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繁華的喧囂,宮宇琉璃的霞光,湮沒在山間霧靄清絕中。
我坐在崖邊這棵斜出的老松上想了幾個時辰,還是不能決定就此跳下去。一陣洌風撲面,滿臉的草木氣息。清晰的生氣直穿我的骨骸,雖說草木一歲一枯榮,但是這里的草木從我五歲第一次發現這棵老松開始,它們就從沒枯過。
仙山,仙草,仙人。
這里是灩城。山。
這里的人都患了一種病,蒼白的頭發,年少的容顏。
從兩歲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墨色的長發,令人不敢正視的容貌。
可這,難道就是我被隱瞞一切的理由麼?
沒有怨,沒有恨,沒有怒,此刻,我忽然沒有了七情六慾。我撫著蒼松的雙手漸漸收緊,只要我再一用力,所有都會結束,我,將會成為空白。
「尊主,吉時要到了。」阿娥畢恭畢敬地提醒。
我差點忘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收了一個丈夫。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據說是早就注定的人。
「阿娥,若我去了,灩城將如何?」
「尊主,灩城與您同在。」
「阿娥,我若真去了?」
「尊主,您會再生。」
「那,還是我麼?」
阿娥抬起頭,穿透霧靄,直視我晃動在空中的雙腿,語氣堅定,「尊主,您從來都是您,您從未變過,也不可能變。」
那真是可笑了,從來都是我!我至今不過活過十六年而已!而今天,很可能就是我的祭日!
「阿娥,在你眼中,我是什麼?」我漸漸松開這可親的老樹。
阿娥筆直地站著,「您是尊主。」
我側過頭,看站在崖邊狂風中那個白發翻飛的美麗女人,笑道,「阿娥,你想要一個男人麼?」
阿娥一向冰冷的臉頰居然有些微紅,「尊主,請自重。」
全天下,敢對我說請自重的,也只有這個撫育我長大的女人了吧。但這種老氣橫秋,督視的樣子,實在是我看不過的。
半點趣味都沒有!我冷哼,「你先回去吧,我會準時到的。」
「是。」
若我跳下去,若我跳下去,會不會身首異處若不會,我這舉動,豈不叫自己也看不起?
十一年了,什麼都沒變,這山,這樹,只是我等的那個人,到底是不在了。
一路往山下走,喧鬧的鼓樂聲漸漸大起來。漸漸,震耳欲聾
走到宮門外,守衛一見是我立刻低下頭恭敬地分兩邊站好。
一個瘦高個的守衛,微微抬頭瞥視我的樣子被我正好對上,我走近他,細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你是新來的?」
他怯怯地說,「回尊主,是。」
哦?倒難得見到一個那麼新的面孔,無視他發抖的雙腿,我問道,「在你眼里,本尊是怎樣的?」
「尊主,您是我們的神!」他忽然站直身體,直視前方,用力地說。
忽然有些煩躁,放開他,我快速地往里面走,一路都是石化了的人,或筆直地斂聲息氣,或彎腰弓立,隨手抓一個又一個女婢問,「在你眼里,本尊是怎樣的?」
「您是我們的神!」
「您是我們的神!」
「您是我們的神!」
「您是我們的神!」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被賦予了這沉重的使命,這無法喘息的使命,沉重到,連個男人都不能自己選擇?
整個宮中笙樂聲戛然而止。
我重重地推開那瓖嵌著金色孔雀的紅木深門,撩開房內重重珠簾,鏡中女子涂抹著妖艷的妝,背對著我,嬌媚慵懶地說道,「尊主,您反應過度了,仔細嚇著宮里的人。」
我輕輕走近她,走近她,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
伸出手,從背後環抱住她,她的身體驚訝地震動一下,繼而我看到了她的表情,美麗的,不屑地,不在乎的。也許是假相
輕輕拿起她的畫眉之黛,微微伏在她如瀑的白發上,深深嗅了一下,「姝,你的頭發很香。」說著,邊用黛色漸漸染黑她的白發。玩味地看著她的表情漸漸驚恐
「不就是一個男人嗎?你」
「姝,在你看來,我是怎樣一個人?」
「人?尊主,您是我們的天。」
當然,我對你們來說早已不是人,「天?」我不禁滿意于這個回答,呵呵笑起來,松開她,臉靠著臉,出現在她的天方銅鏡里。軒窗外,桃紅柳綠,和風溫柔,松松挽就的墨發凌亂地飛舞,眾生不敢直視的月兌俗氣質,仿佛能勘透人心的深邃瞳眸,鮮明地超越了嬌艷二字的俗世光芒。
「丹姝,若我是天,你就是地。只有你可以翻天覆地。」我一字一句地掀起嘴角凝視著我的妹妹,「從今日起,你被逐出灩城,永不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