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牆外有一塊臥牛石,看著似乎比較平整干淨,曾漁、四喜主僕兩個就坐在這塊大石頭上歇氣,四喜頭破血流的慘狀不必說了,就是曾漁也覺一身酸痛,今天走了六、七十里路,還背著三十來斤東西,的確是很辛苦,此時若有一張竹榻可以仰天八叉一躺,那簡直就爽若神仙了——
人,有時所求就是這麼卑微和簡單。
土牆里沒有了聲息,那狗也不吠叫了,也听不到呢呢噥噥的誦經聲,星辰高遠,四下里極靜,黃梔子花的香氣愈發濃郁了,這花香隨著夜色而凝聚,夜愈深,花愈香——
土牆里有動靜了,牆頭的常青藤搖顫著,暈黃的燈光從牆內漸漸明亮,曾漁轉頭看時,就見一盞白色的小燈籠從牆頭冉冉升起,隨即便探出一個腦袋,垂髫,白臉,眉目如畫,這應該就是方才說話聲音甜美的那個少女了,原以為有十四、五歲了,但現在看容貌,柔美稚氣,眸光純真,大約只十二、三歲吧。
「這位書生,來,接燈籠去。」
牆頭的垂髫少女朝曾漁招招手,甜甜一笑,另一手把白色的小燈籠慢慢遞下來。
四喜待要起身去接,曾漁把他按住,走到土牆邊,先作個揖道︰「多謝小姐。」兩手捧住那垂下來的燈籠——
牆頭少女便松了手,挑燈籠的那根細竹竿落下來,在曾漁腦袋上敲了一下,還把曾漁的頭巾劃落到地上。
「啊呀,對不住,對不住。」少女瞪大眼楮,趕忙致歉
曾漁執著細竹竿,挑起燈籠,一手拾起地上頭巾戴好,含笑道︰「這叫及地,好彩頭,這番趕考必中了。」
那垂髫少女起先愕然,隨即醒悟曾漁話中之意,捂嘴吃吃的笑。
曾漁又說了聲「多謝」,移燈籠來照四喜,先前昏天黑地的看不清,這時一看,真是嚇一跳,四喜半邊臉都是血,衣服前襟也有血痕,且喜血跡已干,想必仙鶴草和艾葉有效,額角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但流了這麼多血可見方才那一跌傷得著實不輕——
「四喜,讓我看看你的右膝,骨頭應該沒問題吧?」
曾漁將細竹竿的一端插在土牆裂縫里,白色燈籠左右搖晃,牆頭少女道︰「插深一些。」
曾漁「嗯」了一聲,插牢燈籠,蹲借著燈籠光察看四喜的右膝——
四喜一邊小心翼翼卷著褲管,一邊道︰「不礙事不礙事,就是磕了一下,血應該止住了,只是褲子擦破了。」這小奚僮覺得皮膚擦破了會長好,褲子破了更可惜。
曾漁捏了捏四喜右腿的小腿骨,漸漸往上捏到膝蓋骨,四喜沒覺得痛,就是膝蓋正面磕傷了,也流了不少血,還有些紅腫,雖無大礙,但肯定要歇著不能多走路。
曾漁嚼了一些仙鶴草給四喜敷在膝蓋上,取出盛水的葫蘆想給四喜喝口水,搖一搖,葫蘆空空如也,抬頭想求那少女灌一葫蘆水來,還沒開口,猛听得院內一聲怒叱︰「怎麼還站在牆頭,女孩兒家象什麼樣子,趕緊下來!」
那垂髻少女趕緊縮回腦袋,下梯子去了,曾漁在牆外听得那個凶蠻的嚴婆婆在數落那個少女,說出來的話都不那麼好听,而少女始終一聲不吭,土牆內也漸漸聲息俱寂。
曾漁心道︰「不知這女孩子與那凶惡老婦是何關系,祖孫不象祖孫、主僕不象主僕,難道這院子里就住著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老婦凶惡一點情有可原,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四喜流了不少血,明顯萎靡不振,雖然書笈架子上還系著幾只粽子,但口渴也吃不下,又沒個躺著休息的地方,落魄邯鄲道都沒這麼慘吧——
曾漁並不傷感,困難只是暫時的,好比那日他與母親、小妹從石田出來遇到雷雨一樣,天總會放晴的,說道︰「四喜,你靠牆坐著吧,閉目養養神,我先去探探路,不是說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嗎,我探明了再回來攙你一起去。」
正待開步走,四喜卻拉住他的袖子︰「少爺,天黑路不好走,少爺不要去,萬一絆倒跌傷或者遇到野狗豺狼什麼的,會有危險。」
曾漁有些遲疑,他心里也沒底,不知道青田村是不是就在一里外,而且這燈籠里的小蠟燭也燃不了多久,黑燈瞎火的若再迷路那可糟糕——
「少爺,我不渴,身體也沒什麼事,就靠坐在這里休息也很好,這里涼快呢。」
四喜說著挪了挪,好讓自己靠坐得舒服一些,又道︰「少爺你也坐著歇歇氣,吃個粽子,我也吃一個。」
這粽子還是前天從鷹潭鄭軾家里帶出來的,當時帶了十二只粽子系在書笈架子上晾著,天氣雖熱,但這種加堿的糯米粽子不容易餿,可以吃幾天,咸肉餡的,很好吃,只是現在口干沒水喝,有點難以下咽——
曾漁慢慢嚼著糯米粽,嘴巴里還有仙鶴草和艾葉的苦澀,真是五味雜陳啊。
四喜伸長脖子咽下一口粽子,低聲道︰「那個老太婆真凶,還說要放狗咬我們,那個小姐心地卻好,真不象是一家人。」
曾漁道︰「少說話,養養神,粽子吃不下就別硬吃,噎到了可不妙,餓一餐不打緊,等天亮就好辦了。」
四喜答應著,把吃了一口的粽子用粽葉裹好,留到明天早上吃,然後就靠在土牆上閉上眼楮,很快就睡著了,實在是累啊。
曾漁也很困,但他習慣入睡前要練一遍八段錦,只是今夜比較為難,叩齒三十六可以,漱津三十六就不行了,口渴啊,勉強練罷八錦圖勢,合衣靠坐在土牆下,就準備這樣對付一夜,插在牆上的那盞白色小燈籠里的蠟燭這時也快燃盡了,回光返照似的分外明亮,曾漁這時才看到那白色的燈籠紙上還四面畫著水墨畫,畫的都是魚,分別是鱖魚、鱒魚、魴魚和鯉魚,四種魚都是小魚苗,偏瘦,筆墨洇染,簡潔有韻味——
曾漁心想︰「繪這燈籠的人水平不低啊,而且不俗,那垂髫少女應該畫不出,那凶惡老嫗,呃,還是不要去想了,免得壞了興致。」
燈籠里的燭火慢慢暗淡下去,燈籠上畫的四條魚也逐漸模糊進黑暗里,要相忘于江湖了吧——
就在曾漁將要睡著之時,听到院內響起細碎腳步聲,若是白天,這腳步聲肯定听不清,夜里萬籟俱寂,稍有點動靜就入耳了。
腳步聲似乎不止一人,走到院牆木門邊,抽掉門栓的嘎嘎聲、木門從里拉開的吱吜聲,燈光泄出,兩個人走了出來——
曾漁坐直身子定楮看時,見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手提燈籠穿著青色褙子的少女,少女披發垂髫,身形如春日小樹般秀挺,但清秀容顏猶有稚氣,這正是方才借他燈籠的那個好心腸女孩子;
而跟在垂髫少女身後的卻是個女尼,光頭緇衣,手捻佛珠,雙眸清亮,緩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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