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天兩夜的假期里,夫妻倆根本不曾走出門。
房里的每個角落,從泳池、沙發、餐桌,一直到玄關、落地窗邊、浴白,都有他們恩愛的身影。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余曼青覺得自己整副骨頭都快散了,他卻老神在在,像是沒事人一般。
沒想到她竟在結婚兩年後才深刻明白什麼叫做「蜜月癥候群」……好吧,如果硬是要加上前輩子的話,其實是十二年。
回家後,她開始期待半個月後的「開獎日」。
為了這個假期,她甚至刻意將日期選在自己的危險期。她想,這次應該沒有問題了吧?畢竟兩個人都那麼努力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里仍是被一抹若有似無的焦慮給籠罩。
太急躁了嗎?她告訴自己不要太在意受孕與否,她也告訴自己「現在」的她還依然年輕;然而,那件事情就像是瓖嵌在她腦海里一樣,連睡著了也會夢見自己驗出了兩條線。
上輩子那段拿掉孩子的記憶再次侵蝕著余曼青,讓她的心口隱隱抽痛。
懷孕的挫折讓余曼青莫名想念母親溫柔的聲音。
由于父母居住在東部,交通不是那麼便利,一直以來她都鮮少回去,結婚之後更是將頻率拉長。
打從喬喬出生後,她也只回去那麼一次——而且是為了讓父母看看自己的外孫女。
于是趁著女兒午睡,她拿起話筒,做足了心理建設之後,才按下那組熟悉到幾乎變成本能的號碼。
听著耳邊的鈴響,她不停地深呼吸。
「喂?」
突然,彼端有人接听了。
那是母親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當下竟莫名地將話筒 嚓一聲掛了回去。
坦白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子的反應,她按著胸口,心髒怦然鼓動不止。
那感覺很奇特……她說不上來,就好像是她突然能夠通靈、能夠和靈界的親人溝通一樣。
不過,她那詭異的想法很快地就被打斷了。
電話響起,余曼青瞧了眼來電顯示,是母親回撥過來。
她再次深深吸了口氣,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後,才伸手拿起話筒。
「……喂?」她忍不住咳了聲。
「曼青嗎?」
「嗯。」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趾。
「你剛才有打電話過來?」
她沉默了幾秒,內心激動不已,「……對。」
或許是听出了她反常的語氣,余母忍不住流露出關心的口吻,「怎麼了嗎?發生了什麼事?」
「喔,沒有啦……」她的聲音開始發顫,「只是想跟你說……最近事情比較多、比較雜,可能會比較少回去……」
說到這里,她鼻一酸,眼眶熱了。
「吼,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咧!」余母松了口氣,「唉,反正你平常就很少回來了,干麼還特地交代,害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你是存心想嚇壞我這老婆子嗎?」
聞言,余曼青忍不住笑出聲。「沒有啦,怕你以為我失蹤了嘛。」
她故作開玩笑地應道,可心里卻疼得幾乎淌血。
從前年輕在外玩樂,父母打電話關心她、問她最近好不好,她總是嫌煩,口氣極度不悅地要他們沒事不要打給她。
漸漸的,他們也不再主動聯絡了。
現在她終于深刻明白,那只是父母思念兒女的表現,而她竟連簡單的「接起電話」都吝于給予。
「最近維政的公司還好嗎?」余母照例關心一下自己的女婿。
「還可以,最近有接到大案子,不過因為有干部離職了,所以暫時他還是要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喬喬呢?會走路了沒?」
「早就會啦!」她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那你呢?跟婆婆還是一樣處得不好嗎?」
聞言,余曼青耳根一熱,想起以前偶爾會向母親抱怨婆婆有多惡劣。
「最近有比較好一點……」
「嘖,你吼,都結婚生小孩了,個性不要那麼嗆啦!會吃躬的。」余母又開始碎碎念。
「我知道啦。」
听著母親的絮絮叨叨,她卻不再覺得厭煩了,反而有股令人想哭的熟悉感。
當結果仍然還是一條線的時候,余曼青的情緒終于忍不住潰堤了。
躲在浴室里,她捂著嘴,壓抑著不敢哭出聲。
她不懂,為什麼會這麼難?這一年多來,不管是偏方、食補、還是什麼閨房秘辛,她都很努力的在嘗試,甚至婆婆還帶著她到廟里去求子,可是為何老天爺就是不肯賞她一個孩子?
難道上帝真的是公平的嗎?既然讓她重生一回、臝回了丈夫,便代表著她必須付出某種代價,是這樣子嗎?
抑或其實這一切都只是老天爺給她的懲罰——就在她幾乎忘了自己上一世的惡行、過得愜意的時候,降下了一個如此沉重的考驗給她?
想到這里,一股淒楚的情緒再次涌上,她捏緊手中的驗孕棒,頹喪地跌坐在浴白旁,低聲啜泣。
那隱隱約約的低泣聲,讓簡維政從睡夢里驚醒。
他先是發現妻子不在床上,而後注意到那哭聲並非來自女兒,原本混沌的腦袋瞬間清醒。
他撐起身,看見浴室的門縫底下透出微光。
是曼青在哭?
意識到這個事實,他立刻翻身下床,果然在推開門的同時,看見妻子縮在浴白邊,手里握著一支驗孕棒,滿臉淚痕。
那模樣讓他胸口一窒,眉頭不自覺蹙起。
「啊!」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沖進來,余曼青先是錯愕,而後立刻回過神來拚命抹掉眼淚。
「那個……我吵到你了嗎?」她吸吸鼻子,撐起身,硬是堆起笑顏。
突然一個外力直接把她拉起,擁入結實溫暖的胸膛。
「傻瓜,你何必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他不停地拍著她的背、撫模她的發絲,輕聲哄道︰「我們都還年輕,你在急什麼呢?」
「可是我……」委屈感泛起,她扁起嘴,覺得自己真沒用,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
「噓,我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頭頂,鼻尖就這麼埋在她的發間,「我知道媽給你很大的壓力,一直催你要趕快生個兒子,可是你也知道,老人家就是愛念,你其實不必那麼在意她的話。」
聞言,她咬唇低泣出聲,忍不住將頭靠在他的胸口上。
「而且坦白說,」簡維政繼續安慰她,「我沒有非要兒子不可,或是一定要你生幾個孩子,就算只有喬喬一個女兒,我也已經很滿足了。」
她倏地抬起頭來,擦了擦眼淚。「可是這不完全是媽給我的壓力,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再替你生一個小孩……」
她真的、真的想把上輩子那個孩子給生回來。
上一世,老天給了她,她不想要,甚至瞞著所有人偷偷去墮了胎;這一世她誠心渴求,老天爺卻再也不想賜給她。
一定是的,這一定是報應……
思及此,她又哭了出來。
簡維政嘆了口氣,稍稍退開了些,俯視著她哭喪的臉,伸出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你是真的很想再生一個?」
她用力點頭。
「不是因為我媽給你的壓力?」
她搖頭。
「那好吧。」
「……好?好什麼?」她止住了哭泣,困惑地看著丈夫。
「既然你是真的想生,那就別再把它當成你自己的事。」他伸出手,將她頰邊的發絲勾至耳後,「明天我休假一天,我們一起去醫院檢查,嗯?」
余曼青怔怔地站在原地,張著嘴沒反應。
「兩個人一起努力總好過你一個人在浴室里煩惱吧?」他突然捏了捏她哭紅的鼻尖。
「呀——」她吃疼,卻破涕為笑。
一周之後,檢查報告出爐。
那時候余曼青才明白,原來老天爺給她的真正懲罰,根本就不是懷孕困難這件事。
夫妻倆被召回了醫院,一同聆听檢查結果。
胃癌,確診。
但是這回病魔找上的人卻不是她,而是她的至愛。
「不過幸好發現的時間算早,」醫生似乎永遠都是冷靜的,就像是在進行平常的會診一般,他平靜地說出殘酷的事實,「目前是第二期,如果治療過程順利,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可以完全治愈。」
主治醫生又交代了一些入院治療的相關細節,余曼青卻連一個字也沒听進耳里。
她太過震驚,震驚到彷佛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抽離了軀體,然後在半空中看著這群人演出這場鬧劇。
為什麼?她腦海里只剩下這個疑問。
老天爺究竟是為了什麼讓她重新活這一回?她曾經懷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又長又幸福的美夢,然而如果美夢成真的代價竟是維政的生命,那麼她寧可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寧可現在立刻夢醒、睜開雙眼,慶幸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而維政仍然健健康康、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