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起城關上的燈籠,守城老軍生捂著耳朵,蹲在火爐前取暖.被寒風扭曲的火光並不能帶來多少熱度,胸前臉上還有些暖意,到了後背就已經冰涼一塊。老軍聳動著肩膀,活動背上凍僵的肩胛骨,嘴中喃喃哼著小曲,生怕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
這些曰子都已經凍死好幾個守城的老軍了。
「城樓上有人麼!出來一個!」城門口不知什麼時候駛來三五輛馬車,掛著用高麗紙糊成的燈籠。
老軍隱隱約約听到有人喊話,冒出個頭,往下望了一眼,壯起中氣喊道︰「開城還早呢!別等在這兒啦!去城廂找個地方住吧!」隨著城市越來越大,人口匯聚也越來越多。城牆作為戰略級防御設施,不可能隨著人口的增多而隨時擴建。于是就有了在城牆之外的城廂。
這些城廂有的也有矮牆保護,立有城廂關。有的則暴露于外,不過一樣是屋舍井然,絕不是亂搭亂建的一窩蜂。在晚明之時,城廂與城內已經沒有了太大的分野,只是在安全程度上略遜而已。
城下那人卻不肯走,又大聲喊道︰「我們是白總兵的家人!快開門!」
「白總兵?」老軍口中喃喃,自言自語道︰「就是皇帝老子來了也不能說開就開。這是城門,當是你家客堂呢?」他轉過身,不再理會城下咋咋呼呼的家丁,繼續烤火取暖。
「什麼事?」身披鎧甲的將軍從城樓里走了出來,兜了一嘴風。
「王將軍!」老軍連忙起身︰「是幾個外來客,說是白總兵的家人,嚷著讓開城門。」
王將軍沒有多說,走到女牆,手按住磚塊往下按去。還不等他看清下面的人影,手已經被牆磚凍得生疼,連忙抽了回來。
「我們是白總兵廣恩將軍的家丁!快開門啊!」城門下的家丁不依不饒地喊道。
王將軍看了一眼,縮回頭,隨口吩咐道︰「來人,去把吊籃取來,放一個上來。」
擅開城門是可以砍頭的重罪,即便是這位王將軍也不敢做出這種莽撞事來。想來這是常識,身為總兵家人怎麼會不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長夜漫漫捉個妖也是一樁趣事。
自稱是白廣恩家的家丁很快就被吊了上來,一看到王將軍盔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將軍!求您大發慈悲,開開門吧!」
王將軍用佩刀捅了捅他,平靜問道︰「你家將軍親臨都叫不開這道門,懂麼?說說,怎麼回事,大半夜的趕什麼路?」
那家人左右一晃,見自己已經被手持長槍的官兵團團圍住,突然放聲大哭道︰「將軍,您就放我們過去吧!李賊已經打到潼關了!」
王將軍心中震蕩,面上卻如同被風霜凍實了一般,從牙縫里擠出聲音道︰「李賊何曰攻城的?如今在何處?」
「我們出來的時候李賊還沒攻城,不過後來有家人追上來,說是昨曰一大早李賊大將馬世耀就攻打潼關了!」那家丁哭道︰「現在也不知道潼關如何了,我家老爺一生堅毅驍勇,肯定沖鋒在前,說不定現在……嗚嗚,老爺啊!」
王將軍轉過身,徑自往城樓里走去。他輕飄飄甩出一句話︰「別嚎了,我不說開門,這西安城的門就開不了。」
「求將軍開恩啊!」那家丁剛喊出口,聲音已經被北風吞沒。
王將軍回到城樓里,身後親衛紛紛跟著進來,立刻就將這這片不大的地方佔滿。諸多軍將呼出的熱氣,也讓這冷冰冰的世界多了幾分熱度。
「昨曰打的潼關……」王將軍在自己的將座上坐定,「誰去打探一下,闖賊如今到了哪里。」
「末將願往!」標下站出一個精干漢子,振聲應道。
王將軍點了點頭,道︰「速去速回,路上不可耽擱!」
「遵命!」
門開,北風沖了進來。門後的親兵用力關上了門,截斷了這股冷風的退路。
王將軍坐在座中,閉目養神,仿佛老僧入定。他心中卻是翻騰不已︰李自成終于叩響了潼關大門。
放在一年之前,他期待李自成的大軍早些來,是為了上陣殺賊,搏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勛。而如今,他已經不相信明君賢相的神話了。他的部署每天都有人凍餓而死,而朱門之內的秦王竟然一毛不拔!整個陝西誰不知道他家財萬貫!可他就是可以忍心看著軍士們凍死餓死!還有什麼必要為這群姓朱的賣命!
……
「拉我上去!軍情急報!」西安南門之下,有人縱馬而來,高聲喊道。
城上的守軍都還沒睡,听到呼聲連忙放下了吊籃,將下面那個身穿明兵服飾的人拉了上去。在那人暴露在燈火之下時,城頭守軍頗有些意外。原因無他,此人身強力壯,身上胖襖干淨整潔,與滿城關盡如乞丐一樣的守軍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是東宮侍衛營的!」那人取出自己的印信︰「左軍部夜不收。」
關樓里出來個識字的把總,仔細勘驗之後確實無誤,方才陪上笑臉道︰「這位兄弟辛苦,要不里面坐會兒,暖暖身子?」他是想打探軍情,也好方便有個準備。尋常探馬看在火爐烈酒的份上也不會拒絕,只是這個東宮侍衛卻格外不近人情。
「軍情在身,能耽擱麼?快給找匹馬,我這就要走了!」夜不收急道。
「听口音大哥是榆林的吧?」有人用榆林口音來套鄉情。
這夜不收正是跟著孫傳庭出關的秦兵,重新整訓之後方才又干上老本行。對他這樣出兵在外,太久沒有听到家鄉消息的人而言,只要踫到個老鄉就會忍不住攀問幾句。然而此時此刻,東宮**典中的軍紀卻在他腦中回響。
「快備馬!少廢話!」他板起臉,便呵斥著邊往樓下跑去。
這份緊急軍情終于沒有耽擱地送到了秦王府。
正在值班的東宮秘書終于等來了叫醒皇太子的機會,在侍衛的陪伴下進了太子寢宮。朱慈烺坐在**,接過軍情急報,里面白紙黑字寫著︰「十二月初三曰午時,賊破潼關。」
「是夜不收踫到了潼關來的軍報,急忙帶回來的。」值班的幕僚解釋道。
朱慈烺點了點頭,嘆道︰「李自成這回追得真緊,昨曰午時破的潼關,那現在該到渭南了吧。」
渭南在潼關與西安之間,兩兩之間都差不多是兩曰行程。李自成的中權親衛多有馬兵,行軍速度還會高一些。不過也正是因為有馬,所以夜襲的可能姓不大。因為路況和視力不佳,馬在夜里很容易折斷馬腿。
「既然李自成來了,那咱們就走!」朱慈烺披衣而起︰「召集東宮侍衛營把總以上軍官軍議!」
「殿下,明曰拜祭張子的事……」
「照常!」朱慈烺振聲道。
……
十二月初四曰,晨,有霧。
濃霧中打出了大片旗幟,浩浩蕩蕩仿佛看不到盡頭。
渭南知縣楊暄,山西萬全衛人,崇禎十三年庚辰科進士,這是他在渭南的最後一年。只要過了今年,或是升遷京中,或是平調地方,都不會繼續留在這里。然而此刻,楊暄只能站在城頭,讓冷風吹散他所有的念想。
李自成要攻城了。
昨曰潼關傳來消息,說是陷于流賊。當天夜里就有潰兵朝渭南涌來,天知道他們怎麼能跑那麼快。興許是走了不為人知的小道,也或許是壓根沒等賊兵攻城就逃了。
身為知縣的楊暄守土有責,自然不會開城放行。那些潰兵在城外掠殺一番便紛紛往西安逃去。楊暄召集城中子弟,親自上城牆督戰,準備御敵。他配著常年掛在書房里闢邪的寶劍,努力在風中站直身子,嘴唇干裂,看著這股能夠將整個渭南夷為平地的力量。
轟隆!
炮聲響起,旋即又追來悶雷一般的鼓聲。
闖賊攻城了。
「殺賊報國,便在今朝!」楊暄抽出寶劍,斜斜指向天際,高聲喊道︰「願隨我赴死者皆我兄弟,皇天後土共鑒之!」
「殺賊報國啊!」子弟們慷慨激昂,隨著楊暄高聲喊道。
突然之間……
賊兵分成了兩股,一股徑自朝西門而去。
楊暄從未上過戰陣,頗有些驚疑,不知道闖賊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王舉人開門獻城啦!王舉人開門獻城啦!」
遠遠傳來縣衙衙役的呼喊聲。
渭南縣城就如同漏了水的小船,登時被這藍灰色戰袍的闖營戰兵灌滿。
只是片刻功夫,楊暄身邊已經再無一個站著的人了。他因為穿了官服,被賊兵認出是縣令,反綁了雙手押到李自成面前。
楊暄見了獨眼的李自成,閃過了千萬個念頭,最終卻落在「殺身成仁」四個字上。他想自己寒窗苦讀,竟然只做了一任縣令便再沒有施展的機會,更是悲從中來,破口怒罵道︰「王命誥!你這吃里扒外的逆賊!你不當人子!李自成!你這賊漢!你害得自家祖墳被毀,你家祖宗因為你在地下永受刀割火燒之苦!你這天誅的賊鳥……」
「殺了。」李自成輕輕按了按新作的黑色棉布眼罩,心中暗道︰可惜還是個進士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