊禾又有些幸災落禍,不過待主家少爺們走近,他還是忙著再次將頭顱伏下。
主家少爺領著他們的部曲,仍是施施然走過,沒有誰去理會地中的楊禾,可是這一次,炎炎烈日之下,楊禾竟然感覺到一絲不同的寒意!
抬起頭來,行在隊伍最後的一名部曲卻突然回頭,沖楊禾咧嘴一笑。
被這一下嚇得楊禾一跳,同時他也看清,家族部曲們並沒有誰手中拿著收獲的獵物,可是不少器械和衣襟上,卻都沾著斑斑血跡!
一群人往村寨行去,地中的楊禾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再眺目遠望亭所所在,期盼著的縣吏,還是一點蹤跡都看不到。
公子們與部曲已經去得遠了,楊禾等不急,終于跳到道路上,往亭所處尋去。
縣吏莫非要變卦?還是有事在他處耽誤了?
楊禾越走越急,似乎有什麼在暗處驅使著他,到最後,他竟然飛快地跑了起來。
一路行過十余里地,遠遠的亭所已經進入視線時,楊禾突然頓住腳步,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在瞬間籠罩他全身、抽盡他身上的每一絲力氣。
道旁田地中,橫七豎八躺著十余具尸體。
在這亂世,尸體並不可怕,楊禾曾見過堆在一起的尸體要比這多許多。
讓他如此恐懼絕望的是︰這些尸體中,除了有附近的鄉農,還有本亭薔夫和他一直期盼著卻遲遲不至的縣吏,那是很久前就擔任本縣縣佐的一位,楊禾曾在縣城中遠遠望過他一眼。
這些人死了,我的二十畝地還能到手麼?
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些尸體,不知過了多久,楊禾突然開口,唱出他曾學過的幾句《詩》︰「蕩蕩上帝,下民之闢。疾威上帝,其命多闢。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徐晃所部蕩寇軍一戰敗張楊、麴義兩軍,軍威赫赫,奪郡治懷縣,消息所到,河內各縣俱改換旗幟,隨之而降。
該戰所得降卒兩萬余,張楊軍戰力極低,麴義部倒尚可,徐晃等用心挑選過,得卒兵三千許。
這些降卒中,以麴義逃跑前所棄之弓弩兵最為出色,其部在麴義麾下號稱「先登」,有近千人,新納的三千卒兵中僅先登軍便挑到六百許,已盡補入曹性之射聲校。
若按鄧季所定之新軍制,蕩寇、虎牙兩軍如今皆不滿編,然河南安穩,河內卻動蕩,徐晃戰報到時,鄧季便令此次所得之卒兵由蕩寇軍全數接納,又令徐晃駐軍河內。
七月初,由鄧季、田豐等共議,上表長安,舉焦觸為河內太守。再一次面對諸侯這般以既成事實來表奏,長安城中的天子雖然憤恨,也只有同意的份。
鄧季新得河內之地,初時其地畏河南兵威,尚可稱太平,然待四等民之策及借糧事傳開來,小民皆雀躍,大族盡惶恐。
以鄧季、田豐之意,河內新得,需以懷柔之策徐徐圖之,慢慢經營。焦觸初到河內時,亦能因地制宜,原河南之法屢有變通處,只求安大族之心。然四等民之策下,宗族部曲多有棄主往投他縣,謊稱流民者以求得地,引得豪族俱忿恨不滿。
八月底,野王縣楊氏最先叛之,未待徐晃平亂之軍到,平皋、軹縣、沁水、溫縣、河陽、汲縣、州縣、朝歌、波縣、蕩陰盡有亂賊四起。
此等亂賊,俱由宗族部曲所組,多有三四千人馬、寡者不過四五百,時人盡稱其等為「宗賊」。
河內宗賊叛起時,便在各地攻城掠縣,殺戮官吏,屠誅百姓。河內郡共有十八縣之地,還未待焦觸統計出人口造冊,已有十余縣不復在手。
這些宗賊都出自本鄉本土,道路熟悉,又互有包庇,善藏匿,亦有出則為賊,歸則為民者,蕩寇軍雖俱為能戰精銳,實難剿滅。
宗賊初起時,徐晃便將蕩寇軍拆散,俱以校、曲四出平亂。然而若有蕩寇軍至,其境平也,待精騎離去,宗賊復又為患,徐晃等每每收效甚微,亂事卻已愈演愈烈。
河內之局糜爛,焦觸、徐晃不能治其境。九月初,鄧季令河內停行四等民之法,然局勢已不可控︰河內大大小小數十股宗賊共推張晟為首,仿太行黑山賊之例,並不與蕩寇軍硬踫硬,只或聚或散,聚時攻奪縣城,散時擄掠鄉里,不足一月,除郡治懷縣還掌握在蕩寇軍手中外,其余一十七縣盡失。
萬幸袁本初此時已統軍北上,與鮮于輔、閻柔、烏桓王等合兵共討公孫瓚,無暇顧及河內;張濟征南陽,戰事已開,李傕等眷戀長安,難犯河南;孟德與呂布爭兗州,因蝗災暫罷兵。四周強鄰俱各忙其事,鄧季方能調虎牙軍入河內,企圖平定亂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