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項家大宅。
屋檐垂下的冰柱和積雪,正在分分秒秒的融化,入了夜,便總听到斷斷續續的「滴答」聲。
青瓦白牆,庭院整潔,四面環抱的滴水渠,將一方玉磚地、料峭梧桐、樹下石井等等靜物勾勒出江南人家的娟秀溫情。
想必在這並無奢華的普通庭院中,煢然撫琴弄弦,應該別有意趣?
孔令蕭就是這麼干的。
吃完飯,他就悄悄坐在了樹下,擺開焦尾鳳琴,點香,盤膝閉目,緩緩撥動琴弦。
錦袍流年,浮香暗影,這一方小小天地,因這如玉的人、和這如訴的曲,更有入了畫、著了魔般的旖旎。
他在反復回味今天的偶遇。「姑娘,你到底是誰?住在哪里?」
指月復按在琴弦上,卻已不是琴弦,仿佛變作了女子冰涼細軟的縴指,令他心猿意馬、難以自持。
琴聲止歇,他輕撫著染了一點血污的袖子,霍然起身,準備去找好友項寶貴。
他和項寶貴都住在中間一進的院子,項家老爺子夫婦和項寶貝則住在後進。婚期臨近,整個項家三進大院次第著紅染綠,繽紛熱鬧起來。尤其是項寶貴的新房正屋,總有添不完的家什、掛不完的燈籠喜聯。
按照平常,這會兒,項沈氏多半忙著自己的事情,不會來督促兒子干活,也不會殃及兒子的朋友孔令蕭同學橫遭白眼。
按照平常,這會兒,項寶貴必定懶洋洋半躺在他那張鐘愛的美人榻上,玩「數錢」這種庸俗無聊的游戲……
可是,當他轉過短短八步的穿廊,立在正屋邊門口時,卻從那個角度正好看到項寶貴站著的頎長背影,以及高高端坐的項沈氏的側臉。
她居然在這里?!
項沈氏看上去心情惡劣,原本笑起來還頗有姿色、風韻猶存的臉,一旦垂掛下來,頓時凶巴巴觸目驚心,極具嚇哭小孩的能效。
孔令蕭抽了抽嘴角,就準備溜之大吉。
「……這不是老娘您非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逼您兒子娶媳婦嘛?我還貼了二百二十兩銀子呢,現在這里還疼著。」項寶貴正揉著心口。
卻听項沈氏道︰「我不管,寶貴你今兒必須給你娘我立個誓,以後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等那小蹄子進了家門,你要給我好好收拾她!不能學你爹那樣軟骨頭,你給我記住,永遠不準被媳婦壓過頭,听見沒?」
「誒?都說我那未過門的妻子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兒子原來還不信,這回信了。」
聲音是懶懶的,帶著點戲謔。
「你——!」項沈氏要發飆。
卻被不知從哪里變出來的一只黃澄澄的金鐲子給亮花了眼、堵住了嘴。
項寶貴彎下腰,拉起他老娘那又粗又壯的手,將鐲子往上面套,卻套不進去……
「項寶貴,你是要氣死你老娘麼?」項沈氏瞪眼,不過瞪的方向是那黃澄澄的金鐲子,不是她的寶貝兒子。
「哎呀,明明看娘親最近苗條了許多,才叫人打小了一號,我的眼光怎麼會錯呢?」
項寶貴嘟噥著,也不知他怎麼使的力氣,那鐲子硬生生被拉細放寬了一圈,終于套上項沈氏的手腕,旋即,幾根修長勻稱的手指在鐲上模了模,鐲子便不著痕跡的縮回原形。
「看嘛,正好合適,我就說娘親最近越發苗條好看了。」
門外,準備離去的孔令蕭打了個踉蹌,急忙扶住牆壁。
「你少給老娘貧嘴。」項沈氏嗔怪著,臉上卻是憋都憋不住的笑容。「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哦,娘您在夸未來兒媳婦會迷死您的兒子。」
「放屁!」項沈氏拍桌子,「你敢給老娘迷昏頭試試!?」
「放心吧,老娘——您兒子已經看上別人了,對那個沒過門的新媳婦沒什麼興趣。」項寶貴坐在他老娘身邊的扶手上,從桌幾下的暗屜中翻出一把剪刀,悠哉悠哉的開始修剪指甲。
項沈氏不顧兒子手握利器的危險,一把推開兒子,驚訝地跳了起來︰「你說什麼?!是誰?你看上了誰?」
「嘶,娘您真是太粗魯了——」項寶貴心疼地觀察踫豁開的一處指甲,考慮修復的方案。「要是剪到這里……似乎就太短了些,沒她那小手指般完美好看。」
「你到底在說誰?」項沈氏越來越不安。
「噢,賴在咱家不走、您最討厭的那個書生,他看上了一個小姑娘,您兒子覺得的確還不錯,正打算去搶過來呢。」項寶貴還在研究手指甲,語氣雲淡風輕。
「項寶貴,你說什麼?!」一道銀白的身影沖殺進屋,從頭發根都能看出來,他在暴怒!
項沈氏目瞪口呆。
孔令蕭掐住項寶貴的脖子,咬牙切齒︰「我哪兒認識你這麼個好兄弟?」
項寶貴哈哈大笑,揮揮衣袖,送「好兄弟」一坐在椅子上,隨後指著他對項沈氏道︰「老娘,看見沒?像他這樣的腐儒,才會見色忘義,有了美人,就忘了兄弟。您兒子我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什麼時候這麼沒出息過?」
「你們這是……」項沈氏已經糊涂掉了。
項寶貴扶住老娘的雙肩,往大門外一步步、輕輕的連推帶送。「您就放心吧,快回去睡覺。」
「那兩年之期……」項沈氏還惦記著這樁事。
「我這兩年都要去燕京,不回來了。」人都不在家,當然不會有孩子,所以兩年後休妻是必然的。
孔令蕭這時候也知道項寶貴是在拿他開玩笑,順便送嗦的老娘走。
但是,有句話他不得不提︰「寶貴,你可別太對不起你那未過門的娘子,她其實挺不錯的……」
他想找出年三十那天收下的冷知秋寫的詩箋,卻見項寶貴已經帶著他老娘離開屋子,只留下一抹挺秀的背影,青絲曼舞,步態甚是**——老天真是不開眼,好皮囊落在了粗鄙的黑心肝上。暴殄天物啊!
還有,這兄弟,不會真把新媳婦晾在家里兩年不管吧?那也太可憐了,那樣一個空谷幽蘭般的好女子呢。暴殄天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