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頓住,男子拉直了馬韁,身往後微仰,年輕矯健的腰身呈現一種混合柔韌與剛強美的線條。
他的模樣不同于江南人物的俊秀明雅和精致,濃而平的臥蠶眉壓得有些低,更顯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深刻嚴厲,鼻梁和臉廓都比尋常人更多直線條,仿佛不是漢人。
他盯住冷知秋,驚詫地抬了抬眉,用自己才听得清的聲音嘀咕︰「這女子好柔弱……難道就是國相新娶的夫人?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娶這樣的女人為妻!」
棗紅大宛汗血馬不耐煩地嗤了一聲,前蹄在地上不停劃著。它在這市井街巷慢跑,已經覺得憋屈,現在還要停下來,實在是對千里飛騎的一種羞辱。
男子皺眉兀自出神想心事,那棗紅馬甩了甩腦袋,噴一口粗氣,竟然自作主張撒蹄子就走。
「畜生,國相已經把你交給我了,再不听話,我宰了你!」男子怒罵了一聲,聲音低沉,卻無可奈何地被馬兒帶走,轉眼已看不見項家大門外那抹梅紅。
無人注意到這一個小插曲,當時,人們的注意力都在項家位于西城榕樹街的大門。
時間回溯到冷知秋出門之前。
項家干淨的大門,兩側是蘇州城「長久石坊」嚴石匠鑿的方柱,蓮蓬線條流暢細膩,蜻蜓懸浮栩栩如生,這是嚴石匠老練精湛技藝的經典之作,拿到現在21世紀,是可以當藝術品展覽的。
花寡婦正坐在地上撒潑耍賴,她原本梳了個時下流行的蝴蝶髻,卻被項沈氏抓爛了,成了個「雞窩髻」。
女人三分姿色減了兩分,她這一坐地撒潑,七分嫵媚頓時又蕩然無存,剩下一分姿色,看在人眼里,反覺得是一種糟蹋,一種作賤,油然而生一種髒兮兮感。
冷景易有些不忍直視,負著手,目光正別向一邊看大門外一棵樹,一片葉子要掉不掉的。
項沈氏、項寶貝、桑柔,三個女人搶著罵過幾輪花寡婦,完全是一副「我的地盤我做主」的姿態,事情已經很清楚,花寡婦敵不過三張潑辣的嘴,卻無人同情,什麼叫活該?就是她這樣的。
圍觀的人嘻嘻哈哈看熱鬧。
然而花寡婦也不是任人搓圓揉扁的粉團,就算架子倒成了爛泥,她也沒忘了抬出自己的後台。
「好哇,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寡婦!沈小妹,你有男人有兒女,你可以狂。我呢?我一個女人不遠千里嫁到蘇州,沒過幾天好日子,就做了寡婦,你叫我怎麼辦?我活著就圖能吃口飯,這也礙著你了?你搶我生意也就算了,怎麼,現在連我說話放屁也管上了?我告訴你,在這個蘇州城,管著全城男女老少說話吃飯的人,是知府胡一圖大人,你一個平民百姓的婦道,憑什麼來管我?我就說你兒媳水性楊花,我就說你兒子是綠毛烏龜,我就說你女兒是嫁不出去的瘋丫頭,你能怎麼著?」
項沈氏鄙夷唾棄地呸了一口花寡婦︰「我當年可比你這婬婦要困難多了,但我擔當得起,從來不走歪門邪道!你是有能耐,打得開大腿、賣得下臉,我贏你的每一個銅板都是正正當當,你贏我這些年的蘇州花王,哪一次是問心無愧的?哼,不要臉的東西!你愛拿嘴巴放屁,我是管不著,街坊鄰里可不一定要聞你這又騷又臭的屁!」
人們哈哈大笑。
冷景易簡直听不下去,滿臉黑線。
冷知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大門口、兩方石柱之間。
梅紅的袍子柳束的腰,揮兩袖翩然,抬眸四顧一眄,秋水如泉,讓人如同看到了盈盈的天光倒映在滿溢的湖泊,澄澈而安靜;又像風吹來一片嫣紅,落在滿是漣漪的池中,仿佛要幻化成仙。靜中有動,動中還是靜,宜濃宜淡。
人們頓時失語。
舉凡尋常人見到絕世美女,都會發出驚嘆,或目瞪口呆,痴痴傻傻。然而,冷知秋卻不同,她就像一泓清流流入眼中,看著舒服,心情愉悅,讓人忍不住一看再看,恨不得瞬間永恆,從此將這可人兒印進眼底。
他們心里在驚嘆︰這就是蘇州第一美男項寶貴的媳婦!?
從此後,蘇州城頭號美女的寶座恐怕不再屬于望月樓的花魁娘子玉仙兒,也不再是蘇州首富錢多多的九姨太薛娘娘,和眼前這位小娘子比起來,她們只怕已經成了庸脂俗粉。
先不論玉仙兒何許人,薛娘娘又是怎麼回事,如今冷知秋這一露面,引起的轟動必將快速傳遍整個蘇州城。
項家吃得消麼?冷知秋吃得消麼?
冷景易心里「別」了一下,轉過身,皺著眉,沉聲問︰「你怎麼出來了?」
「爹爹,我要一個貼身的丫鬟,粗壯些、利落些便可。」冷知秋什麼也不解釋,也無從解釋。
「嗯?」冷景易狐疑的盯著女兒看。
女兒從小到大,除了問他要一些少見的書籍,向來不提其他什麼要求,沒想到,剛嫁了人,就開口要一個丫鬟,而女婿到現在也沒見著人影,這不由得冷景易不疑惑。
但疑惑只在他心里停留,女兒的請求他怎能忽視?
所以,他將她拉到門內,低聲道︰「你若有委屈,一定要告訴爹。丫鬟的事,爹知道了,過幾日你和寶貴回門時,就可以領回項家。只是雇著丫鬟總要給月例的,怕你還不知道,其實,你娘在那只紅樟木箱子里壓了二百多兩銀子,就是怕你有需要使錢的地方。」
「什麼?!」冷知秋愕然。
冷景易不等她開口拒絕,便沉著臉道︰「你爹娘的生計無需你操心,我們都好著呢。如今,你嫁了人,就是你和寶貴兩口子自個兒的一份家業,你的心思,就用在自己這個小家上,別的不用管了。」
是這樣嗎?為何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小家」的存在?如果不用嫁人該多好……
「爹,我心里只有一個家,就是爹和娘,還有女兒,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冷知秋的眼眶突然紅了。
父女倆同時沉默下來。
她的鼻子酸酸的,被一種叫委屈、無助的東西堵著。
良久,冷景易嘆息︰「以後不得再說這些個糊涂話!知秋啊,嫁了人,你就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做大人總是要有很多煩惱的,就像你剛才這一出門——」
算了,說了也沒用,總不能叫女兒一輩子躲在家里不出門吧?兒女大了,應該自己長翅膀學會飛。
所以他又換了和緩的語氣道︰「你素來堅強容忍,爹相信你會和婆家人好好相處的,再說,爹看‘寶貴’也不差……對了,‘寶貴’人呢?怎麼一直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