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三九七 東家西家罷來往(七)

作者 ︰ 美味羅宋湯

洪承疇的最為痛苦的事,莫過于自己在前線兩面不討好。多爾袞雖然有心要招他回京敘職,但京官員卻說服了多爾袞將他留在前線。因為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所以這種建言也很難看出一個人的立場。

更讓洪承疇頭痛的是,母親大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現在這個時候到了保定。若是早一年,這無疑是個大好消息,讓他能夠心無旁騖地攻打殘明,開創大清基業,洗去投降變節的污名。

然而現在滿清猜忌漢官,母親的到來無疑會成為多爾袞要挾自己的一張王牌。洪承疇知道自己不忠于前主,若是再落個不孝的下場,還如何做人?相比動輒殺人的滿清,洪承疇更相信明朝的操守——這麼多年沒拿洪氏族人開刀,足見朝廷的度量。

洪母從馬車上下來,冷眼看著自己的兒。她想起當年家境貧寒,這個懂事的兒在家幫自己做豆干,每日清晨還要到英圩埔走街串巷叫賣……後來兒弱冠式,連捷登科,竟是數十年不曾回過家鄉了。

此時相見,洪母甚至只能從眉眼間依稀看出兒當年的影,若是街道偶遇,恐怕都未必認得出來。

洪承疇自己已經過了天命之年,看著年逾古稀的母親,跪倒在地,泣不成聲。他道︰「兒不孝……」

「你果然不孝!」洪母一听兒說話,仍舊是鄉音不改。一股熱血直沖腦門,掄起拐杖便向洪承疇打去。

「你老母七十歲的人了。你竟然讓我千里迢迢來當老媽!要你這不孝兒作甚!」洪母一邊斥罵,一邊仗打洪承疇。旗人命婦要輪班入宮伺候太後,故而洪母有當「老媽」一說。

周圍侍衛都知道這是母親打兒,沒人敢上前阻攔。洪承疇只能垂頭硬扛,著實被母親狠狠打了幾下。他知道母親年輕時也是下地干活的,沒被打死足見母親手下留情,若是再有躲閃,恐怕更惹得母親不快。

洪母打得自己氣喘吁吁。終于停下了手,看著洪承疇一身旗人裝扮,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哭道︰「我翁山洪氏世代書香,如何出了你個不忠不孝的東西!」

洪承疇垂頭不敢言語,只能任由母親責罵。他知道清廷氣量小,母親又性剛烈。勢必語出惹禍,只能遣散周圍人等,不許圍觀旁听,一邊又勸母親保重身體,先入城休息。隨行侍女也紛紛勸老夫人保重,總算在老人家的痛哭之下到了洪承疇安排好的臨時宅邸。

老人家到底已經年過古稀。如此折騰體力不支,很快就安睡了。

洪承疇喚了老夫人的貼身侍女,問道︰「老夫人這一路可還平安?」

侍女道︰「在南京時,有位阮老爺贈了一輛四輪馬車。過了徐州之後,路也平整了許多。老祖宗這一路來倒還算平安。」

「阮老爺?」洪承疇皺眉道。

「就是諱大鋮的那位阮老爺,據他說是老爺您的同年。」侍女道。

洪承疇知道自己的同年之姓阮的只有阮大鋮一人。他又問道︰「那馬車呢?」

「過真定後路上顛簸。仍舊找人換了舊車。老祖宗說這車既然用不了,就給人還回去,算是借的。」

洪承疇微微頜首。他知道阮大鋮家豪富,不過卻沒想到他會與自己攀關系。現在南都眾臣莫非還沒有將自己列為士林之恥麼?還是東宮想招降我?

洪承疇心一顫,仿佛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如果東宮有心招攬,赦免前罪,自己固然逃不掉「反復小人」的評語,但也算是迷途知返,不至于連累宗族。如此一想,倒也能夠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在漢奸名單上了。

不過,阮大鋮是東宮的人麼?

洪承疇有些猶豫,因問道︰「過了徐州之後,地方府縣對老夫人可是尊敬有加?」

那侍女氣悶道︰「老爺,從老家出來到這里,還沒有對老夫人客客氣氣的府縣官兒呢!」

洪承疇一噎。若是皇太有心招降,那麼府縣官員之肯定會得到令旨,好生接待自己母親。

若是皇太不是有心招降,那就只有是離間之計了。

重新又落回心最不願看到的結果,洪承疇頓時氣色一黯,長出一口廢氣。

——慢著!這不僅僅是離間計!更是借刀殺人啊!

洪承疇心一緊,腦閃過一道霹靂雷光。

明朝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了洪母,正是告訴多爾袞,洪承疇不是真漢奸。否則以他給明廷帶來的屈辱,怎會允許他們母相見?若是自己將母親護在身邊,那無疑會惹得多爾袞更大的疑心。若是將母親送到北京……洪承疇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這不是將自己母親推入火坑麼!

而現在這麼多人知道自己母親來了保定,就是想送回老家也來不及了。

洪承疇只覺得胸腔一團烈火,燒得自己口干舌燥,良久方才問道︰「老太爺和三老爺呢?」

侍女不敢直說了。

洪承疇的父親洪啟熙有秀才功名在身,娶妻傅氏,育有三︰長承疇,次承畹早夭,三承畯。得知長變節投清,洪啟熙羞憤難堪,一病不起。

其弟洪承畯無意科舉,醉心翰墨,已然是一代書家。在得知兄長非但變節,如今還當了建奴的高官,領兵與朝廷相抗,他便在鄉里建了一座「雙忠廟」,供奉的是安史之亂兩位忠肝義膽的英豪︰許遠、張巡。

許遠的造型是手捏劍指,怒目圓瞪。這座雙忠廟里的許遠,兩只手指正好指向洪家大門。

洪承畯還打造了一艘船,泛水而居,正是因為身為洪承疇胞弟,俯仰愧于天地,不敢戴天履地。

相比之下,傅氏肯千里迢迢跑來打他一頓,已經是母愛無疆了。

洪承疇又詢問了幾個老家過來的家人,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悲哀難耐。他降清難道是真心看好黃台吉乃命世之主?唔,雖然的確是這麼說的……但當時的實際情況卻是自己已經回不了大明,要當忠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待這陣悲傷過後,洪承疇又想起了眼下的局勢。北京屢屢發生爆炸,顯然有一股暗流在京師涌動。刑部、內務府都無法破案,與其說是他們無能,不如說是匪徒在民間如魚得水。剃發令一下,百姓哀痛,心懷故朝,肯定是更難在關內立足。

再看多爾袞此人,骨里的自負傲慢。當初西攻南守之策是他定下的,就算如今發現做錯了,也肯定不願改弦易張。若是不能集聚二十萬以上的兵力,要想打通運河只是痴心妄想。

漢軍的火銃、火炮不如明軍,火藥也跟不上。明軍火銃可以在五十步內破甲,自家的火銃能打到五十步就已經很不錯了。明軍用小火炮,一門不過三五百斤,十個人就足夠照顧。自家的紅衣將軍炮,動輒上千斤,難以搬運不說,開上一炮,對面已經打來十余發炮彈。

至于滿洲大兵更難指望。他們雖然弓馬嫻熟,勇悍無雙,但在烏龜殼一樣的方陣面前卻也不得不繞道。一旦繞道,明軍的火銃就是一頓勁射,就算是穿著三重甲的巴牙喇也扛不住。而且巴牙喇不光是身強體壯之輩,更重要的是他們身為老兵,戰場經驗豐富。在年輕一代沒有成長起來之前,巴牙喇死一個就少一個,絕不是沖陣消耗的炮灰。

洪承疇想到炮灰,心更是無奈。現在拉來的壯丁,一個比一個油滑刁鑽。哪怕後面有督戰隊,他們也該在陣前打滾。明軍那邊哨聲一響,這些壯丁便已經都撲倒在地,寧可被斬首也不肯往前。

若是滿洲大兵再少一些,這些壯丁甚至敢臨陣倒戈,索海就差點被這些人坑了。

洪承疇突然覺得老天爺跟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他當大明督師的時候,明軍就是這樣的烏合之眾。他投向了對面,結果清軍也成了這樣的烏合之眾。這是天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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