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漁看罷狀紙,問夏楮皮︰「夏朝奉,這狀紙里說的‘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牆拋運,計圖挈拐,身覺喊鄰圍救,遭毆幾斃,,是個什麼意思
夏楮皮叫屈道︰「哪里有這等事,我兒貴瑜好端端在店里,趙玉吾就帶了差人來拘我兒上衙門,若真是奸拐未成,豈有不立即逃跑的道理趙玉吾說什麼‘遭毆幾斃,,我兒何時毆打過他,全是一派胡言,至于說‘席卷衣玩千金,,無非是想訛錢而已。」
曾漁問︰「令郎的那塊迦楠香扇墜又是怎麼回事?」
夏楮皮大嘆一聲道︰「唉,這個還真是難以辨解啊,那迦楠香扇墜據說價值數十兩銀,的確不是我兒之物,鬼使神差卻出現在我兒書桌上,我兒見那扇墜可愛,就系在扇柄上隨手把玩,趙玉吾卻認作是他家之物,街坊也有人證——曾相公,你說若這迦楠香扇墜真是趙家媳婦私贈我兒的,我兒怎麼也要藏起來啊,怎麼會愚蠢到就在街鄰甚至趙玉吾面前展示呢」
曾漁點頭道︰「是這個理,但官府辦案有時不認理,官府要令郎說出迦楠香扇墜的來歷,說不出,那就是有隱情。」
「是啊。」夏楮皮愁眉苦臉道︰「那扇墜來歷還真是說不清楚啊,真似有鬼物所憑來陷害我夏家弟,我夏楮皮雖稱不上大善人,可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
曾漁道︰「不要急,無論怎麼說令郎不會是死罪——」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有所不知,犬初上公堂,因為答不出府尊大老爺迦楠香扇墜來歷,就上了夾棍,可憐我兒兩條腿被夾在兩塊檀木之,行刑的皂隸兩邊用力一收,頓時痛得暈死過去,過了一會蘇醒,府尊問他招不招?我兒沒做過那等奸拐之事,你叫他如何招認,府尊就叫皂隸重敲,敲到一百,眼看小命難保,我在堂下看不過,大叫貴瑜我兒你就先招了吧,不招當堂就打死了——我兒熬不過疼,只好招認說迦楠香扇墜是趙家媳婦丟過牆來引誘他的,而他以禮法自守,並不曾與趙家媳婦通奸——府尊就命傳趙家媳婦何氏到堂,何氏就上吊死了,我兒罪證就坐實了——前日我去探監,可憐我兒兩根小腿骨都夾扁了,卻還流淚對我說他沒做過奸拐之事,趙家媳婦也沒丟扇墜引誘他,扇墜實在不知從何而來,他說我不認罪,我寧被打死也不認罪,我沒做過這種事,我若認了,夏家祖宗都蒙羞,——這幾日府尊忙于防賊守城,無暇讓趙氏父與我兒對質,所以未結案,依我兒執拗性,再審時若翻供,那定是定路一條,沒有死罪也會被府尊當堂打死。」
曾漁搖了搖頭,這事很棘手啊,察言觀色、度情度理,夏楮皮所言不假、其情不偽,問︰「夏朝奉,令郎拾到迦楠香扇墜時你是否親眼所見?」
夏楮皮道︰「我那時在東岩啊,是听說犬被人告了才急急趕過來的,正趕上他受刑。」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曾漁沉吟片刻,說道︰「我到貴店到處看看。」
這個楮皮紙店頗為狹小,門面只有一間,里面有個八尺見方的小天井,天井後是三間木板房,一間做庫房,一間是夏貴瑜的臥室兼書房,還有一間是廚房,平時在店里的除了夏貴瑜和一個夏家僕人之外,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伙計,這小伙計是上饒本地人,早來晚歸在店里幫忙——
城隍廟廣場四周的這些店鋪都是一家連一家,相鄰店鋪之間沒有空隙,楮皮紙店的左邊就是趙玉吾的綢緞鋪,右邊是一家大雜貨鋪,據夏楮皮所說,其與趙玉吾家素無往來,趙玉吾看不起這間小紙鋪,對面相逢都是把頭一扭,一副財富滿滿的傲態。
曾漁走進夏貴瑜的臥室兼書房,收拾得倒也潔淨,床前一張書桌,靠牆疊著一溜書籍,有唐宋八大家古,也有時下的名家八股集,詩詞歌賦的集也有一些,看桌上一些寫了字的紙張,夏貴瑜的楷書寫得不錯,學的是柳公權——
夏楮皮黯然道︰「犬今年二十三歲,幼時也讀過蒙學,參加過兩次縣試,都是榜上無名,夏兩峰先生說犬不是讀書種,還是經商務農為好,不然讀迂了反而成了廢物,所以自十八歲起我就讓他跟著我販紙,前年在這里盤下一個小鋪就讓他打理,也還勤儉,誰知天降橫禍——」
曾漁敲了敲書桌靠著的壁板,問夏楮皮︰「那邊就是趙家店鋪是吧,誰住在鄰室這間?」
夏楮皮道︰「據說就是趙家媳婦何氏的住處。」
曾漁四下打量,若用梯架著,冒點險從房梁上還真是可以爬到隔牆的何氏房間去,而何氏要拋擲物品到這邊來也是可以的,不動聲色吩咐那小伙計道︰「搬梯來,我有用處。」
夏楮皮忙道︰「快去快去。」
小伙計很快從庫房搬來一架七尺來高的短梯,紙鋪庫房為防潮,在房內一層層隔了好幾層,以便存放紙張,高處就需要架梯搬取——
曾漁目測了一下,用這種短梯想要攀爬房梁極困難,還差著老大一截呢,問︰「沒有別的長梯了嗎?」
小伙計張著嘴,傻傻的樣。
曾漁道︰「去借把長梯來。」
小伙計站在門邊手足無措,不知道往哪里去借。
曾漁笑了笑︰「罷了,不用借梯了。」問夏楮皮︰「夏朝奉,還有一位家僕在哪里?」
夏楮皮道︰「派他回家取銀來打點,明後日應該就會回來,唉,禁要錢,腳骨要醫,哪里都要使錢。」
曾漁眉頭微鎖,覺得沒什麼頭緒,夏楮皮所言應該是可信的,夏貴瑜憑這短梯也爬不到趙家媳婦臥室去,趙家媳婦爬過來更不可能,現在的問題關鍵是那塊迦楠香扇墜,不可能憑空來到夏貴瑜的書桌上啊,這事不弄清楚,就解不開此案的困局
忽然想起一事,曾漁問︰「夏朝奉,那趙家的兒是何等樣人?」
夏楮皮道︰「原先我也不清楚,我只做生意,哪管鄰里閑事,如今為了犬這個案,也多方打听了一下,趙玉吾是個精明刻薄之人,模樣也象個財主,可他那兒趙旭卻不象他,年已十,卻如十二、三歲未發身長大的童,容貌也不濟,痴呆多笑,街坊鄰居都叫他趙呆官。」
曾漁又問︰「趙家兒這般不濟,怎麼妻何氏卻頗美麗?」
夏楮皮道︰「趙家有錢,那何氏卻是妾生女,又且父母雙亡,依其兄長生活,何大郎貪趙家殷實,就把妹嫁給趙呆官了。」
曾漁點點頭,在室里踱了幾步,問︰「何氏平日與丈夫親睦與否?」
夏楮皮道︰「人家宅門里的事外人也不知真切,只知趙玉吾對兒媳頗為寵愛,不然也不會把兩塊珍貴的扇墜送給兒媳把玩——」
「兩塊扇墜?」曾漁眉鋒一揚。
夏楮皮道︰「趙玉吾說還有一塊漢玉的扇墜,因為兒媳喜歡,就連同迦楠香扇墜一並都給了兒媳何氏,趙玉吾誣說兩塊扇墜全在我兒這里,公差那日奉票來拘時,還把小店里里外外翻了個遍,說是搜查贓物,除了那塊迦楠香扇墜,把紙店本錢銀百余兩全搜去了,哪里有趙玉吾說的衣玩珍寶價值千金,漢玉扇墜也是影也沒有,只不知那迦楠香扇墜到底從哪里來的,若說是何氏隔牆拋來的,我兒又說絕無此事,何氏從未與他說過一言半語,而且禍從天降之前,我兒根本不知道隔牆就是趙家兒媳的臥室。」
曾漁道︰「那何氏尋了短見,這下沒有了對證,府尊有了先入之見,想要翻案很難啊。」
夏楮皮當然明白曾漁說得是實情,垂淚道︰「實在無法可想,我只有勸我兒認罪,可免用刑,但听人說府尊大老爺對這等奸情案最是惱恨,又牽涉了人命,只怕會重判,雖不至死,充軍徒刑應是難免,本來何氏若是不死,也就杖責幾十、追贓入官,現今可就苦了。」
曾漁雖有心幫助夏家,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迦楠香扇墜為何會出現在夏貴瑜手里,這個疑點搞不清楚,他也不可能全力幫助夏家訴訟,施以援手可以,但不能枉法,這可是人命案——
既然來了,也不好立即就走,曾漁道︰「夏朝奉你忙你的去,我在這房間坐一會,看能否理出點頭緒來。」
夏楮皮連聲道︰「好好好,曾相公你坐你坐——小吳,去把點心和茶水端到這屋里來,再把火盆給燃上,給曾相公驅寒。」
曾漁道︰「火盆就不必了——」
話音未落,忽听臨街的店門被拍得「啪啪」響,有人叫道︰「老夏,開門,開門。」
這些日這夏家紙鋪已經關門沒有營業,方才曾漁和四喜主僕敲門進來之後,姓吳的小伙計就又把店門關上了,因為怕隔壁的趙家人來哭鬧,趙玉吾要夏楮皮出何氏的喪葬錢,說這都是被夏貴瑜逼死的,夏楮皮若不出錢,趙玉吾就要把尸首抬到紙鋪這邊來,夏楮皮無奈,只好封了兩銀讓小伙計送去,趙玉吾嫌少,吵鬧個不休——
拍門聲山響,讓人心里打顫,夏楮皮既淒楚又尷尬,低聲道︰「曾相公你坐,我去看看。」佝僂著身出房門往店門走去,夏楮皮四十歲出頭,這一下就老了二十歲。
等夏楮皮和小伙計出了房門,四喜就對曾漁說︰「少爺,依小的看那夏大官是冤枉的,那塊迦楠香扇墜有可能是五通神攝來給了夏大官,五通神很靈的
曾漁知道江南有廟祀五通神的習俗,五通神又稱五郎神或者五猖神,非佛非道,其實是一種作惡的妖鬼,據說喜yin人妻女,《聊齋志異》就有一篇是寫五通神的劣跡——
曾漁略帶譏諷道︰「到了公堂之上,難道好推說迦楠香是五通神攝來的?
四喜撓頭道︰「那該怎麼辦,夏朝奉真是可憐。」
就听得店門那邊夏楮皮又在哀求誰,一邊是冷言惡語,一邊是卑詞苦情,曾漁出了房門,一步跨過那小天井,就到了臨街店面大間,只見兩個皂隸橫眉立目站在門邊,夏楮皮打躬哀求,說是已讓家人送銀來,千萬不要虐待他收監的兒——
兩個皂隸看到一個秀才從里面走出來,趕緊站直身,作了個揖,這是必要的禮數,皂隸是下流人物,極卑賤的,弟都沒有參加科舉的資格,但因為在官府衙門里辦事,大多數皂隸擅長的就是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今日來是向夏楮皮勒索銀錢,說夏貴瑜在監如何吃喝用度,若不給他們錢,夏貴瑜就要遭罪——
這兩個皂隸面生,想必是府衙刑廳的,曾漁問︰「兩位公差何事上門?這位夏朝奉是小生的遠親。」
兩個皂隸也不認識曾漁,二人對視一眼,心想︰「這姓夏的找了個秀才給他撐腰哪,人命案,秀才頂個屁用。」
左首那皂隸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道︰「這位相公既是老夏的親戚,想必也清楚他兒犯的是什麼案,府尊大老爺最恨這種案,舉人、進士說情都沒用。」言下之意就是你這小小秀才想要在府尊面前關說還沒那麼資格。
曾漁點頭道︰「這案我知道,我是問你二人上門有何事?是府尊要再審此案了嗎?」
一個皂隸含含糊糊道︰「也快了,現在山賊已經剿滅,府尊大老爺就要提審此案。」
另一個皂隸知道有這秀才在此,不便向夏楮皮勒索財物,便扯了扯前面皂隸的窄袖,對夏楮皮道︰「老夏,就是那案的事,我二人好心提醒你一聲,沒別的事,我二人先走了。」
夏楮皮急了,這兩個凶煞沒勒索到財物,這下回去定要折磨他兒夏貴瑜,趕忙上前一手一個拖住道︰「兩位差爺請到里面坐,里面坐。」
一個皂隸乜斜著眼道︰「這里面冷嗖嗖的有什麼好坐的,走嘍走嘍。」分明就是威脅,對立在一邊的曾漁並沒什麼忌憚。
夏楮皮急得不行,緊拉兩個皂隸不放,生怕一松手兩個皂隸就飛一般跑去大牢折磨他兒,哀求道︰「我的確已派家人回永豐取銀來打點用度,這兩日一定會送到,小兒在獄勞煩兩位差爺一定看顧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