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幾個問題,王九淵也暗自頷首不已,眼前這書生的確不一般,對于儒學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雖然這些見解淺薄,但至少說明他在用心思考,這和那些只知道死讀書的書生有很大不同。
想到這里,他突然開口問道︰「允升,你讀書識字到底是為什麼?」
一般的書生,听到這問題,估計絲毫不會猶豫,開口答案大多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的說辭。
常晉知道乖崖先生非常人,自然也不願拿那些泛泛之談搪塞,當即直指本心,將自己的困惑托出道︰「今日讀書識字,只為科舉。至于日後,學生不知!」
「哦?」這個回答確實出乎王九淵的意料。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坦白的回答,頓了頓又問道︰「科舉得中,踏入官途,你做官又是為什麼?」
「讓治下百姓吃飽穿暖」
「那就是治國平天下了?」
「非是治國平天下,」常晉搖搖頭道。自己的想法和治國平天下相近,卻又並不是如此。這想法在心頭很模糊,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用語言來回答。
說到底,還是自己學問沒達到境界的原因,不能講心中的想法概括出來。
「這樣呀,你心中困惑我已經知曉……當年我也曾經歷過。」王九淵卻笑著捋了捋胡子,朗聲道︰「你心中的困惑只有三個字‘何為儒?’」
常晉心中一震,從穿越開始,他腦海中就不斷思索這個問題。到底怎麼樣做才算是儒生?前朝編撰的《字經》他也翻閱過,上邊的解釋很清楚「儒,柔也,術士之稱。」
在聖人之前,儒生只是有學問一類人的統稱。待聖人出世,儒的定義就變具體。只有學聖人言,遵聖人訓的書生才能稱為儒。
如果在道法尚未顯聖的時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句就可以將儒者概括。
可現在這番境地,道家日益壯大,神通顯聖,儒生再閉門談「治國平天下」,就有點力有不逮了。
其實這個問題不單自己在思索,相信很多大儒都在思考。
常晉這次上門,就是想解除心中的疑問︰「不知先生是否能夠釋惑……」
「你來的正好,這是我最近一段時間的思考,看看有什麼感想。」王九淵說完起身,從旁邊書桌上拿出一疊書稿。
常晉恭恭敬敬的接過來,只見紙張上寫滿方正的楷體,他一一翻閱,感慨不已。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
將一疊稿件讀完,常晉低聲輕吟︰「儒者以本心,心既是理,道在心中。」
這和四書中的關于儒者的解說大相徑庭,反倒是帶著幾分禪意。儒者依從本心,不必「學聖人言,遵聖人訓」。
雖然毫無關聯,但他還是想起了地球上六祖惠能大師所做的一個四句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慧能大師這個四句偈意在說明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教人不要妄想執著,才能明心見性,自證菩提。
乖崖先生之學已經為儒家找到了另一條路,這條路是否正確他不知道,但是心中也佩服不已。
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做出革新之舉。
「如何?」見對方看完那一疊書稿久久不語,王九淵開口問道。
「先生之學別開生面、高屋建瓴,令人讀罷耳目一新,允升佩服。只是……」說到此處,常晉略微沉吟了一下。
「允升但說無妨」王九淵不以為意的揮揮手,他很想听听對方的見解。
「儒者以本心,心既是理,道在心中。」常晉將書中提煉出綱領性的話語重新念了一遍,然後組織言語︰「如果我理解沒錯,先生的治學方法,主要是‘發明本心’,不必多讀書外求,不拘泥于形式,故所言‘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只是世人愚昧,以本心求理、求道怕是大不易,必須以術相佐……」
常晉將自己的思索一股腦說出,要表達的意思很簡單。乖崖先生所言的這套儒家學說很有新意,只是尚未到達圓滿的境界,中間還有很多瑕疵。以本心求理、求道。求理容易,求道卻很難,這中間還有很大的溝壑,乖崖先生並沒有將它們融會貫通在一起。
「允升所言極是,這本書乃老夫近年思索所得,並未達到圓通之境。如今被免官,有了空閑,老夫將花費數年時間將它完善,以窮其理,證其道。允升可願助老夫一臂之力?」說完,王九淵殷切的看著他。
最後一句意思很明顯,想收常晉為弟子。
能夠成為王九淵的弟子,估計這是很多讀書人做夢都想的事情。
常晉能夠感覺到對方目光中包含的期望,可他很快很堅定的搖了搖頭︰「多謝乖崖先生看重,只是晚輩有很多舍不下的東西。」
他這並非搪塞,先前和青丘一族胡大海交談,對方曾經言及大燕王朝即將傾覆,常晉雖然沒能夠看出亂象,但心中卻也有幾分相信。
如此亂世,根本不是閉門做學問的好時機。他不是看透人世的大儒,哪能在書齋中觀世間風雲變幻呢。
常晉原本不是這方世界的人,而是來自地球後世,雖然繼承了書生身份,但對于儒學一道,他算半個局外人。正因為如此,常晉對于儒學的見解和很多讀書人不同。
無論是在這方世界還是前世地球上,儒學從來都是瘸腿將軍,重文輕武,或者說重道輕術。在地球上無道法顯聖,所以儒學缺陷尚不明顯,以至于殘存千年,最後被堅船利炮攻破。
這方世界不同,道法顯聖,妖魔鬼怪橫行。儒學只有治國之學卻沒有自保的術法,沒落是必然的事情。
乖崖先生的學說雖然很新穎,但是如果不能講術法融入其中,肯定也會走前人的老路,進入死胡同。
就常晉記憶所知,地球儒學發展脈絡也如此。無數讀書人都在尋找新的出路,以至于最後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儒家學派。這些學派卻始終都在窠臼之中尋找,並沒有跳出儒學來看自身。而且最後互相攻擊,完全內耗掉。
這些話過于驚世駭俗,所以常晉就壓在心底沒有說出。
「可惜了」王九淵遺憾的嘆了口氣。剛才一番交談,他已經看出常晉雖然欣賞自己的學說,但並不完全贊同。而且此人性子和自己一樣,都屬于堅毅果斷之人,一旦確定想法,就不會再改變。
所以他也沒有出言再勸,只是和對方閑談起來,不知不覺已經是中午。
王九淵談性正濃,就吩咐老僕留飯。
常晉也不推辭,用把飯菜,這才踏雪而去,返回城中。盡興而來,興盡而返。
目睹此人的身影在風雪中消失,王九淵站在驛門外又是一聲嘆息。
「老爺因何嘆息?是那書生……」見主人滿臉枯寂,老僕試探著問道。
「這是其一,我嘆息,還是因為我這門學說還有很多缺陷,所以不能令人信服。接下來恐怕要多研究些道經和釋家之言了,希望能夠有所收獲。」
「老爺,你要修道還是出家?萬萬不可。」那老僕聞听此言,急聲阻止。如今雖是道法顯聖,但正統的儒生都對道釋兩家學說不屑一顧,斥之為異端邪說。如果老爺這般想法讓其他人知道,肯定會有損名聲。
「呵呵,千年前董聖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歷經千年釋道兩家並沒有滅絕,這就說明兩家學說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聖人之學,要有包羅萬象,海納百川之心。如果能夠將儒釋道融為一體,去偽存精,為我所用,恐怕才能算圓滿。」說到最後,王九淵又露出自信滿滿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