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帥在山上的帳篷住了一日。
姜家在山上一共搭了三個大帳篷,另有一個小帳篷,孟帥住在最小的那個帳篷里,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到了晚間,白天看著他又被他逃月兌的那個大漢抱著一摞卷宗進了帳篷。
兩人對視一眼,孟帥明知自己沒什麼理虧,還是有點訕訕的。那大漢倒是無所謂,神色雖然如白天一般僵硬,卻不見厭惡不喜種種負面之色,只說了一句︰「我叫朱強。」
孟帥客氣道︰「孟帥見過朱前輩。」
朱強道︰「你還真該叫我前輩。」當下把手中的卷宗放下,將最上面一頁交給孟帥,道,「你看看有什麼錯處沒有。」
孟帥接過來,不看還罷了,一看不由目瞪口呆。
原來上面是自己的資料,從姓名,年紀,籍貫,家庭成員,師承,瓜陵渡的住址,現在沙陀口的住址,一一詳細列上,活月兌月兌就是自己的簡歷。上面還附有自己一張活靈活現的工筆畫像。
孟帥壓住心中的情緒,道︰「大概對吧。你們要做什麼?」
朱強道︰「這是你的檔案。回頭帶回銀寧存檔。也不知你要被分到哪里,到時候由軍府指揮使收存,倘若分到制軍府,就還回到咱們少帥手里。」
孟帥道︰「真的假的?」心中微有些心慌。昨天跟姜期說話,已經對前途有些預感,但畢竟那只是隱晦的意思,並沒有涉及具體,也沒什麼感覺。但這簡歷一拿過來,立刻就有了「成了人家的人」的現實感,頓覺有些惶恐。
但這時船到江心馬到崖,讓他懸崖勒馬,說一句「我可沒投靠你們」,那還不知有什麼後果,光憑人家一晚上時間把自己模了個底朝天,就知道勢力有多大,孟帥竟發現自己說不出拒絕的話。
難道真就賣身了?
不對,這都不算賣身,連賣身錢都沒拿!
孟帥迷迷惘惘,百般滋味涌上心頭。過了一會兒,就听朱強道︰「你確認了,確實沒有錯處?」
孟帥回過神,道︰「等一下,我叫孟帥,不叫鐘二。」原來簡歷上寫的還是他舊名字,或者說壓根也沒名字。
朱強道︰「你不就是鐘家的第二個孩子?」
孟帥道︰「反正我要叫孟帥,行不行?」
朱強道︰「好,我去問問少帥。」
孟帥松了口氣,道︰「多謝。其他沒有了。查的很清楚。」再看到朱強手中還有一摞卷宗,道︰「那是什麼,其他新人的檔案?」
朱強道︰「你是的履歷。」
孟帥「啊」了一聲,道︰「我干了這麼多事,值得寫這麼多?我看看,我看看。「
朱強搖頭道︰「這個卻不能給你看。」
孟帥道︰「為什麼?萬一有錯呢?」
朱強道︰「有錯也不是你的錯。履歷檔案沒有給本人看的,其中也不光有事情,還有……」說到這里,便閉口不言。
孟帥心道︰還有什麼?啊,是了,說不定有對我的分析和評價,或者什麼污點之類的,這個果然不能給本人看了。當下不再要求,道︰「從今以後,我就是軍籍了,成了姜家帳下一小兵?」
朱強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轉軍籍?也不是不行。不過那得再等幾年,大帥帳下不收十六歲以下的兵。」
孟帥道︰「那我是做什麼的?」
朱強道︰「學生啊。我們這里叫郎君。」
孟帥道︰「我有師承的。」
朱強道︰「這個自然。我們這里的郎君,尤其是精英那一營,個個都來歷不俗,誰家里還沒有師承?軍府只是個學校,給你們做集訓用的,培養的是精氣神,也是預備營。當然,就武功一項,可以學的也有許多,你踏實的進去,有的是好處。」
孟帥听得心里好受一點,道︰「這還好。」反正失去了水思歸的教導,他本身也缺少一個學習的環境,如果只是一個學校,那還可以。
次日,岑先生啟程回銀寧,姜期在路上相送。孟帥也被叫去,跟在他們後面也跟著揮手。岑先生和姜期道別之後,還特意跟孟帥打了個招呼,道︰「小兄弟,明年春天見。」
孟帥不解,等岑先生走了,朱強才解釋道︰「所有的軍府招新人都在春天。」又跟姜期道︰「這小子有前途,不如將他調進咱們制軍府。」姜期笑而不言。
姜期道︰「岑先生走了,咱們去沙陀口逛逛,去見見傅兄弟。」
三人一路向沙陀口走,走到一處岔路,就見幾匹馬迎面而來,往另一個岔路而去,過了片刻,又是幾匹馬,還拖著馬車。
回頭看去,就見那條岔路上竟然人流涌涌,全不像個官道的支線,反而像是大城市的干道。不但車馬川流不息,連販夫走卒也常有路過。孟帥再也忍耐不住,拉住一個老板模樣的路人,問道︰「借問一下,這條路通到哪兒啊?怎麼這麼熱鬧?」
那老板回答道︰「那邊是靠山鎮。今天郭家藥仙會在那邊開市,大伙兒瞧熱鬧去了唄。」
孟帥奇道︰「藥仙會是今天?這倒奇了。」掰著指頭算了算郭家告知的時間,道︰「還真是今天。」最近幾天過日子天翻地覆的,他哪還能記得那麼多?
姜期道︰「原來是今天,咱們來但巧了。♀怎麼藥仙會不在沙陀口,反而在靠山鎮?」
那老板道︰「這麼說,你們不是本地人?」
孟帥道︰「不,我就是本地人。」
那老板瞪了他一眼,道︰「本地人怎麼連這麼大的事都不知道?郭家公告三天了,每條大街上都有。今年因為規模特別大,將靠山鎮包了下來,舉辦藥仙會。全城都嚷嚷動了。其實你再往北走,順著人流就能找到了。你們有請柬麼?」
孟帥道︰「沒有啊。」
那老板道︰「那就圍觀著看看熱鬧吧,只有本地的望族和江湖上的名俠才有位置,不過在門口看看剪彩也是好的。」
孟帥謝過老板,看向姜期。姜期指了指岔路,道︰「咱們也去看看。」
走了片刻,孟帥道︰「少帥,姜家也是本地的望族吧。怎麼沒帖子?」
姜期道︰「他若有本事把帖子遞到姜府門前,我自然也收了。不過他沒遞,我就沒有。」
孟帥道︰「那咱們怎麼辦?」
姜期道︰「去門口看看剪彩吧。」
孟帥道︰「看剪彩就夠了麼?」
姜期道︰「嗯,若是正好看見傅兄弟進去,不妨沖他揮揮手。」
那靠山鎮,顧名思義,就是靠著山,在西越嶺山下一個小鎮。規模不大,只有兩條街道,孟帥之前也略知一二。幾人向著山一路行去,走了大半個時辰,但見前面路口圍了一圈人,正自指指點點。孟帥分開人群,就見不遠處一片青山,山下就是靠山鎮,但在入鎮的路口上立了一排木柵欄,竟將向前的道路封鎖的嚴嚴實實。只在東北角留了一道縫隙,打了棚子,有幾個大漢正在守衛。
孟帥見了,道︰「這里戒嚴了嗎?」
姜期道︰「那不是官軍的服飾。嗯,有人私設關卡。」
就見有人走過去,一個大漢當前攔住,喝道︰「請柬。」就見那人遞過一張大紅請柬,那大漢看了一眼,道︰「丙區的。進去吧。往里頭走,看到丙字號的房子進去,沒事別往其他地方去,都有人攔著的。」
那人招呼一聲,帶著幾個叢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旁邊有人指點道︰「看見了麼,郭家的氣派有多大,整個鎮子全圍起來了。我記得以前可沒有這樣的勢派,今年竟比往年場面大了十倍。」
孟帥道︰「原來到了郭家地頭了,好排場。」
姜期笑道︰「郭家竟能在涼州自己圈出一塊地方來,設卡審查,儼然自成一國,不愧是百里侯。有趣,有趣。」
他說是有趣,其實語氣中哪有半分有趣之意?不過也沒露出什麼怒色,平淡而已。
孟帥笑道︰「這里離得太遠了,咱們看不見傅先生了,揮揮手也是不行。」
姜期道︰「你想進去看看?」
孟帥心道︰什麼我想進去?分明是你要來的,我無所謂了。不過此時說無所謂就沒有下茬兒了,只好道︰「進去看看好啊。」
姜期微一側頭,道︰「朱兄弟。」
朱強立刻轉身走開,過不片刻就回來了,身邊帶著一個富商打扮的胖子。朱強指著胖子道︰「這是天草藥行的賈掌櫃,自告奮勇要帶咱們進去。」
孟帥愕然,但緊接著看見那賈掌櫃一臉苦色,臉上肥肉一顫一顫,這才明了,暗道︰是了,這是他拳腳上的口才很好,把那人勸服了。
果然,那賈掌櫃期期艾艾的拿出請柬,請幾人進去,看守的大漢道︰「丁區,就在前街轉吧。後街不許過去,仔細沖撞了貴人。」
朱強臉色略帶尷尬,道︰「急切之間,也只找到這位。」
姜期道︰「無妨,先進去再說。」
幾人走進街道,剛走了幾步,那賈掌櫃苦笑道︰「各位爺爺,放了我吧。我是本分良民。」
孟帥學著鬼子的腔調道︰「良民,有良民證麼?」
姜期神色不動,呵斥道︰「小孟別鬧,離著關卡還不遠呢。」又對賈掌櫃道,「放心吧,一會兒就放你,我還有賞。」
眼見走到街角,只听身後一陣馬蹄聲響,孟帥一回頭,就見一匹高頭大馬晃晃悠悠從街對面行了過來。馬上坐著一個穿綢裹緞,衣飾華貴的少年,身後嗚嗚泱泱跟著一群從人。從街面上浩浩蕩蕩的過來。
來到關卡上,那公子並不下馬,一揮手間,就有一個長隨上去交上請帖。
守關的大漢見了,倒還恭敬,道︰「原來是梁公子,請您下馬。」
那梁公子喝道︰「下馬?本少爺在都督府門口都不下馬。本地太守梁大人,那是我親爹,郭家大老爺,那是我干爹。本州刺史傅大人,那是我姨爹。甘涼道節度使姜大帥,那是我丈母爹。給我開門!」
孟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听朱強叫道︰「混賬。」
他這才想起來,那梁公子幾句話,佔的是姜勤的便宜。
姜期臉色一沉,隨即道︰「他的請帖似乎是高等的?」
朱強道︰「明白。」
就見那梁公子和守關的大漢糾纏不休,那幾個大漢雖然神色還算恭謹,但始終不肯講木柵欄推開,讓他騎馬進去。
那梁公子突然大聲道︰「你們不讓?好,不需要你們讓。你們給我閃開。」他轉頭對自己的從人道︰「你們退到兩邊去,給我讓出十丈。」
那些從人連忙退後,且把圍觀的眾人趕得趕,轟得轟,一直空出半條空蕩蕩的街道。
孟帥見此情景,失聲道︰「難道他要……」
就見那梁公子倒退幾丈,一催馬,那馬撒了歡兒的往前沖去,在平直的大道上。沖到關卡之前,那梁公子一提馬頭,馬身騰躍而起,跳起來有幾尺高,數丈遠,橫跨關卡,在眾人頭頂飛過,落在地上。
旁邊街道上遠遠看得閑人見了,紛紛鼓掌,鋪天蓋地的喊道︰「好——」
那關卡的大漢都看傻了,竟不知道如何處置。
那梁公子勒住馬頭,緩緩前行,笑道︰「看見沒有,敢攔著你家公子,你們還欠點道行……啊喲!」原來他那馬跑著跳著都沒事,這時好好走平路,突然失了前蹄,往下就倒。那梁公子本來仰頭看天,這時沒反應過來,連人帶馬一起重重砸在地下,大聲慘叫。
他那些從人紛紛驚叫道︰「公子!」呼嚕嚕上前翻越關卡。霎時間把那幾個看守的大漢淹沒。那柵欄雖然高,但畢竟只是木架子,不知被什麼砍了幾下,立時露出老大的缺口。眾人紛紛從中穿過,一窩蜂沖向那梁公子。
那幾個大漢開頭還攔著,後來見實在攔不住,又險些被踩踏受傷,心想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干脆就不攔著了,只想回頭都將責任推到那膽大妄為的公子哥身上了事。
幸虧郭家在本地頗有積威,如此大好的機會,本地的百姓也只在遠處指指點點,不敢真的上前混進去,饒是如此,場面也已經一團混亂。木柵欄形同虛設,後來想進去的武林人士只怕就沒有人約束了。
孟帥看著一群黑壓壓的人撲到倒在地上的梁公子面前,牽馬的牽馬,攙人的攙人,還有灌水的,更有丫鬟解下扇子就給扇風的,頗覺好笑。就見眼前人影一閃,朱強的身影沒入了人群之中。
孟帥登時恍然大悟,料想剛剛那個事故就是朱強引發的,目的不用說,是引起混亂,偷竊梁公子那個權限很高的請帖。而且梁公子這一回傷的不輕,肯定不能再去交易會,這番手腳天衣無縫,定然無人能夠察覺。
孟帥自己退開兩步,他是無意摻和這種事的,正要走遠,突然有所感應,只覺得眾人群中,有人在盯著自己。
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的事,緊接著就消失了。孟帥陡然心驚,回頭看時,卻找不到任何線索,他的目光掃過擠成一團的人群,仔細分辨其中的身影。
突然,他看到了某個似曾相識的影子,但這影子也是一閃而過,便泯然眾人。孟帥甚至不能分辨那身影是男是女,是高是矮。
是……錯覺麼?
孟帥兀自還想再仔細看時,就見朱強的身影已經悄然退了回來,對姜期道︰「少帥,得手了。」
姜期點點頭,對孟帥道︰「咱們走。」
孟帥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帶著滿月復的疑問進了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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