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銘久久未回。
沈婠喝著普洱,她很快就觀察到一事。裴明澤雖是溫和地與她說著話,偶爾也會慢捻琴弦,發出不成曲調的單音,看似漫不經心,但沈婠發現他是在借著琴音來掩蓋自己的疼痛。
因為每當琴音蹦出時,裴明澤好看的雙眉會輕輕地皺一下。
沈婠想起容銘的話,她站起來,說道︰「我從先生口中得知,王爺棋藝高超,先生從未贏過王爺。我向先生討教棋藝已有一月有余,雖是仍不能出師,但也盼望著可以與王爺切磋一番。」
裴明澤一怔,道︰「你想下棋?」
沈婠連忙說︰「我一定會小心翼翼,遠離王爺。」
裴明澤听罷,笑道︰「也好,我很久沒踫過棋盤了,倒是有些生疏。不過與容銘的學生來一盤也不錯。」裴明澤吩咐道︰「覽古,去書房里將棋盤拿出來。」
覽古應聲道︰「是的,王爺。」他抱走了裴明澤膝上的五弦琴,才轉身往書房走去。
裴明澤對沈婠道︰「我府里有個不錯的亭子,亭外種了幾株桃花,此時正值花期,滿樹的桃花開得正好。在那兒下棋正好可以賞花。」
沈婠有些猶豫,「王爺,先生說了你不能再著涼。」
裴明澤道︰「無妨,亭里設有鮫紗簾,風雨不進。」說罷,他便自己轉動輪椅,先行了一步。沈婠在後頭看著,想要去幫忙,但想到裴明澤的怪癖,她又只好作罷。
而裴明澤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一般。
他邊走邊道︰「我在王府里多年,府里的每一處都是為我而設的。沈姑娘無需擔憂。」裴明澤的聲音相當平靜,恰好此時輪椅到了門檻邊,裴明澤微微用力,輪椅往後翹起,直接過了門檻。
沈婠看得目瞪口呆。
裴明澤轉動輪椅,含笑望向沈婠。
沈婠這才回過神來,小跑著跟了上去,在離裴明澤三步之遙時方是放慢了腳步。此時沈婠有些不知所措,一路上默默不語的。而裴明澤倒是落落大方地與沈婠說︰「我的府里客人不多,有些清冷。小姑娘家應該都是喜歡熱熱鬧鬧的吧。」
沈婠說道︰「清冷有清冷的好,熱鬧也有熱鬧的好,我的三妹妹喜歡熱鬧,四妹妹喜歡獨自一人安安靜靜的。」
「你呢?」
沈婠一愣,「我什麼?」
「你是喜歡清冷一些還是熱鬧一些?」
沈婠下意識便道︰「自然是喜歡熱鬧一些。」
裴明澤忽然笑了起來。
沈婠有些怔楞,細細地回想著方才自己的話到底哪兒好笑了。可想來想去也不知裴明澤到底因何而笑,沈婠頓覺窘迫,「王爺在笑什麼?」
裴明澤說道︰「也難怪你會入了容銘的眼,容銘懶得像是個怪人,你也是個怪學生。明明不喜果茶,可偏偏要裝出一副喜歡的模樣。我問你喜歡清冷還是熱鬧,你方才不假思索便作了回答。想必說的是反話吧。」
接二連三地被裴明澤猜透了心思,沈婠有些惱怒,可想到裴明澤的身份,沈婠又不好表現出來。她深吸一口氣,迅速平靜下來。
她換上一張笑臉,「王爺這回猜錯了,我喜歡熱鬧。人越多越好,若是人少了我總會……」
話還未說完,裴明澤的輪椅停了下來。
他說︰「到了。」
沈婠只覺有口氣嗆在心里頭,不上不下的。
此時,覽古抱著棋盤出現了,他推著裴明澤上了涼亭,覽古擺好棋盤後,方是安安靜靜地退到一邊。裴明澤含笑看著沈婠,「你方才說了什麼?」
沈婠道︰「王爺猜錯了,我喜歡熱鬧。」
「是麼?」裴明澤挑眉,不等沈婠回答,他又問道︰「你要執白子還是黑子?」
沈婠反問道︰「王爺猜我喜歡白子還是黑子?」
裴明澤將裝有黑子的棋盒推到沈婠面前,他笑道︰「興許你不曾發現,你若是喜歡一樣東西時,你會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沈婠心中一驚。
她干巴巴地笑了聲,「是嗎?」
裴明澤不作回答,只說︰「你執黑子,我執白子。」
棋局剛開始時,沈婠心里是有幾分心不在焉的,原因有二,其一是裴明澤的那一番話,其二是裴明澤的棋下得很隨和,一點也不像是容銘所說的那樣環環相扣,一步錯滿盤皆輸。
和容銘下棋時,沈婠發現容銘的棋如他的人一樣,只要熟悉了他的行事風格,並不難猜出他的下一步。可是跟裴明澤下棋時,明明起初是極其隨和的,可漸漸的,一到後頭,竟是連一絲一毫的進攻機會都沒有。
他防御得極好,連一絲破綻都不曾尋得出來。饒是沈婠絞盡了腦汁,全神貫注的,也無法再吃他一子。
最後的結果毫無疑問的是沈婠輸了。
沈婠輸得心服口服。
裴明澤淡淡一笑,「果真如容銘所說,看你不過年紀小小的,棋局倒是布得不錯,若非起初你走了神,恐怕我也不能贏得這麼容易。」
沈婠有些不好意思,模著鼻子嘿笑了一聲。
裴明澤又道︰「其實容銘曾和我說過的。」
「先生說了什麼?」
「前些日子,他來我府里和我說,他收了個學生,天資聰慧,明明是個九歲的孩童,但偏偏相當耐得住性子,一點也不喜歡熱鬧。」
沈婠這下的臉蛋微微有些紅,沒想到先生竟然會和裴明澤說這樣的話。而她剛剛說了那般的話,這豈不是自打嘴臉了?
「所以我剛剛才說你怪得可以,莫非現在的孩童都是這樣的麼?」
沈婠心想著既然都出糗了,何不干脆大大方方地示人。她輕咳一聲,說道︰「王爺火眼金楮,我無地自容。」
裴明澤捧起茶杯,杯蓋輕輕地踫了下杯沿,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喝了口普洱,笑道︰「我只是與你說笑,你不必放在心里。」
沈婠勉強一笑。
此時,裴明澤又道︰「前幾個月我曾出了一回府,隱隱約約記得那一日是年初六,天氣雖冷,但陽光遍地,蘭華寺開了滿山的紅梅,」他微微一笑,「那天我在半山腰里的五角涼亭里看到一出有趣的戲。」
沈婠心中倏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鎮定地笑道︰「是什麼戲?」
裴明澤目光微深,看得沈婠渾身不自在。
良久,他輕吐二字。
「忘了。」
在沈婠松了口氣時,他又道︰「不過若是哪一日你得閑時,不妨去蘭華寺里的涼亭坐坐,不僅僅能賞梅,還能將梅林里的所有景色一覽無余。」
沈婠的背脊瞬間起毛。
「多謝王爺,若有機會,我定好好地去看看。」她僵著身子說道。
裴明澤擱下茶杯,「我們再來一盤,如何?」
「……好。」
待沈婠與容銘離開閑王府後,覽古按照容銘所說的那般在鎏金銅爐里燒了艾草,又侍候裴明澤用了藥。裴明澤一如往常地在偏閣里用飯,窗子半開,外面正對著一株桃花。
覽古給裴明澤添飯時,他說道︰「王爺今日似乎特別高興。」
裴明澤說道︰「嗯,見到一個很有趣的人。」
覽古听明白了,笑道︰「王爺是說今日和容大夫一起過來的沈姑娘?」今日,王爺的表現,他可都是看在眼底的。眼見一個小姑娘被王爺嚇得冷汗直冒,可偏偏又要故作鎮定。他可沒錯過容大夫過來時,那個小姑娘簡直像是見到菩薩一般,就差直接在臉上刻下「王爺是惡煞」五字了。
裴明澤感慨道︰「看見她,我就總想起以前的我。明明是個該歡笑的年紀,可卻要無比老氣橫秋。常年累月下來,有時候我都忘了我的性子到底如何。」
覽古嘆道︰「王爺都過去了。」
裴明澤說︰「所以我就想著逗逗她,看著她惱得臉蛋紅通通的,我便覺得腿上也不疼了。」
覽古說道︰「以後讓容大夫多帶沈姑娘過來。」
裴明澤大笑,「她不會再來了。」
事實上,此刻在馬車里的沈婠心里正恨恨地想著,以後寧願留在府里和夏氏斗一斗,也堅決不要去閑王府。先生還說閑王容易相處,為人隨和,依她所見,閑王此人委實難以看透,說出來的話句句讓人驚心。
她今日在閑王府待了兩個時辰,她只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被嚇出來了。
她揣摩不出閑王到底是什麼意思。
容銘問︰「你今日和王爺相處得如何?王爺性子隨和,與他相處起來如沐春風。我听王爺說,你還與他下了好幾盤棋,想來是收獲良多。」
沈婠咧嘴一笑,「……王爺很隨和,很好相處,是個大善人!只不過比我想象中年輕多了。」
容銘說道︰「王爺年紀比我還小,唔,若我沒有記錯的話,王爺今年應該是剛好十八。」
沈婠道︰「果真年輕。」
沈婠又問道︰「王爺的腿……」
容銘可惜地道︰「宮中險惡,王爺剛出生時,正逢皇位之爭……」仿佛想到了什麼,容銘笑著道︰「小姑娘家的,不必知道這麼多。听了你晚上恐怕要做噩夢了。」
容銘雖是不說,可沈婠心底卻是明白了。
區區一個沈府就已是如此明爭暗斗,更何況是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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