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絕心如刀絞。
她受了太多的苦難,心里積壓了太多的情緒,如果不發泄出來,這些情緒早晚會變成病痛反噬她的身體。
所以,他並沒有用空洞的語言安慰,更不曾試圖阻止或勸哄。
他只是,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她,努力地用身體溫暖她。
哭吧,讓所有的悲傷都化做淚水奔涌而去,從此告別悲傷,再不被往日羈拌羆!
因為,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杜蘅哭得聲嘶力竭,終于沒了力氣,把頭埋在他的懷里,不讓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偶爾伴著無可抑制的顫抖,發出一兩聲抽泣翻。
蕭絕沒有勉強她抬頭,只耐心十足,一遍遍輕輕拍著她的背。
現在說出事實,無疑是雪上加霜,往她的傷口上抹鹽。
可,這個事實,她遲早會發現,要面對。
與其到時她從別處發掘到真相,被打個措手不及,還不如快刀亂麻,一次痛個夠。
抬手將她散亂的鬢發順到耳後,露出她恬靜的側臉。
心里蘊釀了無數次的話,好幾次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不得不嘆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坦白,說起來容易,真要做到,原來竟是這麼難!
他甚至不敢面對那雙哭得通紅卻依舊清澈的眼楮。
可這些話,不得不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的,更沒有永遠的秘密。
就連重生這麼隱秘的事,最終都被挖出來,何況其他?
與其讓夏風來說,還不如由他親口告訴她。
如此,她才能打開心結,徹底走出前世的陰影。
杜蘅吸了吸鼻子,略有些扭捏地推了推他︰「我,去洗把臉。」
「我來,你坐著就好。」說著話,他長腿一伸下了炕,從暖窠里倒了熱水出來,擰了把毛巾欲幫她擦臉。
杜蘅沒有接,下了炕,直接把臉埋到銅盆里,熱氣沖上來,燻得整張臉一片濡濕。
蕭絕也沒勉強,轉過身倒了杯茶,試了試溫度和口感,等她終于洗完臉後,及時把茶遞了上去,語調輕松地調侃︰「沒哭夠的話,咱們喝杯茶再接著哭。」
杜蘅勾了勾嘴角,努力想擠個笑容出來,反而落下一串眼淚︰「蕭絕,我是不是很沒用,這麼點小事也撐不住∼」
蕭絕微微一嘆,擁她入懷︰「傻丫頭!」
「你相信嗎?」杜蘅環緊了他的腰,貪戀地深吸一口氣,讓熟悉的味道將她淹沒︰「小時候,外公真的很疼我。他在家的時間不多,但只要有空,就喜歡帶著我到處走,對所有來就診的人夸我聰明,說我有天賦,將來一定可以繼承他的衣缽。他對我的疼寵,甚至遠超過了我爹。」
說到這里,她澀然一笑︰「我們家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爹雖不是入贅,卻也跟入贅差不多。外公在的那幾年,爹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他在醫學上沒有多少天賦,能有今天,憑的全是勤奮。就這樣,還是常常受到外公的責備。爹,過得其實並不快活。」
蕭絕笑得有幾分得意︰「那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象我媳婦這樣,是天賦異稟的?」
顧洐之走時,她才七歲,對她的指導十分有限。
就靠著顧洐之留下的幾本醫書,以及慧智那個半調子的指點,能獲得今天的成就,不能不讓人驚嘆。
杜蘅正色道︰「這話,也只能在家里說說,出了門就會變成笑話。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天賦。不過是把所有的時間全都花在了醫術上,如此而已。」
別的女孩,韶華似水的年紀,都在忙著撲蝶,撒嬌,交友,踏青,社交……等等,所有青春少艾之年該做的一切事,她卻守著一本醫書,埋頭苦讀。
再加上,她經歷了戰亂,經歷過生離和死別,又是兩世為人,比常人多了些經驗和歷練也很正常。
她從不認為,自己天賦異稟。
她只是,比世上絕大多數人寂寞,如此而已。
蕭絕沒有反駁,只收緊了手臂,讓兩顆心貼得更近。
杜蘅的淚濡濕了他的衣衫︰「我明白,這個世上沒有誰會憑白無故地對別人好。我只是,沒有想到,外公他……我以為,外公對我是不同的……現在才知道,還是天真了……」
無數個委屈痛苦的夜晚,她都沉浸在外公營造的溫馨的氛圍里,安然入夢。
無數次失去勇氣,想要放棄時,是外公對她的愛,給予她力量。
誰能想到,到頭來傷她最深的會是外公?
蕭絕嘆了口氣,慢慢地道︰「有一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慧智他,是老爺子的親生兒子。」
所以,顧洐之並不是在皇權和親情之間,選擇了皇權,放棄了親情;而是在兒子和外孫女之間,選擇了兒子,放棄了外孫女。
雖然同樣是被放棄
的那個,但這樣一來,她的心里會不會比較好過一點?
杜蘅先是一怔,似在消化他這句話的意思,緊接著急喘了口氣,失聲驚嚷︰「這怎麼可能?」
蕭絕撓頭︰「我第一次听到時,受的驚嚇絕對不比你小。可,這是事實。」
「師傅,其實是我,是我……」杜蘅滿眼震驚,語不成句。
蕭絕很好心地幫她接下去︰「沒錯,你應該叫他舅舅。」
這次真的好倒霉,竟被那小賊禿佔了便宜!生生壓了他一個輩份!郁悶!
杜蘅搖頭︰「師傅從沒跟我說過,這不可能……」
「雲起親口告訴我的,應該錯不了。」蕭絕就事論事︰「他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
「可是,這不對啊!」杜蘅咬著唇,在房里轉著圈︰「師傅比我大不了幾歲,沒道理我娘會不知道?再說了,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外公要續娶,根本沒有人攔著……」
蕭絕默默地看著她如困獸般掙扎,卻愛莫能助。
讓杜蘅困惑不已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雲起的母親,喬臻兒是秦哀帝的後代,肩上擔負著重國的重任,怎麼可能嫁給顧洐之?
當然,喬肯定不是喬臻兒的姓,畢竟鳳氏是南詔的皇族,而南詔向來以正統自居。北齊雖然立國一百七十余年,但因為一個姓氏,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對于鳳這個姓氏很是敏感。
謹慎如顧洐之,絕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在蕭絕看來,喬臻兒對顧洐之的所謂感情,究竟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利用,還有待商榷。
畢竟,一個女人要靠自己的力量,成就一番大業何其艱難?
顧洐之的才華擺在那里,喬臻兒擺明了是個野心勃勃的女子,怎麼可能不加以利用?
細想之下,世界其實很公平。
玩弄權術者,終將死于權術;利用人者,也難逃被利用的下場。
杜蘅想到慧智的身份,這時也已經明白過來,輕聲道︰「想來,不是外公不願意娶,而是,她不肯嫁罷?」
蕭絕委婉提醒︰「不管是能嫁而不願嫁,還是想嫁卻不能嫁,都是長輩的事,咱們無權置啄。」
「是!」杜蘅點頭,思路變得清晰起來︰「不過,師傅既然成了南詔的皇子,想來她最終是嫁入了南詔皇室了?」
她還是習慣稱他師傅,對于舅舅這一稱呼,本能地有些抗拒。
蕭絕也不點破,順著她的話道︰「是的,她現在是南詔的皇貴妃。」
「皇貴妃?」杜蘅輕笑︰「看來,她在南詔,過得也不如何順風順水嘛。」
蕭絕點頭︰「沒有哪個皇室是單純的,南詔也不例外。喬皇貴妃若是真能一手遮天,雲起也不至于被逼得流落民間,在北齊的寺廟里避禍。」
「師傅選擇現在回去,說明南詔的情勢已經她的掌控之中了吧?」杜蘅又問。
「只能說站穩了腳跟,離完全掌控還有點距離。」蕭絕中肯地評價。
所以,才更加需要跟南宮宸聯手,彼此互慧互利,同登大寶,平分天下。
「你和師傅之間一直謹守著朋友的界線,為什麼一次大都之行,突然無話不談,連這麼隱秘的身世之謎都毫不隱瞞呢?」杜蘅話鋒倏地一轉。
按常理來講,這種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何況,蕭絕的身份還如此敏感。
只要稍有點常識,就絕對不會對他泄露半個字。除非,有不得不說的理由?
蕭絕沒料到她突然間轉了話題,且直接一個驚雷砸了下來。
猝不及防下,顯得有些慌亂。不過,慌亂過後,卻是釋然。
正愁著沒有機會坦白,此時正好順水推舟,遂十分坦然地道︰「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故人。」
一個原本絕對不應該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出現了。
「誰?」杜蘅是真的很好奇。
她想不出,天底下還有誰,會讓泰山崩于頂而色不變的慧智方寸大亂,逼到不得不自曝**的地步?
蕭絕盯著她的眼楮,一字一頓地道︰「老,爺,子。」
「誰?」杜蘅茫然。
蕭絕嘆了口氣,輕聲道︰「是顧洐之。」
「外公?」杜蘅一時沒反應過來。
「是的,顧洐之,你的外公。」
「騙人!」杜蘅驚得差點跳起來︰「外公早就死了!十一年前就死了!怎麼可能出現在南詔!一定是你看錯了,這不可能!」
蕭絕早有準備,一把按住她的肩,將她按在炕沿,俯低身子輕聲道︰「我沒有看錯,那就是老爺子。老爺子養我到十三歲,就算化成灰,也絕對不會認錯。」
「這不可能!」杜蘅拔尖了聲音嚷著,紅唇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捂住耳朵,拒絕接受事實︰「你騙人,騙人!外公早就死了,死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