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最近出了件大事,賈蓉的母親的命從年前纏綿到如今,終究是沒撐過去,睡覺前還是好的,第二天丫頭起來看,卻已經沒了呼吸,身體都涼了。
當天寧國府就掛上了白幡!
賈赦一家全部出動,連賈母都去了,賈敬妻子是長輩不用去靈堂,坐在自己屋里滿臉憔悴,臉色蠟黃蠟黃的,沒有半點精神。賈母賈赦等進去看她時,她還一直用帕子擦著眼角,看那紅腫的眼楮,就知道怕是哭過了。
雖說賈赦賈敬年紀隔得大,張氏和許氏交情卻是很好。許氏一直很照顧張氏,張氏也佩服許氏的為人,如今幾個婆婆能這麼疼愛媳婦,因為媳婦的去世而傷心成這樣的?要擱賈母,自己死了,她怕不還得放鞭炮擺流水席慶賀呢。張氏心底感嘆了一通,焦急的上前說道︰「你可好些?怎麼看著生了好一場病似的?」
許氏搖著頭苦笑︰「哪兒呢,就是晚上沒睡好,沒事。」說著趕忙把賈母迎到了上首,道,「哪還勞動了嬸子您來,這一路過來,又是白事,怕沖撞了您。」
按禮像賈母這般上了年紀的,這樣晚輩的白事,便是不來也是該的,免得叫喪事沖撞了,不吉利。賈母今兒肯過來,算是給足了寧國府面子。
賈母對著許氏這個宗婦,向來客氣,聞言說道︰「你別跟我客氣,珍哥兒媳婦是個好的,待人有禮,人也孝順,可憐了,這年輕輕的……」搖頭嘆惋,賈蓉如今年紀還小,等到賈珍續弦……唉,作孽啊。
許氏听著更是傷感,眼淚簌簌往下掉,抹著淚道︰「可不是如此?自打嫁進我們家,從來都是孝順賢惠,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過得和美。當著您的面,我也不怕笑話,媳婦那麼好品貌的一個姑娘,嫁給我那不成器的兒子,那是糟蹋了,難得她這麼多年還不嫌棄,一門心思過日子,還給我們家生下來蓉哥兒……如今她這般早早去了,我都沒臉見蓉哥兒,更沒臉見親家了啊。」
張氏攙著許氏低聲勸著︰「快莫要傷心了,如今這府里,可離不得你。」
許氏哽咽著撫著胸口順氣,嘶啞著道︰「就是知道府里現在離不得人,我才強撐著,我和珍哥兒媳婦好歹也是母女一場,她的後事我一定得叫她體體面面。」
張氏看她傷心地狠了,從一邊端了杯茶遞給她,不無感嘆道︰「你也是個好婆婆了,滿京里,有幾個能像你這樣的?這些年你和珍哥兒媳婦和和美美的,不知情的,都把你們當成了親母女。你有這個心,她在地下也感念你的好呢。」
張氏說者無心,賈母卻听者有意,心里當即就想得多了,看了張氏好幾眼,她正忙著關注許氏根本沒看見,眼前場合也不對,便硬生生忍了下來嘲諷,只在心里狠狠又給張氏記了一筆。
既說起了黃氏,賈母張氏少不得問起賈珍,賈母嘆息著說道︰「他和黃氏平日也好,如今這般,不定怎麼難過傷心呢。」
誰知許氏一听這話立即就變了臉,哀容一瞬化為憤怒,捏緊了拳頭道︰「那個逆子,我是做了孽才生下他,他媳婦多好的一個人嫁給他,他還不知上進,這麼多年一事無成,提起他我就一肚子氣。」
賈母張氏不由暗自狐疑,許氏這怒氣,未免來得太莫名其妙了。賈敬不著調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來不都如此,怎麼這會兒許氏倒氣成這樣?轉念便又想到許氏對黃氏的疼愛,現在心疼的兒媳婦沒了,責怪兒子也是有的,總歸是母子倆,料也出不了事,便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張氏直嘆著許氏為人厚道,對媳婦真心實意,賈母卻是滿心不自在,總覺得許氏這態度,張氏那一臉歆羨是在打自己臉。
許氏抹著眼淚和賈母張氏說了好一會兒話,頗有些躊躇得對著張氏說道︰「按禮我不該開這個口,可我看著蓉哥兒,真真是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他爹又不爭氣,日後還不定怎麼樣呢。嬸子弟妹就當心疼我,還請多多照看蓉哥兒。」
賈蓉和賈璉年紀相仿自小便膩在一起,感情極佳,這些年張氏跟許氏黃氏交好,也把賈蓉當成了自己孩子看,哪還用許氏請托,如今她這般鄭重其事,想來也不是為了平日幾句話的照顧。張氏看著許氏,只笑道︰「大嫂有話就直說,蓉哥兒那麼好個孩子,我心里也疼得緊呢。」
許氏見她說得真心,才稍稍松了口氣,很是不好意思道︰「我也是沒辦法了,你是不知道,蓉哥兒跟他娘向親近,他娘這一走,下人回來說他天天晚上哭得枕頭都濕了。後面又是三年守孝,他悶在府里還不定怎麼著呢,我就想說,能不能讓他接著去跟著夫子讀書……」
如今賈蓉賈璉都是在榮國府跟著賈赦請來的陳先生讀書,陳先生是個有本事的,知道這兩個學生都不是一般的孩子,便是讀書不好,中不得科舉,前途卻不會差,只消明白典故,粗通文史五經也就差不多了,便不講求一定要熟練八股文章,每天將功課布置得有趣又好記,兩個孩子跟著他,讀書進度是一日千里,學了很多。許氏自然希望兒子出息,三年守孝要不去讀書,悶在府里,人悶壞了不說,學得也少了。陳先生是賈赦辛苦找來的,她又不好開口把人要來,在者府里居喪也不合適。倒不如還讓賈蓉熱孝過了以後接著跟著先生讀書,就在隔壁,大家是同族不說,又是讀書的正經事,說出去旁人也不好亂嚼舌頭說賈蓉亂跑,有賈璉在,平日也能多開導開導賈蓉。
賈母張氏都是為人父母的,許氏這份慈心她們哪有不明白的。雖說賈蓉身上帶著孝來回跑未免不好,可都是親戚,又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這點小瑕疵,也就不算什麼了。張氏看了賈母,賈母直接拍板道︰「這有什麼好說道的,只管讓蓉兒來就是。我回去就囑咐廚房,每日里給他準備素齋,寧府榮府自來是一家,沒什麼客氣的。」
有了賈母這句話,許氏才算放下了心,其實以她和張氏的交情,賈蓉過府讀書的事她並不擔心,就是賈母,許氏嫁入賈家這麼多年,最了解這個嬸娘的性子,但凡什麼事,要不先通過了她,便是小事她心里也能存著疙瘩。人又是長輩,晚輩便是吃了虧又能說什麼?許氏記掛著孫子,什麼事都想到了前頭,萬不肯落下一點疏漏,最後叫孫子吃苦的。「嬸娘當真疼我,我在這里給我那苦命的媳婦謝過您對蓉哥兒的好。」說著,許氏還要給賈母作揖,被賈母急忙喊著張氏攔住了。
「你這是干什麼,一家人還說兩家話!」賈母這般說著,看著許氏感激涕零的模樣,心底才算是徹底高興起來,對于賈蓉戴孝那點小小芥蒂,也消失無蹤。總歸在這賈氏一族里,她的身份是最最尊貴的,便是宗婦、不也要求著她?
心里既然滿意了,說話時便多帶了幾分和緩,幾人在背後說說話,氣氛頗是過得去,只前邊靈堂那邊,賈蓉卻是哭成了個淚人兒,賈璉跟在一邊,想到黃氏平日待他的好,也不由抹著眼淚直哭。
賈瑚給黃氏上了香,瞧著兩兄弟坐在一起你說黃氏平日待人多好,他說黃氏平日有多和氣溫柔,雖是哭得聲嘶力竭,到底有個伴在,便也不多勸,自去找了賈敬賈赦賈敬等人。
賈瑚過去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大對,賈敬坐在上首,雙眼闔著,靜靜坐著視若無人一般,臉上雲淡風輕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賈珍坐在右邊下首,滿臉羞慚,臉上還紅通通的,听見響動抬起頭來,見到是他,眼神閃躲兩下,又低下了頭。
賈赦賈敬怕是最正常的了,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的,時不時看眼賈敬,滿滿盡是不滿意。
賈瑚看著腳下就放輕了力道,過去給賈敬賈赦賈政都行了禮,才勸著賈珍道︰「珍大哥還請節哀。」話音落地,賈赦狠狠噴了口氣,安靜空蕩的房間里,格外的刺耳。賈瑚一眼看過去,賈赦滿臉不高興,都沒理他。再看賈珍,也沒有什麼憤怒的模樣,反而愈發低著頭不敢見人。
賈瑚便不多說,自己找了個位子坐了,听著賈赦賈政在那里問黃氏的喪禮。
「怎麼也是長房長媳,嫁進來後開枝散葉打理家務,沒有半點不好的,寧府又是宗家,這喪禮不能馬虎,回頭府里發喪貼,也記上榮國府一份,咱們兩家向來親厚,不分彼此,到時候佷兒媳婦的喪禮也好看些。」賈赦跟賈敬這般商議著。
賈敬一口答應,並不推諉,賈赦賈政說什麼便是什麼,賈珍要給媳婦風光大辦請水陸道場唱滿七七四十九天他也不說,只道︰「既生前不得逍遙自在,去後多做些法事底下安享也是好的。」看賈赦賈政對著賈珍沒好臉色,還道,「萬般皆有命,人之定數,上天注定,你我凡夫俗子,總有退去皮囊重回天地的時候,蓉哥兒他娘早入輪回免受人間疾苦,也是大善了。」
听得賈赦賈政賈瑚等瞠目結舌,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從寧國府回到自己家,賈瑚問起賈赦今兒在寧府的奇怪表現,賈赦冷笑著道︰「要不是珍哥兒做錯事,他能這般坐著任由我數落?這個混賬,跟人在外面吃酒打架,為了個小倌鬧了好一通,黃湯灌多了,回家跟著媳婦吵了起來,所以蓉哥兒他娘的病情才又重了。」最後人就沒了。
張氏賈瑚都吃了一驚,問是什麼時候的事,賈赦答道就是這兩天,張氏恍然大悟︰「怪道今天敬大嫂子說起珍哥兒,恨得咬牙切齒的。蓉哥兒都這般大了,珍哥兒還這般不爭氣,難怪敬大嫂子心里不痛快。」
賈赦撇著嘴︰「事情還有的麻煩呢,黃家也不是吃素的,能由著自家女兒就這麼被作踐了?回來還得吵。偏敬大哥最近越來越迷戀道教,天天把道德經掛嘴上,說話雲里霧里的賣弄玄機,倒是越來越出塵了,家里什麼事不管,珍哥兒荒唐也由著他去。敬大嫂子……唉。」許氏對賈赦一貫客氣,賈赦對這個嫂子也多份關心,此刻不由直為她可惜。
賈瑚卻是擔心賈蓉︰「他若將來知道這事,怕要對珍大哥有怨氣呢。」
張氏止不住也道︰「等著後面珍哥兒再續弦,蓉哥兒……」
許久賈赦才道︰「放心吧,大嫂子不是糊涂的人,就沖著黃家,日後繼室生不生得出來還是兩說呢。」
黃氏父兄皆為朝中重臣,寧國府卻漸漸在敗落,黃氏之死黃家本就存著怨氣,兩家身份了,若再有個孩子壓在蓉哥兒頭上,可就真要結成仇了。許氏不是個蠢笨人,想來,應該心里有數了。
一家三口對視一眼,盡皆嘆氣,那邊府里,也是夠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