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凱只是一個稱呼,其人姓凱名末,邱言初聞其名,得自邁山侯之子肖健口中。
當時,肖健提到這個名字,顯得有些輕蔑、鄙夷,邱言問起緣由,肖健只說「無他,一老兵也」。
其他兵卒就沒有這麼客氣了,如同竹筒倒豆子,說出了一籮筐來,這個說他「畏敵如虎」,那個言他「鬼祟似鼠」,更是異口同聲的說其「貪生怕死」,說是行伍沖擊皆死,老凱獨活。
這種事情,固是老兵都能做得出來,懂的在戰場上如何保命,可做得過了、肆無忌憚,難免要引起旁人厭惡,而戰場上的厭惡之情,那是要命的。
這老凱所面臨的,無疑就是這麼一種情況。
為求活命,不惜犧牲袍澤,時間長了,哪個還給他好臉?這老凱平日在兵營中,也時常受到欺侮,動輒被人拳打腳踢,身上多有創傷。
邱言見他的那次,就是老凱被痛毆一陣,傷了身子,在營帳中孤單蜷曲。
而這次,再見對方,其人還是身受重傷,比上次還要嚴重的多。
上次,邱言因心有所感,氣運與其有所關聯,所以直接出手,渡真氣而壯其氣血,助其療傷,當真立竿見影,可這次,老凱的傷勢更為嚴重,不只肢體傷殘,髒腑也移位、破裂,一條命丟了大半。
邱言走到跟前,目光一掃,注意到其胸口處,正有團陽氣凝聚,內有三魂穿梭,但魂影微弱、虛弱。
這就是老凱的最後一口氣了,一旦散了,也就一命嗚呼,再加上肢體傷殘,七魄暗淡,這魂與陽氣一散。就只能入冥,再難返陽。
剛才邱言走入營帳時,沿途也有許多傷員,他余光一掃。也大致看到了眾人的陽氣起伏,雖都是氣血衰敗,但渾然不似老凱這樣,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吊著。
除此之外,還能看到老凱的身上,處處傷口,都是被刀劍所砍,鮮血不絕、血肉模糊,顯然是經過一番激戰,單從傷口的密集程度。就能想到當時是何等的慘烈。
想著想著,邱言又開口問道︰「此處兵營雖是新建,但選址上佳,營內五髒俱全,內里布置堪稱井然有序。明顯早有規劃,想必貴軍早就料到會有敵軍襲營,早有準備,何故還會有這許多傷兵?」
這不是邱言想當然,覺得提前得到消息,就能減少傷亡,而是從營寨的布局來看。分明是有心算無心,就等著敵軍到來,定然是先遠後進,對方又是騎兵,那銳氣一被磨去,自然退去。
說白了。此處兵營,為的是守城,而不是殲敵,只要拖延時日,等肖嵐回師。那情勢立轉,里應外合之下,那來襲的兵馬反而要飲恨此地。
在這種情形下,發生遭遇戰、白刃戰的幾率不大,就算有傷員,也不該這般慘烈。
有這等念頭,再加上氣運牽扯,自是讓邱言發現了異樣的地方。
這問法還算委婉,話中也用上了一點神通,雖被氣血壓制,但影響郎中一人足矣。
那郎中只感到心神恍惚了一下,不自覺就把那實情說了出來——
「賊兵襲營,軍中確實早有防備,但為防走漏消息,火長以下難以得知,便無人告知老凱,等到其時,眾人得令,刻意瞞了老凱。待得賊兵沖來,老凱所在隊列負責阻礙、引誘,未料敵軍也有高人,不退反進,直指中軍,老凱所屬遭了重創,他本人身中數箭,自忖必死,竟豁出去了與人交手,救了幾人。」
听著听著,邱言搖了搖頭,明白了其中關竅,嘆息一聲︰「軍中傾軋,卻拿人命消耗。」
郎中渾身一抖,回過神來,回想剛才所說,立刻冒出冷汗,諾諾幾聲,又道︰「老凱昏迷之前,曾多次提及,說想要在死前見您一面……」
這時候,邊上突然傳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這……這是狀元公吧。」
說話的人也是名傷病,離老凱不遠,躺在地上,右邊胳膊滿是紗布,染滿了泛黑血跡。
以邱言的記性,清楚的記得其人面孔,知道先前來到兵營,此人也曾在場,正是嘲笑老凱的其中一人。
眼下,這人面色蒼白,說話的話,也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狀元公……還請你救救老凱,若不是替我當了那一刀,他也不會傷到如此地步。」這人開口,竟為老凱求救,他記得當日邱言渡轉真氣的情形,知道邱言的本事,才有這麼一說。
這一說話,將邊上幾人驚醒,見到邱言,紛紛替老凱求情,釋放出頗為復雜的情緒變化,被邱言捕捉,也納入了心底,沉澱起來。
「生死之間,變幻萬千。」
搖搖頭,邱言蹲子,抬手按在老凱胸口,小心的渡過去一點真氣與氣血,不疾不徐、更不敢灌注太多。
老凱現在的身子太過虛弱,好像風中殘燭,整個人的性命都繃緊到了極限,稍微大一點的風浪都會讓燭火熄滅,稍微一個疏忽,都能讓心弦崩斷。
就算以邱言之能,想治愈老凱,也要花費一點功夫,不是一天兩天就能一蹴而就的,要配合其人修養、以藥材輔之,方有希望。
這還要對方有求生之念才行,按照這個傷勢,老凱根本活不到現在,之所以能支撐過來,靠的就是心頭的一口氣、心底的一道念,這個念一散,大羅神仙也救他不過來。
「唔……」
一聲呻|吟,老凱身承真氣,血肉漸漸溫暖,再一次睜開了眼楮,只是面容呆滯,那瞳孔渙散,已失焦點,過了好一會才重新凝聚。
在他看清楚邱言的面龐後,眼中驟然綻放出光芒,蒼白、干癟的面頰,居然也重新紅潤起來,隱隱還有血肉充盈的跡象。
邱言見狀,卻暗道不妙,知道是回光返照的表現,是將有限的生機完全榨取出來。透支最後一點生機,絕不可取。
人力有時而窮,性命本身就有極限,過度透支。離大限就會越來越近。
「狀……」他張開嘴,艱難的吐字,聲音嘶啞,但呼吸間就恢復了許多,「狀元公,終于又見到你了。」
邱言搖了搖頭道︰「不要多說,摒心靜氣,感悟體內氣流,先將生機穩固下來,固本培元。」
「不……不用這般麻煩。俺大限已到,這也是命,終于到了安歇之時,能與從前的弟兄們重逢了,只是……」
說話間。他抬起滿是紗布的右手,不顧郎中阻攔,探入懷中,將一個被鮮血浸透了的布包拿了出來。
這布包方方正正,因為時常觸模,早就髒污不堪,更是沾染血跡。惡臭難聞。
但老凱捧著布包,臉上的表情卻是肅穆至極,眼中也閃爍著一點光澤,整個人的情緒、念頭,竟然漸漸蛻變。
按照定規,這兵卒的隨身物件。就算是在重傷的時候,旁人也不能隨便拿去,只是為了萬一陣亡,還能用來辨識,又或者將東西送還家眷。
所以。這布包旁人並不知曉,若是老凱就此故去,也會拿去給他的家人,如果沒有家人,也還有另外一番處理之法。
「俺老凱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但這輩子也干了些事情,俺家本來在河北道的北邊,可惜糟了胡災,一家老小只有俺與二哥活了下來。」
說話的時候,老凱說話的時候,將那布包遞給邱言,邱言絲毫不在意髒污,接了下來。
「因被胡人破了家,就想著要報仇,這才從軍,結識了不少弟兄,算一算年份,也快十年了……」
說話的時候,他的神色越發亢奮,可眼楮里卻慢慢涌上一點迷霧,隨後,他目光一轉,視線落在那布包中。
「十年的時間,只剩下我一人了,可這報仇的念頭沒有變,眼看著是活不成了,我們這些老弟兄一輩子的希望,就交給您了。」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漸漸變小——
「朝廷和胡人打仗,總是抓不住他們,俺只盼這書上的東西能有用,俺與二哥都讀過一點書,這東西勉強寫出來、畫出來……就算被人說是膽小、廢物,俺也認了,只求東西能有用。」
說到最後,他的一雙眼楮里,滿是渴求之色,緊盯著邱言,那手不知什麼時候,緊緊地握住了邱言用以渡起的手腕。
邱言打開布包,從里面拿出一本髒兮兮的冊子,翻開之後,瞳孔驟然一縮,身上的氣運劇烈的波動起來!
隨後,他低頭看向老凱,點點頭,笑道︰「有大用,平定北疆,就在此書!」
「有用!有用!」老凱听了,嘴角扯動,聲音卻有些模糊不清,那眼楮里涌出淚水,「那就好,有用就好,俺也累了,狀元公切不可再救俺,之讓俺好好歇一歇吧,其實俺最受不得氣、也不喜被罵……」
話未說完,他的手一松,那眼楮卻沒有合上。
邱言伸出手,替他合眼,隨後長嘆一聲。
「果然是一老兵。」
說話間,一陣寒風吹來,將他手中的冊子吹動幾頁,書頁翻動間,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個丑陋的字跡,以及略顯走形的線條,依稀有山川、河流、草原的影子。
轟!
邱言的魂中,第三本典籍的雛形,猛地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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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第三更,可能會比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