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曹岩溪在的時候,滿寶元不說威望蓋過了曹岩溪,起碼不輸于他。現在,滿寶元也不想事事居于愈彥的副手位置。
最起碼,要並駕齊驅。
滿寶元原以為要做到這一點毫不為難,甚至可以說是他做出了重大的讓步。沒有他這個區長撐著,愈彥能玩得轉北欒區?
不料愈彥出差半個月不到,就搞到這麼大一筆款子。
這個就是本事!
在如今的北欒區,誰能弄到錢,誰就是爺!
更不要說愈彥還是書記,手里握著官帽子。雖然說下面的鄉鎮黨政一把手都是副科級,任免要經過縣委同意,但區委書記的意見,還是很有分量的。何況還有夏利為愈彥撐腰。
如此一來,愈彥手里即有權又有錢,他滿寶元拿什麼和愈彥並駕齊驅?
唯一的仗恃,大約也就是他的本土化和老資格了。
但這些東西,畢竟上不得台盤,只能在桌下做手腳,用起來著實不是那麼得心應手的。
從昨天龐志偉的到任,就可以隱見崢嶸了。滿寶元雖然不清楚愈彥和龐志偉之間是何種關系,但要他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那斷無可能。愈彥一上任,就開始抓權了。
官場上的所謂抓權,實際就是抓帽子。
愈彥能夠說服夏利給他換一個對路的派出所長,誰知道下一次,愈彥會換誰。
正因為這樣,見了愈彥略帶不憂的神情,滿寶元心里便是一跳,連忙向劉艷芳使了個眼色,叫她不要做出頭鳥。
誰知道愈彥心里是怎麼想的?
劉艷芳一怔,隨即有些不高興地扭過頭。
滿寶元在別人眼里,那是威風凜凜的區長,在劉艷芳眼里,不過就是個出氣筒罷了。劉艷芳哪里會去怕他?只不過這是在開會,劉艷芳也不便公然對滿寶元「大發雌威」。
畢竟劉艷芳也不是個笨人,在會上剝了自家男人的面子,滿寶元說話不靈光了,最終受損失的還是自己。
「同志們都談談吧,談談看法,咱們集思廣益!」
愈彥臉上又掛上了笑容,和氣地說道。
滿寶元便瞥了薛關元一眼。
薛關元卻低頭去看筆記本去了,似乎那上頭記載了很多很有趣的東西。
滿寶元便在心里暗罵了一聲︰老油條!
盡管搞到了一百萬是好事,愈彥也說了請大家暢所欲言,但薛關元卻抱定一個宗旨,情況不明,絕不胡亂發言。愈彥不比其他區委書記,他年輕得很。因為年輕,就有可能氣盛。若是以前曹岩溪在,薛關元肯定沒有多少顧忌。曹岩溪除了愛個酒,倒並不熱衷「斗爭」,大家開開玩笑,說錯了話也沒什麼。愈彥就不一樣,萬一是釣魚呢?
薛關元平日里和滿寶元關系還不錯,不過要緊關頭,他可不會胡亂往前沖。
薛副書記只想早日調離這個窮山旮旯,去縣城享福。
滿寶元便又將眼神落到了北欒鎮黨委書記張尚軍身上。張尚軍是區委委員兼北欒鎮黨委書記,與滿寶元的關系非常好,可以說是滿寶元的鐵桿兄弟。見了滿寶元的示意,張尚軍就明白了滿寶元意思。是叫自己打頭陣。
不過張尚軍有些撓頭。滿寶元有這個要求,他肯定不會往後躲,關鍵在于,張尚軍暫時也不清楚滿寶元想要怎麼用這一百萬的巨款。愈彥搞的是「突然襲擊」,事先誰也不知道他搞到了一百萬,也就不可能商量怎麼「分蛋糕」。
「咳咳,愈書記,滿區長,同志們,我談幾句吧……」
張尚軍略微想了一下,笑著開口了。
「好,尚軍同志請講。」
愈彥微笑著點頭允可。到了這樣的正規場合,除了滿寶元,對其他主要的領導干部,愈彥都是稱呼同志。一則是黨內慣例,二來也是在不經意間確立一把手的獨特權威。
在人家的名字後面加上「同志」二字,表面看既正規又親熱,內里卻不可避免的佔據著某種心理優勢,通常只有地位高的人才這樣稱呼地位低的人,稱呼上級,一般都是叫官餃,顯得尊敬。
當然,到了很高的層級,那又另當別論。誰也不會再使用這種小手腕。沒的惹人恥笑。
「一百萬,呵呵,老實說,我在北欒做了這麼久的干部,還是第一次听說這麼大一筆錢,心里頭很激動,想得不周全的地方,請愈書記和滿區長批評指正……」
張尚軍先就按照規矩,預留了「退步」。
愈彥微笑點頭,示意無妨。
「我個人覺得吧,劉艷芳主任的意見,是很有道理的。咱們的辦公條件,確實是太差了點。凡事都講究個面子,北欒區也不能太寒酸了不是?」
張尚軍挺直了身子,笑呵呵地說道。
張尚軍三十幾歲年紀,大致和滿寶元相當,個子卻比較高大,長相也算得俊朗,雄赳赳氣昂昂的,頗有幾分威勢。
劉艷芳便朝張尚軍嫣然一笑,很是滿意。
說起來,劉艷芳與張尚軍還沾點親帶點故。張姓是北欒區的大姓之一,沾親帶故乃是常態。
張尚軍一上來就給劉艷芳投了贊成票,倒也不僅僅因為這點親戚關系,也不僅僅因為劉艷芳是滿寶元的老婆。關鍵還在于,北欒鎮黨委和政府,與北欒區區公所是在一起辦公的。大家都在一個院子里。真要改善辦公條件,總也不能只改善區公所那一塊的辦公室,將他們北欒鎮撇到一邊。
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張尚軍自然要支持一把,看能不能分到一杯羹。
愈彥臉上繼續帶著微笑,並無不憂之意。
張尚軍心里卻咯 了一下。
愈彥臉上雖然帶著笑,卻只是「職業性」的,表示某種禮貌罷了。愈彥的眼里,可絲毫也沒有露出贊同的意思。
張尚軍又有點難拿了。
到底愈書記是個什麼意思?
張尚軍情不自禁地望了滿寶元一眼。張尚軍說起來,也並不是個機靈到極點的人。他能做到北欒鎮黨委書記,多半是沾了本鄉本土的光。加上有滿寶元的一力舉薦,就上來了。所以,愈書記到底是個什麼想法,張尚軍也不是特別在意。他在意的是滿寶元是個什麼想法。
但一些太具體的東西,單純靠表情和眼神是很難表達清楚的。
「除了辦公條件的改善,我看這筆錢,應該拿出一部分來,好好慰問一下咱們區里的軍屬、烈屬和五保戶。這些年,我們太窮了,軍屬、烈屬和五保戶,除了縣里逢年過節給的那點東西,別的基本什麼都沒有。這也不大好啊。」
張要福又說道。
他記得滿寶元曾經跟他提起過這個事情。料必這是滿寶元比較關心的,便提了出來。
「此外,我建議,還要整修一下水利設施。我們北欒區山多地少,比較缺水。五六十年代大修農田水利的時候,修了一批小水庫和引水渠,眼下都已經年久失修,很多水庫都干涸了,引水渠也大部分失去了效用。這幾年農業收成不好,和這個有很大的關系。區里和鎮里,早就想要整修一下這些水利設施,奈何就是沒錢啊……也向縣里打過報告,縣里也是沒錢。這個事情,我看應該搞,讓群眾都得點實惠。」
張尚軍邊說,邊察看愈彥和滿寶元的臉色。
滿寶元微笑點頭,愈彥也緩緩點了點頭。
張尚軍便高興起來,一顆懸著的心也回到了肚子里。總算得到了滿寶元的認可,這就好了。
「其他同志呢,有什麼意見,都談談!」
見張尚軍結束了發言,愈彥便繼續發問。
接下來,又有幾個同志發表了意見,基本上和張尚軍的意見大同小異,都贊成改善辦公條件,買個好點的車,也好撐個門面。
愈彥一開始還認真听著,听到後來,雙眉漸漸皺了起來。怎麼都是一個調調?
見愈彥皺眉,薛關元瞥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無疑,薛關元將此事歸結為愈彥和滿寶元在「斗法」了。
但愈彥不悅,卻不是這個原因。他忽然發覺,自己對北欒區干部的思想解放程度以及經濟建設的眼光的估計,還走過于樂觀了。甚至可以說,在這些干部腦海里,壓根就沒有經濟建設這根弦。多年以來的閉塞落後,讓這偏遠山區的干部們都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式。那就是一切听上級黨組織的安排。北欒區要怎麼發展,自有縣里的領導操心,大伙只要執行命令就走了。
反正手里沒錢,想做點什麼事也做不成,又何必白白浪費許多腦細胞?
「區長,談談你的看法吧!」
愈彥終于「忍無可忍」了,轉向了左邊的滿寶元。
身為區長,總該和其他干部有些不同的思維吧?
滿寶元點點頭,就算愈彥不「點名」,自己也該說話了。
「我看啊,你們都是在胡鬧!」
滿寶元坐直了身子,板起了臉,一開口就「石破天驚」!
大家伙都愣怔了一下,為什麼我們就是在胡鬧了?
這話怎麼說的?
「這個錢,你們以為你拿來亂花的嗎?愈書記辛辛苦苦上省城,跑安泰,好不容易搞到了這麼一筆款子,就拿來買車子,買辦公桌椅?這麼干,那就叫敗家子!」
滿寶元毫不客氣,板著臉繼續訓斥道。
愈彥的雙眉,又蹙了一下。他不是反對滿寶元的言語,他只是覺得滿寶元這個態度有點問題。今天召開的是主要干部座談會,他愈彥才是北欒區區委書記,怎麼現在看上去,滿寶元反倒成了一把手呢?難道以前曹岩溪在的時候,滿寶元也是這麼借越的?
滿寶元沒有在意愈彥的不悅,接著說道︰「要我看,這筆錢必須用在刀刃上。剛才張尚軍說了,要整修水利設施,這個意見還可以。把水利設施整修一下,就算今年不能馬上見效,明年就一定能見效了。我們是農業區,農業是根本。整修水利設施,還是有必要的。另外,有了這筆錢,我們可以考慮引進一些中藥材種子,種植藥材眼下比較流行,推廣也比較容易,這個我認為可以搞。至于具體怎麼弄,還要再仔細商量。總之這錢不能浪費了……」
與會干部們就情不自禁地點起頭來,覺得滿區長果然與眾不同,說的話很有水平。
「藥材不急著種!」不待滿寶元說完,愈彥忽然插口說道。
所有人又都望向愈彥。
滿寶元也閉上了嘴。
照說,區長正在發言的時候,主動去打斷他的發言,是不禮貌的。但愈彥覺得,不能讓滿寶元繼續說下去了。其他同志發表的意見,愈彥縱算不贊成,也沒什麼。就是一個意見罷了,接不接受,還得主要領導拍板。但滿寶元的身份地位,和他們都不相同。滿寶元是區公所的一把手。他說出來的話,尤其是有關經濟建設的議題,份量是很重的,某種情況下,甚至可以看成是「決議」。
問題在于,滿寶元的思路和愈彥的思路卻不一致。
前段時間制定出來的五年發展規劃,愈彥曾經和滿寶元仔細請論過,滿寶元表示贊同。而現在,真的有了一筆錢,滿寶元卻根本就不提到那個規劃方案上去。由此可見,滿寶元並不是從內心深處真正的贊同愈彥那個規劃方案。認為壓根就是年輕人的好高鶩遠,反正只是紙上談兵,也就沒有必要和愈彥爭個而紅耳赤。
如今忽然冒出了這麼大一筆款子,滿寶元自然而然按照自己的思路開始「分配蛋糕」,早就將那個所謂的五年規劃方案拋到了九霄雲外。
愈彥不能讓滿寶元繼續說下去。如果滿寶元完全闡述了自己的意見,愈彥再加以一一堆翻的話,就變成他專門針對滿寶元,矛盾就鬧出來了。愈彥召開這個主要負責干部座談會的初衷,可不是為了和滿寶元吵架的。
他只是想要了解一下這些干部的真實「水平」。
實話說,愈書記頗有幾分失望。
這麼一個缺乏活力和眼光的干部團隊,與愈彥的要求,相差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