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做過這樣一個夢︰你一路奔跑一路奔跑，腳下過處重蓮盛開美艷絕倫；來不及欣賞的美景轉瞬飛逝，你忽然就站在了懸崖邊，你想趕緊定住腳步，身體卻失了重心，一下子墜落萬丈——你來不及思考，腦中空白，眼前漆黑，你怕一個著地就是粉身碎骨！
我少年時常做這樣的夢，很少有人知道。
有一日我告訴師父的時候，他正站在窗前賞雪。
師父武功極高，我曾見他一躍飛上枯樹頂端，救起一窩小鳥。他應該是不怕冷的，但是每到下雪天他總會捧了暖手爐站在廊檐下看雪。那精致的爐子被他翻來覆去，我時常望著，不知是他在暖手爐，還是手爐在暖他。風吹過時師父過長的銀發掃過我的臉，我便伸手去拽了玩。
師父笑著打開我的手，世兒，你今生所夢的，應該就是你的前世。很少有人能如此，你的靈性開了。
那一年，我十歲。
師父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于是跋山涉水，踏破了我幾雙草鞋，終于到了灩城。
天涯的盡頭。
我們站在那里回望，師父說，沒有慧根的人，是看不見這座城的。
我見師父神色莊重，恭敬地跟在他身後。
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銀發的人，確實有些呆滯。還是師父拉著我通過那重重深門。師父說，你看這些人，是不是很像我？
我仔細一看，他們都是銀色長發，青春容貌。
我點頭稱是。
師父好奇看我，來到這里，你好像陡地長大了，也規矩了。
我說，我好像來過這里。
許多人叫師父長老，師父說，你來過，上輩子吧。
這座城便是一座山，山有一座神秘宮殿。
一路到了山頂。
師父指著天邊流雲，讓我坐下。他席地坐我身邊，探手沖虛空抓著什麼，不一會兒，一陣霞光美妙驚艷，我定神望著，不敢眨眼。
那霞光轉瞬沒入我的身體。
我被震得站起來，正疑惑剛才可是仙氣，師父抻平掌心輕撫我額頭，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涌入心間，瞬間痛的我不敢動彈︰
一日，滿頭銀發的我幽會一名墨發女子。那女子頭簪一烏木古梳，長發翻飛，她倒掛在一棵盤根老松之上。我在地上，她在半空，不知是何容貌。
她的笑聲包圍住我，「柳世，你讓我知道什麼是情愛，這些天我忽然知道，我雖在宮里最頂端坐著，但寂寥發昏，無知無覺，比螻蟻草木沒什麼區別，如今我才覺得，我也是一個人！」
「你上來，原來這樣看風景很是有趣！」
我爬上老松，在她身邊依樣倒垂，她哈哈大笑，伸手揪過我的頭發，我轉過臉正對著她的眼楮，那是一雙怎樣的眼楮啊！天地蒼穹、滄海朗月倒映其中，我在那眼中恰似一葉孤舟行路，于波瀾不驚處快意賞盡煙雲與浮華，紅塵中只需一眼便覺精神蕩滌，此生無論是大海怒濤亦或是平湖秋月，讓我甘願在這一雙眼中沉淪。她的面容之美，竟難以語言形容。
她說，「我近日不喜吃葷食，喜吃酸的。也有些困乏，我自己診了，有寶寶了。」
見我直直地望著她，她眼角都是笑意，「是你的。」
又一日，她斜坐一十二艷妝銀發女子抬著的半敞大紅軟轎，那軟轎女子各手托一巴掌夜明珠，于黑色天幕中沖天而來。似山紅葉，緩緩落在玄鳴殿，數百銀發男女俯首跪地，我也在其中。
三大長老傾步上前，問尊主為何會來本次夜訓？
她縴縴玉指輕點我的方向說，柳世，你上前來。
身邊宗青對我細語，你入灩城不過一年，怎的認識尊主……你小子別是惹禍了。
我恭敬上前，行禮參拜。
她嘴角輕抿，本尊要定柳世為夫。
一語激起千層浪，眾人被她驚得僵硬在場。
三位長老上前俯首，尊主不能拒絕命定之人，否則，灩城不穩。
她淡漠掃過三位長老，輕聲冷笑道，世人莫說動得灩城，就是妄想找到灩城也是痴心，再有這樣的話，長老們廢而新立！
彼時，她是何等銳利殘忍，叫人不敢直視。陰陽訣殺伐決斷，只需一瞬便可使灩城灰飛煙滅。像我一樣由普通人因緣際會而得進灩城的人，更是不堪一擊。
是愛吧。
細雨中我為她撐傘。
驕陽下我為她遮陽。
她觀水月清華我為她作畫。
她賜死離珞長老我為她謀劃。
她一天天臃腫，終于到生子這一天。
那個她命定的人找來，陰陽訣對那個人居然不起作用。那人輕狂肆意，森冷的目光看著我，我眼見她辛苦隱忍，終于痛叫出聲，定定的不能動彈。
那人眉目狹長冷眼望我︰你終于害死她。
我跌坐在地，見她身下開出一朵朵瑰麗異花……接生的女僕束手無策，已是回天乏術…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竟來不及思考。
至純至美的，陰絕狠厲的，不知何時滿鬢發白的她，居然了無生息。
胸中淒苦，茫茫然跌坐在地。師父伸手扶住我，我問，那是我的前世？
師父淡然道，你可覺淒苦十分？
那年，我十一歲。
恍惚好似十多年白駒過隙。
我搖搖頭，略有幾分。
倒似，在看別人的故事。所見之我，無言一字，究竟是何種感傷我並不真切體會。
師父笑說，如此可見你這世修行有望。你上一世奪人妻，誤人命，毀人城，在灩城也是十惡不赦一支奇葩。
我站直，不認可自己能被冠以如此多的罪名。
師父拉我往懸崖邊走，邊走邊說，你還記得你做的那個夢麼？
我點點頭。
他說，很多事情你不記得了我也就不再提，只你最後自己墮入萬丈懸崖，卻是你自己的選擇。他搖搖頭說，情深不壽。
我皺起眉頭，還只十一歲的我，不能理解，究竟是怎樣的愛才能生死相隨，一往而深？
師父指著崖邊一棵斜出的古松，你看那里。
我隨著他手指望去——只見一瘦小身影烏發垂髫，背後所披長發湮沒在煙霧繚繞山間深崖中。那長發如絲似乎一路延伸到我心里，狠狠的撞擊心房，我只覺一陣驚惶與恐懼！
師父見我反應，拍了拍我的肩，目光深遠道，她已經發現你了，你此生的修行就是遠離她，有一天，你或許可以還清前世的罪孽。
視而不見。
見而不念。
師父說，還你前生所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