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惇,字景行,蘇州府昆山縣人.
論說起來,他是南京魏國公一系的遠房。只是眼下這個時節,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只要他真有定策大才,徐允禎絕不會不肯認這麼個親戚。然而作為魏國公一系的徐家子弟,千里迢迢跑來北京定國公府上混飯吃,其中自然有些隱情。
徐允禎的身份是何等高貴,前些日子才受封了太子太保,注定要成為跨越朝代的重臣。那些寄寓自家的貧困宗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上哪里去听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徐惇?
「管家!還不去將徐先生請來!」徐允禎信人不疑,頗有些決斷。
徐家管家跑得腳後跟打,絲毫不敢耽擱,前往職房翻找府上門客記錄。好歹算是找到了徐惇的住所,不由吸了口冷氣。
這位仿佛臥龍鳳雛一樣的人物,竟然住在府上最靠邊的下房,幾乎與下人等同了。都是那些干啥啥不會,吃啥啥不剩的混吃等死之輩住的地方。
這樣的人竟然會是高才?
管家額頭滲出一片毛毛冷汗,心中暗道︰以老爺的禮賢下士,等會肯定得有人背了這個慢待高才的黑鍋,只不知道是誰那麼倒霉。漫天神佛菩薩天尊大老爺,只保佑別牽連到我才好。
既然找到了徐惇落腳所在,管家自然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誰知到了地方,竟不見徐惇,一問左右才知道這人有逛天橋的習慣,現在一準在天橋附近看雜耍把戲。天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聚集了各路進京的藝能之人。如今民間鼠疫之災漸漸消退,原本蕭瑟的街道也多了人氣。
管家想著與其人海撈針,不如守株待兔,索性在徐惇的房門口轉了一圈,找了左右鄰舍過來詢問此人的人品才學。這里住的都是想晉身而不得的人物,能夠與高貴的管家老爺說上話,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何況徐惇的人緣極差,若是能夠踩他上位,任何人都不會心理負擔。
管家听了足足一個時辰,終于知道為什麼徐惇會被分在這里了。
此人琴棋書畫無一通曉,就連官話都不會說。
皇明的官方語言是江淮官話,身為昆山人,原本就屬于江淮地域,竟然只會說一口昆山土話,讓人听著費力,說兩句便懶得再與他說話了。徐惇卻是個性格桀驁不肯低頭的人,一副恃才傲物的討人厭模樣,沒被趕出府去已經是一件奇事了。
當然,對于管家來說卻是件幸事,否則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國公爺交差。
「徐老爺回來了!」下人氣喘吁吁跑到管家面前,邀功似的說道。
管家放下手里的事,嘆了口氣道︰「走吧,去會會這位高才。」他只當高才都是眼高于頂,不好說話的,說不定知道了國公爺有請,玩些三顧茅廬的把戲,那苦的可就是自己這些跑腿的人了。
然而,徐惇對于管家送上來的好臉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哦,請管家帶路。」
事情順利得簡直月兌離了所有人的預料。
徐允禎終于見到徐惇本人的時候,頗有些失望,不過經年累月的皮里春秋讓他將這份失望藏得極好。定國公揮退管家,在書房里只留了徐惇和之前那位推薦徐惇的幕友,三人之間正好商議大事。
徐惇靜靜看了那位幕友一眼,語波不揚,靜靜說道︰「拋磚引玉,磚既然拋出去了,就沒有撿回來的必要了。」
徐允禎看著那幕友滿臉脹紅,欲語還休,突然明白了徐惇的意思。
「公爺,之前那番計較,的確是學生听了徐景行的議論。」那幕友沒想到徐惇絲毫不顧面情,大有當面揭穿自己抄襲的意思,連忙坦白,多少掙個臉面。
「先生舉薦人才,終究是有大功的。」徐允禎雖然覺得徐惇這般不近人情實在近乎小人,但此時不敢給徐惇臉色看,只是溫言道︰「請先生賬房支領五十兩賞銀。」
那幕友雖然遺憾,但五十兩終究不是小數目,也算是這番投機的收入,只得告辭而出。
徐允禎望向徐惇,見這位族親身上一襲洗得發白的道袍,面有菜色,顯然生活拮據。然而面對國公爺拋出來的五十兩銀子,窮措大卻仍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絲毫不為所動。
「景行也是中山王之後,你我大可不必見外。」徐允禎請徐惇坐了,問道︰「景行可進學了麼?」
「前幾年納了個監生。」徐惇簡略道。
「唔……科場不論文章,景行的未遇宗師青眼,未必就是文章不行。」徐允禎見自己問道了對方的軟肋,連忙幫著開解一句。
「我不屑去寫那些八股經義。」徐惇臉上帶著冷笑。
「制藝之術果然不是高才所學的!」徐允禎覺得跟這人聊天真是辛苦,直奔主題道︰「景行的治標之法某已听聞,還要請教治本之道。」
「治本之道,無非落在東宮身上。」徐惇一口昆山土話,語速極快,絲毫不顧徐允禎皺起的眉峰。
「陛下執拗,而且上回太子回宮之後鼠疫復起,這回恐怕再難說什麼讓太子回宮的話了。」徐允禎頗有些失望,對于徐惇的期待也降了幾分。
「讓太子回宮?哼,愚夫之見。」徐惇毫不客氣道︰「如今能將太子堵回去,真龍御天之後呢?」
徐允禎一時語塞。
的確,就算如今開罪太子沒有關系,等太子登極之後呢?雖然如今天子身強體健,但誰也架不住歲月的煎熬,太子終究會成為皇帝。到了那時候,新皇帝若是要翻舊賬,誰又能擋得住?別的都不說,只需隨便傳下一道口諭,自己的兒孫恐怕就無法襲爵了!
「太子如此屠戮大臣,難道就沒法可想麼!」徐允禎也急道。
《防疫論》是經過皇帝陛下御覽的,隔離防疫這一基本原則也是經過事實驗證的。當初普通百姓以及商賈、小官都接受了這種政策,即便有人反對,也頂不住鼠疫的確受到控制的事實。
既然是行之有效的辦法,如今落在了國公頭上,自然不能破例。否則說句誅心的話,難道一個國公家里爆發鼠疫,就要整個北京城陪葬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