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剛下班打算往江南家里去,就接到離正揚的電話說江南就要生了,人已經在醫院。
趕去的路上馬上又給江媽媽打電話,告訴她︰「阿姨,江南要生了,已經去醫院了。」
江媽媽心底一陣狂跳,聲音顫抖︰「要生了……好,我馬上過去……」
「阿姨,你別著急,有離正揚他們在醫院陪著呢。」
很痛苦,撕心裂肺的疼意,跟即將死去了一般。
江南無論如何沒想到生孩子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以前只听說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苦日,知道很痛苦,可沒有感同身受過,便不知道真是死里逃生來換這一個小生命。幾個瞬間都以為自己這一回挺不過去了,疼痛而艱難,只怕沒辦法將他順利的生下來。
「啊……」
哭喊得沒了力氣,孩子仍舊沒有生出來。醫生和護士在一旁幫忙打氣,催促她再用點兒力,就快生出來了。
哪里還有什麼力氣,疼得淚眼婆娑。連意識都開始逐漸渙散,是暈死的前兆,手掌胡亂的在半空中抓,下意識想要抓緊什麼,像是一個人的手。沒有力量的源泉,覺得自己就要撐不住了。
護士遞上來一只手給她︰「加油,快生出來了。」
江南朦朧不清的雙眼能看到小護士那一雙含笑眼……看得久了就變了模樣,帶了點點滴滴的桃花色,細微而狹長,低著頭看她,睫毛比女人的還長,眼窩處投下影,定定地將她望著,很安靜。面目那麼清析,薄唇有一點兒抿緊,那笑意很飄忽,更像是心疼。江南望著他,緩緩地笑起來,覺得沒那麼疼了,只是心酸。吸緊鼻子,委屈地喚他,還是破了音︰「老公……」
手掌被握緊,指掌冰涼,是那一個人才有的溫度。覺得他來過了,如同一束光打過來,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光茫披身,宛如霞光萬丈,再不似他說過的,如同行走在一條永遠見不到光的隧道里,霧霾加身。這一刻卻那麼明亮……
醫生還在耳旁催促,讓她用一點兒力再用一點兒力,告訴她孩子的頭出來了,身子出來了,漸漸的,一個小生命就要來到這個世界上……
外面幾個人等得一片焦灼,不安地在走廊上來回打著轉。
孫青生過孩子,知道痛苦是痛苦,不至于輕易丟了性命。自己當時也沒覺得多緊張害怕,這一會兒看別人生了反倒驚心動魄起來。
拉著江媽媽到椅子上去坐,安慰她︰「阿姨,你擔心,很快就生出來了,不會有什麼事。」
話是這樣說,一出口聲音卻微微顫抖。
江媽媽有明顯的難安和擔心,點了點頭,一張臉很難有什麼表情,緊緊的盯著那道門。
離正揚走累了,想靠到牆面上消停一會兒,安靜不下來。便不得重新踱步,走到那扇緊關的門前張望,覺得度時如年,好像已經進去很久了。時不時看表,發現每一次看,間隔也不過就那麼幾分鐘。
才知道什麼是煎熬。
黃宇晚來一步,呼呼的喘氣。
「怎麼樣了?」
離正揚不說話,想抽煙平撫一下心情,掏出來揉碎。看了黃宇一眼,倒像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真是少見,堂堂的離大總裁,開會時面對多少大股東,多少高層。無數次在眾多的鎂光燈下,面對眾多的鏡頭也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這一剎卻連話都說不出。
黃宇不難為他,轉身問孫青︰「進去多長時間了?」
俱體的時間孫青也不知道,只道︰「很久了。」
黃宇坐到江媽媽身邊跟著一起等,沒兩分鐘就跟長釘了一樣,站起身跟著離正揚一起踱步。
謹防江南暈過去,呼喚的聲音更切。
只差那麼一點點了,只要再用一把勁,孩子就生出來了。
握著江南的手掌緊了緊,告訴她︰「你是個很棒的媽媽,再用一點兒力,孩子就出來了。」
「啊……」
真的只是最後一點兒力氣,這一次的生產很艱難,是煎熬,看著的人也知道她很痛苦。
江南已經十分盡力,她一早便有這樣的‘宏願’,努力把孩子生下來,努力做個好媽媽。她沒有本事,但仍舊盡了全力。
「哇……哇……」
孩子破涕的一聲響動,干脆而響亮。
只听醫生道︰「是個男孩兒。」
江南努力想要撐起眼皮看一下,轉眼手臂垂落,暈睡過去了。
離正揚手里的電話驀然響起,本來鈴聲很小,這一刻響起來卻感覺十分突兀,嚇了一跳。看顯示是紀夢溪打來的,以為他也是听到了江南生產的消息,打來尋問情況。
接起來︰「紀法官。」
那端沉沉道︰「下午听公安局那邊的人說,已經找到了薄南風的尸首,經過勘驗,初步斷定是薄南風本人……」
離正揚眸子驀然睜大,無言地握緊電話,耳畔響徹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回蕩在听筒里,久久不能平息。
幾乎同一剎那,手術室的門打開,醫生前來報喜︰「生了,是個男孩兒。」
離正揚驚忪地望過去,頭腦中嗡嗡響過,就是一片空白。覺得整片天地都在微微搖晃,天旋地轉。
幾個人听到順利生產,皆松了口氣。圍上來尋問大人和孩子的情況。
黃宇發現離正揚臉色不對,問起來︰「誰打來的電話?怎麼了?」
離正揚緩了一會兒神,把人叫到一邊低聲訥訥︰「薄南風死了,公安機關找到了他的尸體……」
中了槍,最後是死在火場中,不過臉沒有全完燒傷,輪廓五官仍能清楚辨別是他本身。經過勘驗也基本認定是薄南風沒錯。
他死了……
薄南風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卻死了……
黃宇瞠目結舌的看著他,半晌,痴痴地笑了聲,就像听笑話被人戲耍了,禁不住惱羞成怒。
「少他媽的跟我胡扯,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死……薄南風怎麼可能會死……」
他不是無所不能的神麼,小小年紀運籌帷幄,不僅可以開創景陽的輝煌,還是叱 風雲的黑道太子爺。那些別人望塵莫及的東西,他年紀輕輕便能唾手可得。這樣的薄南風若不是有扭轉乾坤的本事,又怎麼可能達到這種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樣的人素來掌握別人的生死,將別人玩弄于鼓掌,怎麼可能會死?!
黃宇就差上去撕扯離正揚的衣領,跟他扭打到一起。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開什麼樣的玩笑他都沒有惱過。不過這一次的笑話他不愛听,警告離正揚︰「你別在這里妖言惑眾,也不看看今天什麼日子。」
離正揚拖起黃宇就往外走,覺得要看日子的人不是他,而是黃宇。
這事不是他空穴來風扯出來的,是從紀夢溪那里听來的。那個男人有多穩往靠譜,不用說,黃宇也該知道。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會打來電話說起這事。
江南如今這個樣子讓她去認尸肯定不行了,紀夢溪跟那邊打過招呼,就讓他們這些朋友過去。而且這種事情一定要對江南暫時保密,還不到能說起的時候。
忽然間天羅地網,哪一處都是編織的謊言,要讓江南這麼一個可憐的女人完全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那麼多事情的真相都是瞞著她的,任何人的歡聲笑語也都那麼不由衷,通通的強顏歡笑。才覺得江南可憐至極,等到某一日真相一樣樣揭開的時候,對她而言,將是怎麼樣的打擊和崩塌?!
可是為了她和孩子,別無他法。
紀夢溪剛剛在電話里知道江南生產的消息也很震驚,無論如何沒想到是今天。之前沒有人通知他,听離正揚說起來了,只覺得是晴天霹靂。
「你跟我出來。」
離正揚已經扯著黃宇向外走。
……
紀夢溪趕來的時候,江南已經醒了,躺在病床上,孩子就在手邊。白白淨淨的一個小男孩兒,即便才出生,小小的一個人兒,皮膚還很縐巴,仍能看出五官極其出眾,除了嘴巴,其他的地方都不太像江南,反倒像極了另外一個人。
心中感慨萬千,來的路上心一直是顫抖的,看到這一對母子更加如此。就像有一只不安份的手一只撩撥心尖的位置,沒想到她已經生了,是怎麼樣的凶險,想象不到,卻沒能陪在外面一直等候。像是錯過了什麼,心中空下去一塊。索性她沒事,微微的安下心。
松了口氣,一出口還是听出緊張情緒。
「你還好吧?沒想到這麼突然,嚇死我了。」
江南才醒沒多久,還很虛弱,打不起什麼精神,卻很開心。點點頭︰「嗯,很好,這麼晚了怎麼過來了?」
紀夢溪走近了打量,看她額頭有汗,將頭發都打濕了,掏出紙巾替她擦了擦,鼻息間淡淡的清茶香。听說滿月這段時間對身體的保養很有講究,冷熱都要適宜,連下床都十分講究。知道江南的性格,擔心她照顧不好自己︰「我今晚給我女乃媽打個電話,讓她過來照顧你一段時間。」
「不用那麼麻煩,我媽和孫青他們會照顧我。反正已經生了,就沒那麼嬌氣了。真要大家忙不過來,我自己也會請個家政照顧。」
紀夢溪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胡說,這個時候同樣不能馬虎。」過來逗弄她手邊的孩子,這麼大一點兒的孩子按理說哪里會笑,除了哭只怕任何表情都做不了。紀夢溪盯著他的時候,就覺得他在微微的笑著,或者是那一雙眼楮長得喜氣,風韻佔了那個人的,桃花眼,眼尾稍向上翹,不笑亦像含了一縷笑。
才不得不感嘆血脈的強大,息息相關,又代代相傳,竟真的是存在過的最好證明。
伸出一根指手踫觸他的小手,接著便被緊緊攥緊掌心中,又細又軟,很神奇。就像撫平在他的心口上,將先前那些百味陳雜的觸感一下都撫平了。
越發覺得小家伙在笑著,紀夢溪專注地看了一會兒,跟著笑起來。側首問江南︰「起名字了嗎?」
「還沒有,之前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就想著出生之後再起。」孩子出生之後要辦許多東西,連帶上戶口,馬上就需要一個名字,江南打算晚上給他想一個。
不緊不慢的樣子,覺得叫什麼都不是最重要的了,她把他生下來的,就是最好的。
孫青正好走進來,看到紀夢溪,跟他打招呼。
「你好,什麼時候過來的?」
紀夢溪站起身︰「剛來一會兒,才知道江南生了。」
孫青跟著喜氣洋洋的,就像兒子是她生出來的。
「你看小家伙長的多漂亮,一般哪有這樣的孩子,生出來就能看出小模樣俊俏。真是隨薄南風……」
頓了下不再說下去,知道現在這樣已經很悲情了。這個時候是江南最需要薄南風的時候,他沒能陪在身邊,甚至生死未卜,江南一定比誰都要難過了。馬上把話茬帶過去,問紀夢溪︰「你吃飯了沒有?」
紀夢溪跟著斂了神︰「沒呢,工作越忙,越沒什麼胃口,回去的時候再吃。」又問︰「給江南吃什麼?我去買。」
「不用了,阿姨回家給她做了,估計也快回來了。她現在需要補養。阿姨說專門給她做點兒吃的比較好。」
紀夢溪就打算回去的時候先去趟超市,給她買一些營養品送過來。之前太匆忙了,一心只想撲過來看她好不好,什麼都沒有想到。
心情使然,覺得連空氣都凝固而壓抑。再呆下去,只怕會忍不住傷心落淚。找了借口,就要離開了。
告訴江南︰「你好好吃飯,這個時候身體很重要。我手頭上還有點兒工作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離正揚和黃宇去認尸了,他在等電話,所以心神不寧。
由其不能看到這個女人和孩子,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趕巧又悲情的事,甚至覺得是喪盡天良了。
孫青送他出去。
轉回來時,江南側首靜靜的看著孩子不說話,眼楮里的歡喜很明顯,這個孩子真是讓她愛進了骨子里去。那喜愛從眼楮里滲出來,掩都掩不住。
孫青湊過來,跟著一起逗弄,細細打量小家伙的五官,忍不住趴上去親一親。
問江南︰「你不睡一會兒,下午折騰得夠嗆,休息一會兒吧,兒子我幫你看著。」
江南累是累,卻不想睡,伸手出來握著孩子的小手。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這麼小?其實長這麼大,也沒親見剛出生的孩子長什麼樣,最早看過的,也都是一兩個月了。那時候就覺得很小,豈不知孩子生出一兩個月跟剛出生還有天壤之別。
頭腦中想象過無數次,看到的時候甚至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是這個模樣,她想象的那些打娘胎里爬出來的模板全部否定了,才發現實在太抬舉他們家的這個了。小小的一團肉,才四斤半,也不知道是怎麼生的,那麼小,小手小腳似乎只比拇指月復大一點兒。
這樣想著,忍住不拿起來比。
孫青笑起來︰「誰讓你那麼瘦,生出來的孩子也這麼小。我看過了,今天下午醫院新出生的這幾個,就咱兒子最小。不過別擔心,不影響孩子以後的生長。很多都是生出來的時候小,後面反倒比一般的孩子長得快。」
她覺得這個孩子也一定小不了,明顯是隨了薄南風,只怕將來不論個頭還是長相都要十分出息。
看了眼江南,接著說;「你這小身板也不奢望你一下把兒子生得老大,一看孩子就體量你,順產小一點兒其實很好生。」
江南也覺得孩子即便在肚子里也知道體量她,打她懷上,就一直沒什麼不良反應,不像有些孕婦,會劇烈嘔吐,或者食欲不振。一直以來她都能吃能喝,不長肉是她的身體就這樣。不過直到將他生出來之前,也覺得身體很輕便。
而且母子連心,醒來時听到孩子在身旁啼哭,幾乎是一剎那,江南的心就酸透了。也想跟著哭,等他不哭了,安靜地躺在她身旁,滿滿的只剩下幸福。
看了一會兒,想起來問孫青。
「你給宋家打電話了麼?愛愛是不是回去了?」
孫青嘆口氣︰「剛才出去的時候打了,宋阿姨接的,說愛愛沒回去。打上次離開,到今天一直都沒有回去過。不過听說她給于群打了一通電話,問了問小九,然後讓于群好好照顧孩子。是于群跟宋阿姨說的,不過再問她人在哪兒呢,沒說就掛斷了。」
江南靜默下來,就知道是這樣。打她從廚房里出來,看到客廳空蕩蕩的時候,就已經深切的感覺到,宋林愛這一走,只怕真的就要找不到了……否則她不會慌了神想要追出去。
孫青安慰她︰「讓愛愛冷靜一段時間吧,她既然肯回來看你,說明她一點兒都不怪你。哪一天想開了,自然而然就回來了。」
離正揚和黃宇各自開著車過來的,一起去停車場,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只有晚風在吹,夾雜著冬的凜冽,再厚實的外套也吹透了。
才發現在外面站了很久,倚在車身上,不知不覺幾根煙都抽完了。
離正揚要去醫院看江南。
問黃宇︰「一起?」
黃宇不敢去,倚在車上一動不動。他沒有離正揚那麼沉得住氣,內斂的本事也不如他。見到江南只怕會控制不住心里的悲傷,就什麼都說出來了。
真的是薄南風,那一張臉豈會不認得,連帶從死者身上取下的飾物也都辨別過了。是薄南風平日最鐘愛的那一些,不論是耳釘,還是腕表……那些沒有被大火吞噬消融的印記,每一樣都清析標識了死者的身份。即便什麼都沒有,就只那一張臉……
黃宇執煙的手輕輕的顫了起來,那感覺就跟抽筋一樣。手冷得厲害,便想,或許只是冷得太狠了,身心才會這麼不受控制地打著顫。
掐滅手里的煙,將兩只手插到衣服口袋里,企圖捂暖。
從看到那俱燒焦的尸體開始,就一直想,倒不如燒得面目全非,任何人的痕跡都看不出,還能一直僥幸下去。是薄南風在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實則他沒有死。不知哪里找來的尸首,想要蒙混過關。反正他的辦法一直很多,詐死實在算不上什麼難事……如果看不到那張臉,他便可一輩子做那樣的遐想。
可是現實殘酷,幾乎是給了他和離正揚沉重的致命一擊。
逃無可逃,真的是薄南風,他竟真的死了。
嗓音沙啞︰「你去了醫院,見到江南怎麼說?」
離正揚伸手去開車門,動作一滯。聲音飄渺︰「還沒有想好。」
路上想,一路車子開得緩慢。覺得非得去看看她和孩子,可也有黃宇的顧慮,怕自己表演得不生動,不真實,讓江南嗅出蛛絲馬跡。
才想起給紀夢溪打電話,掏出手機拔過去。
紀夢溪問︰「怎麼樣?」
離正揚淡淡道︰「是他。」
兩端靜了一下,時間滴答而過。
還是紀夢溪先說︰「這事先不要跟江南說。」
「我知道。」
關于薄南風的那部分案情隨著他的死亡以及身份的認證,徹底結案了。
天羅地網撤回去,通緝薄南風的信息隨之消散。沸沸揚揚到幾近冒煙的一場風波就這樣因為一個人的死徹底平息了。
那一晚下了這個冬天來的第二場雪,真如撤去了重重阻礙,漫天的鵝毛大雪灑下來,飄飄揚揚的,毫無節制地下了一整個夜。
銀裝素裹中黃宇坐在T大的籃球場上,任那些大片的雪花兜頭灌下來,灑了一身,轉眼就要將自己覆蓋。
去哪里都覺得呼吸困難,跟離正揚分開後,漫無目地轉了大半個城,從市中心到四環,再開回來。夜微涼,人未央,哪里都不是最好的容身之所。
不知不覺開到這里,想起來是所學校。算得上一方淨土,由其這樣蕭靡而淒冷的夜,該是很安靜。
停下車子走進去,一群活力四射的年輕人,遠不到他們休息的時候。只是這樣大的雪極少有人出入,僅幾對男女在操場上打雪仗,初時很瘋狂,歡聲笑語。一個小時之後就疲倦了,吵嚷著散去,男男女女往宿舍里去。
黃宇遠遠的看著,猜他們的衣服定然已經濕透。
掏出一根煙點上,這一回雙手實實在在凍得僵麻。沒有用打火機的習慣,還是潔白梗子的火柴,握在手里怎麼滑也滑不著。異常笨拙。想起來,最早沒這個習慣,是跟一個人學來的。見薄南風用,覺得新鮮,他也用。後來這習慣成了自己的,便一直改不掉。直到完全摒棄其他的燃煙方式,覺得這樣才是正當應該。
記不清風月場子里哪個女人說過,他點煙時的那個動作最有味道。當時他便在想,那是她沒有看到另外一個男人什麼樣,才叫真的有魅力。他就是被那一個瞬間蠱惑感染,才跟著有樣學樣。
可那個人點煙時什麼樣?誰也看不到了。
臉上微癢,什麼東西溫熱,沿著臉頰緩緩而下。滴下來,砸進腿上厚厚的積雪里,迅速融成了一個一個的窩窩。
低著手,緊緊盯著自己像是殘廢的一雙手。
剎時間有陰影投下來。
發出的聲音不可思議︰「黃宇?」
黃宇抬頭,那一片有昏黃的路燈,算不上特別明亮,可是清析看到他眼中的晶亮和淚流滿面。
忽然意識到什麼,馬下低下頭去。
叢瑤怔愣得幾乎回不過神來,懷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怎麼會錯,他確確實實是哭了,滿臉的淚水,像悲傷至極。
每次見到黃宇都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樣,笑一笑亦是一臉邪氣。這樣的男人似只有讓別人悲傷的份,一生快活自在,沒心沒肺,哪有自己心酸流淚的時候。
就是那樣一個夜晚和瞬間,叢瑤打心眼里疼了一下,覺得是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心口,尖銳的疼與麻。下意識的感覺這樣的黃宇才真實,便在想,他是不是真是這個模樣?
也是一個會哭會笑,會心軟難過的男人?
撢了下長椅上的落雪,挨著他坐下。
這個時候坐在這里哭,可真不是個好的消遣。冷還不說,雪太大了,轉眼就能將一個人埋葬。
側首看黃宇,已經跟一個雪人一樣了。她之所以會注意到他,就是因為好奇,大雪天的,哪有人會坐在這里,離遠了看,以為是哪個惡作劇刻意在長椅上堆了一個雪人,便想要來看一看。結果就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和美人的淚……
喝一口氣︰「大雪天的跑這里來哭,真有情調啊。」
黃宇早將眼淚拭干,只是眼眸通紅,仍舊低著頭。一出口有被人看出窘迫的懊惱︰「誰哭了?小孩子不早點兒睡覺,大晚上的跑出來干什麼。」
叢瑤不揭穿他,知道他很難過。雖然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難過,卻一眼看出他的情緒低落而失控。
揚了揚手里的冰淇淋。
「看到下雪了,在宿舍里上網的時候忽然想吃冰淇淋,覺得一定很爽。」于是裹上大外套就下來了。問他︰「你要不要吃?」
黃宇沒說要吃,還是伸手拿過來。下一秒一揚手,已經扔進了幾米之外的垃圾桶里,眼神好,投的也準,比籃球場上的三分球還要帥氣的一個動作。
「這個天吃什麼冷飲,胃太好還是牙太好?」
叢瑤手上一空,沒跟他惱。反正在黃宇眼里,她就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片子,听習慣了,便不覺得怎樣。幫他把身上的雪撢落,怕再任由大雪肆無忌憚的蓋下來,會將他筆挺的身姿壓斷。
黃宇感知到她的意圖,愣了下,躲開。
「謝謝,不用你管。」
叢瑤沒理會他,不跟一個心情不好的人計較,她又不是不分事理,知道這時候的人都很別扭而且較真。等掃完他身上的雪,自己本來熱氣微薄的手已經冷透了。想起來之前他那個動作可能是在點煙,如今還握在手里,一只是變型的煙身,一只是沒有劃著的火柴。
「點不著煙了?你心情不好?」
叢瑤說話有一個特點,便是吐字輕快,讓人听起來很輕松。這樣說法方式和語速也跟江南的微像。
黃宇抬眸看她,說到底還不是關于那一個人的悲傷。
盯著叢瑤時,不自知地便說了出來。
「我的朋友死了。」
真的是死了,他親見,認尸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情,今天卻有人讓他們做了。
倒希望即便是永遠離開,也不要走得這麼赤血淋淋,像阮天明那樣也好,總以為他還在……
叢瑤瞪著眼楮看了他一會兒,真是不想到,難怪會難過得掉眼淚。原來他是個真的可以為了朋友哭泣的人。
小心意意︰「是你很好的朋友麼?」
猜想著一定是,否則不會冰天雪地的悲傷到這里來。
黃宇一直是拿薄南風當最好的朋友,是哥們。卻也怨過他,當全世界都傳出薄南風將江南害慘的時候,他的確是怨懟過他的。甚至想過,既然不是真的喜歡,就不該得到。
與之相比,離正揚要真心許多,那個時候還不如擁護他出手,搶過來,不至于讓女王有今天。
可是薄南風死了,才發現再多的怨都只是層浮煙,一吹即散。情義擺在那里,最早便不是玩笑,抹也抹不去。
也覺著,江南還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無端端的絕望起來……
「是很好的朋友,一個哥們。」
叢瑤跟著安靜下來,半晌再沒有人說話,靜得似乎可以听到落雪的聲音,落在地上,落到人身上,落上人間四處……
「要不要一起堆雪人?」
叢瑤忽然笑著問他。
黃宇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到現在做什麼都沒有情緒。
「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見她穿的不是特別多,冷得打顫。
叢瑤沒听他的,已經拉著他站起身。
「堆一個吧,不動一動,坐下去只怕要凍死了。你不冷麼?」
怎麼不冷,心比身體更冷。
黃宇站在皚皚白雪中不動。
叢瑤催促他︰「你快一點兒,否則時間到了,我們宿舍的大門就要關了。」偏首想了下︰「如果你那麼舍不得你的朋友,就堆一個他的樣子,當做忌憚好了。然後送他走,活著的人不惦記了,放得開手,逝者也才能走得安心,不是麼?」
黃宇捫心自問,真是這樣麼?可就算所有人都放開了,江南也一定放不開。薄南風什麼時候走得都不會安心。
過去一把將叢瑤拉起來︰「別傻了。你住幾號宿舍樓?」
叢瑤訥訥︰「三號。」
黃宇大體辨了一下方位,拉著她的手腕就走。
「回去睡覺吧,會凍死。」
叢瑤被他強制著拉回去,一路攥著她的手,兩個人的都是冰冷冰冷,即便捏在一起,也沒有溫度。黃宇腿長步子大,幾乎要將她帶得飛起來。
就連蘇瑞也知道薄南風葬身火海的噩耗。
起初听來的時候不信,打死她都不可能信。薄南風他不僅不傻,還精得很。連蘇老爺子這樣的老江湖都免不了被他算計,他會不知道怎麼死里逃生?
搖了搖頭,一陣嗤之以鼻。公方那些吃干飯的豬腦子,一定是被薄南風給騙了。難道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說法叫做金蟬月兌殼?!
已經這麼拼了命的安慰自己,可仍舊坐立不安,等確切的消息傳回來。
一直等,直到夜半時分。
管家上來安撫︰「大小姐,先去休息吧。這麼晚了,即便有消息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傳回來。」
蘇瑞坐在清冷的燈光下,恍惚地回了神。問管家︰「你說,薄南風不可能會死是不是?」
管家嘆口氣︰「大小姐,這世上是人就會死,誰都幸免不了。」
蘇瑞怕起來,即刻變得很是煩燥。喝令他︰「下去。」
到底等了一夜。
等手邊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不想等了一晚,等來的是徹底的絕望。
那端的人很肯定的告訴她︰「大小姐,的確是少爺。公方的勘驗結果出來了,驗明是少爺本人。這是從熟人那里打听來的,不會錯。而且听說少爺的幾個朋友已經去認過尸了,也認定是少爺沒錯……」
聲音嗡嗡的響,像是摻了雜質,那一邊仍在說。
「雖然全身已經燒焦了,可是一張臉還能辨別出人來,確定是少爺……」
蘇瑞不想听人說下去,說出自己的想法︰「怎麼可能?公方不是一直找不到人,我們派去那麼多人不是一直也都找不到,怎麼可能會死?怎麼可能?」
男子一句話,仿佛直中命門。
「可是,大小姐,想要少爺命的人並非我們,數不勝數,少爺本來就逃無可逃。」
蘇瑞傻了眼,握著電話再發不出聲音。其實一早就已經認定了,早在听第一個人說起的時候,就確定是真的了。只是因為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不願相信。所以一門心思認定公方的人被薄南風給戲耍了。
可是,薄南風到了今天還有什麼耍人的本事?
窮途末路,追殺他的人道上遍地皆是。就算他們尋找無果,並不代表別人就找不到。畢竟惡人之中也是藏龍臥虎,薄南風如今連境都出不了,能躲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